女子監獄(十九):鬼城

女子監獄(十九):鬼城

夕陽西墜。地平線上放射著扇形五彩霓霞。

歸棲的鳥兒幾聲驚叫,搖著沉重的翅膀掠過鹽鹼灘,去投奔遠處的宿林。

其實,這裡瀚海八百里,是沒有宿林的,但夜鳥到哪裡去了,不得而知。

晚飯後,張薇薇與邱瑩都換上了便裝——不太豔麗的衣裙,並且把始終挽在大蓋帽子裡的頭髮,自由散開,也好讓頭髮舒展一下。其實,也像徵她們的心情將要舒展一下,為此才來到位於涸河馬蹄形墳塋地來散步的。監獄附近,沒有什麼地方能令人消閒一下的。

此時,張薇薇穿了件杏黃色連衣裙兒,邱瑩穿著月白短袖小褂兒,天藍色的褶裙。二人邊走邊閒聊著走進這片層層疊疊的墳地裡。

這裡,墳包連綿起伏,新墳壓舊墳。一截截半埋在地下,或者傾倒了的石碑,木碑,水泥碑,密密麻麻地立在每一個墳包前。上面落著極為顯眼的幹得像白色廣告色那樣的雀屎。

假如,這裡沒有人來,很可能鹽鹼灘的鳥兒會以此為宿林,落在石碑上小憩。

但張薇薇與邱瑩來了,可能欲在此過夜的鳥兒們,便飛走了,或另投棲身過夜之處,或等她們倆離開後再回來在此過夜。

夕陽的彩色是血紅的,就像墳地沐浴了一層紅的顏色。這使得大小的墳墓與大小的碑格外顯眼,格外神秘,格外有一種令人發疹的感覺。

可以斷定:如果張薇薇與邱瑩二位都不是警官的話,她們是沒有膽量來此光顧的。

張薇薇來此監獄工作不久,她第一次要求邱瑩領她到這塊被稱為“鬼城”的墳地來看看。用她的話說,理由有兩個:一是自己死後將埋在這裡,先來打個招呼,也好請同行的先輩們照顧;二是自己作為晚輩,新來的管教,拜見一下在這裡長眠的同行,對先輩以示尊敬。

剛踏進墳地,張薇薇望著眼前這一片參差的墳包,連綿的碑碣頓時大驚,她驚歎地說道:“果然,罪犯有期,管教無期呀!”

這座自明末清初建立的女子大監獄,不要說改造、教育了多少犯人,就是眼前這些數以萬計在監獄工作累死的,病死的,老死的,包括意外事故傷亡的女管教幹部,便足以證明,此北方第一女監之大,歷史之久。

這座墳地,所以被當地人取名為“鬼城”是有些傳說的。

用馬二菊的話說:她在小的時候,就在夜晚,站在村中看見這裡常常有大小不同的火球在閃亮,並且那些火球子流星般地飛來飛去……

老輩人說這裡有狐狸煉丹,傳說能成仙的狐狸,起碼五百年以上道行。狐狸從口中吐出火球,夜鍊金丹。

還有的老輩人說:夜裡,常常聽到這座墳地裡有響動,或有人在此吹拉彈唱。那些古代的笙管笛蕭樂器,聲音悠揚傳得很遠,很遠。

還有人說,每到夜裡,特別是半夜子時,這裡常有哭聲。那哭聲悲切,有時甚至是一種絕望的嚎叫……

這些傳聞,當警察的人是不會相信的,也許那些農民出身的管教幹部,像馬二菊之類的人物,才信奉鬼神。對於張薇薇,邱瑩來說是不會相信的。

關於是否有狐狸成仙在此煉丹一說,完全可以解釋:經年久了的棺材板,拋屍在外的人或獸的骨頭,在適當的氣溫,適當的天空亮度反照下,是可能有亮光的,但那是科學上解釋的磷火。

至於哭或唱或演奏古老的器樂,則不可信,也不可能。然而,也不能說傳聞純屬子虛烏有,也許,村上起夜的人,聽到的哭聲是來自監獄裡囚禁著的女犯們的。

張薇薇與邱瑩在墳堡裡走著,看著。好動的張薇薇喜歡看碑文。她覺得那是一種文化,她尤其想看到一塊對監獄有建樹,幹了一輩子而死的女管教的生平。

邱瑩對這裡是異乎尋常熟悉的。最初,她到這裡來,也同張薇薇一樣,懷有一種好奇心理,可久了,她工作上遇有不順利時,想念母親與兒子毛毛時,她總好一個人來此走走,以解心頭之悶。特別她同丈夫離婚前後那幾年,她在沒有值班任務時,常常是一個人到墳地裡來這裡走走,那裡看看。有時靜坐在某一塊石碑上,思考往事,或者在這裡痛哭一場,解愁解悶,是尋找安慰的一種好方法。

今天,她同張薇薇來此,兩個人彼此的心情都不好受。接見室裡的哭聲,使兩位讀書頗多,但感情脆弱的女子受不了。

須知,她們也遠離親人,忍受著骨肉分離的痛苦。

張薇薇說:“我受不了。下次再逢接見日,我們倆換一下工作吧,”她注視著邱瑩的臉色變化,說,“你帶犯人去接見室,我領剩下的犯人勞動去。”

邱瑩點點頭說:“可以的,但必須徵求馬二菊隊長同意。”

是的,在女監七中隊,莫說管教幹部調整工作,就是犯人換勞動也必須馬二菊批准。

馬二菊是主宰七中隊管教與犯人命運的土皇帝,在這個中隊,她說怎樣,就得怎樣。否則,她就會到管教科去,甚至找獄長去彙報你不服從分配或者不支持她的工作等等。

邱瑩皺著眉頭說:“接見室你受不了,同樣,那些沒有家屬,沒有人來探望的女犯,更讓你受不了。聽說胡麗麗加期了?”她問她。

“六件,六件!”張薇薇用手指比劃著六字告訴她,“她把六件已經縫好的上衣,用剪刀剪碎!”她拉住邱瑩問,“你說,胡麗麗這種行為不是明明給她自己增加罪過嗎?”她很不理解地搖搖頭。

邱瑩眉頭緊蹩,思忖著說:“按照胡麗麗過去的改造表現,按著在監多年老犯人的習慣,胡麗麗的反常行為,恰恰暴露了她的反常心理。”

“難啊!”張薇薇斜視著遠方的落日消失後留下的一抹絢麗的晚霞說,“可我們這裡恰恰是隻管行為,不顧心理的。馬隊長的管理辦法,只是一個勁兒地報加期,報加期。”

她們走著嘮著,已進入墳包的中心腹地。這裡墳包大而高,石碑明顯地寬而且厚,天空的色彩暗了下來,整個墳地給人以陰森恐怖之感。

不知為什麼,一提馬二菊,兩位文化程度較高的女管教便不願意言語了。這倒並不是說她們的馬隊長就不好,平心而論,她還是農村婦女隊長鐵姑娘的材料。管教犯人,她總是付出了心血,甚至比別人多的心血,但管理成果卻寥寥無幾,有時反倒產生了她與犯人極嚴重的對立情緒。這並不奇怪,素質決定了一個人的世界觀和思想方法……

她們不願談起她們的隊長馬二菊。

兩個人信步來到墳包腹地一座高於其他的墳墓前面,邱瑩指著立在這裡的一塊巨大漢白玉石碑說:“這裡埋的是一位無頭女囚。”

張薇薇聽了為之一愣,忙問:“真的?”

邱瑩點點頭。

張薇薇又問:“她的頭呢?”

邱瑩站在碑前,指著依稀可見的陰文刻字說:“此女囚,姓那,是清雍正年間翰林院大學士之女,在她出生前父與律部尚書大人的夫人曾指腹為親。若生兩男,拜為親弟兄;若生兩千金,便拜為親姊妹;若生一男或一女便是夫妻了……”

隨著邱瑩緩緩講述,張薇薇的眼前清清楚楚地出現這樣的畫面:

位於阿什河南岸與第二松花江交匯的三角地帶,是滿族分支後人關所剩下的皇族偏親。翰林院大學士之女,與律部尚書的公子,都降生在這個名叫尚堡鎮的小街上。當然,這兩位巨頭,是小鎮最高品級的人家。可公允一點說,他們兩家又都是受歧視而留在北方,沒有隨罕王進京的。

男孩兒比女孩兒早出生整整七天零三個時辰,女孩兒則晚於男孩出生。

在女孩兒降生的那天,兩府賀喜。僕人把兩個孩子並放在一起,兩府大宴三天。

那男孩姓那,取名為那煥玉;

女孩兒也姓那,取名為那金紅玉。

至此,兩小無猜長大成人。兩個孩子在家教文化禮節與知書達禮上,都取得府上府下人們的尊敬與喜愛。

那煥玉在大比之年本應赴京應考,隨天下舉子去奔考狀元,卻想不到他在十六歲時便身得急病,與世長辭了。

這對那金紅玉打擊不小,在老人安排下,她親自扶著棺欞,一路哭著把那煥玉送往墳地。

下葬之前,那金紅玉悲痛欲絕,險些頭撞棺木與夫同歸。幸得眾人阻攔,免於一死。可姑娘留戀幼時那煥玉給自己留下的許多好處,削髮發誓,死是煥玉鬼,活是煥玉人。於是操辦喪事的人把姑娘削下的一縷青絲,封存於一個罐子裡,放在那煥玉身邊。

她活著,也等於死了。

她的頭髮,寓意著已陪他而去,合葬到陰間去舉行婚禮去了……

此事聲傳萬里,被在朝廷高官得志的龍欽王聽到,奏摺雍正帝,才由雍正帝御筆親批:“貞節烈女”四個字樣,並賜與貞節牌一塊。活人伴死人度日,待到那金紅玉也挺身嚥氣時,算完婚之日也算她歸大之時,喜事喪事一同辦理。

那塊幾噸重的漢白玉“貞節牌”,由在京的御用石匠,精工巧琢,在冬日裡套上馬爬犁,幾乎是一步一潑水,一步一凍冰地兩個半月拖進尚堡小鎮。

牌到的當天,兩府大小三里之外跪倒迎接。立牌的當天更是如此,鎮民們跪倒一片,在鼓樂齊鳴天下皆悲的氣氛中,立起了貞節牌坊。

最初的時候,那金紅玉還小,她被封之後,村鎮上的人見到她沒有一個不躬身或叩頭致敬向她表示尊讓的,就連她的父母也是如此。可是,日子久了,那金紅玉的年齡越來越大了,她懂得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感到這樣守著“貞節牌”度過一生,不是喜而是愁。

那煥至死後的第十個年頭上,誰也沒有料到,守貞節牌過了十年的那金紅玉突然身懷六甲,懷上了孩子。這使兩府闔家吃驚不小,雖幾經嚴刑拷問紅玉,孩子是何人的?但那金紅玉咬緊牙關不開口。

於是,在周密訪查,暗觀秋色的尋找下,在一天夜裡,將一個漢族楊氏家中的放牧青年綁縛起來。嚴刑拷打,一堂審下。

楊氏青年經不住燒紅的鐵烙鐵的考驗,一審即招。說他在放牧時總與閒來無事的貞節烈女那金紅玉在一起,不知不覺就有了身孕……

儘管那氏兩府是有品級的朝廷命官,但欺君之罪滅九族,抄斬滿門,誰又受得了呢?

於是,經過幾天幾夜的冥思苦想,終於計上心頭:

一、將那金紅玉連夜藏往姑子庵,此庵為那氏家族自己修建的庵堂,塑就的金身。讓“貞節烈女”在那裡先生下孩子。就當時的刑法而言,刑不上大夫的條律下還有刑不上孕婦。

二、速將庵堂裡與紅玉年紀相仿、身材相仿的取名為妙玉的小姑子,接將出來。整日不許出門,蓋一幢磚瓦小屋死守在那煥玉的墳旁,不許其他任何人接觸或入內。為防萬一又派幾名武林高手晝夜巡視墳左墳右,房前屋後。

三、待私腹子生下之後,秘密將那金紅玉縊死,到時再大動鼓樂,發喪之時即是煥玉家取妻之日。

打算倒是非常好的。

可煥玉家一方聽後怎能忍之呢?一個失身女子,生了孩子又怎麼能與那煥玉死後風鸞齊駕,陰間去結為夫妻呢?

但讓替身小姑子去死,又恐怕在陰間的那煥玉不肯罷休,因為出家人死後嫁他是不可能的。再說煥玉只認識紅玉而不認識妙玉啊。

於是,有人獻計,可謂一舉兩得:

即:將紅玉生育後,披枷裹鎖,杖擊四百,押赴肇北女監(今北方女子第一大監獄)。而後,於獄中砍頭至死,身軀有罪,留在牢中;頭顱無罪,斬後騎馬送回,盛人那個曾裝過她頭髮的小罐子裡入棺陪夫,一了百了。

這計,當時被兩府採用。於是,肇北女監在雍正年間就來了這麼個偷漢孕子的“貞節烈女”,刑部批:斬!因這位獲得皇封的“貞節烈女”沒有守到終極,她生下孩子之後,即被斬去頭顱,身子葬在這裡,頭顱去陪她的指腹子丈夫去了……

邱瑩講完,張薇薇又指著碑,問:“那麼此碑文何人所刻?此碑何人所建呢?”

邱瑩搖著頭答:“不得而知!”

張薇薇被邱瑩講的故事打動了,但她佩服這位頭與身子分離的死者。舊禮教殺人不眨眼。

此時,她圍著墳墓走著,想了許多,想自己,也想七中隊關押的每一個女囚。

突然,遠處墳地的邊上,有紅火一閃一閃的,暮色中那裡坐一個人,他邊吸菸邊喝酒。張薇薇與邱瑩同時認出了那個人,那是她們的監獄長黃子興啊!

二人加快腳步,向他走過去。

來到墳前,見一塊大石碑平展展地躺著,黃子興在上面擺著一包油炸花生米,幾塊油煎豆腐泡兒,他手舉酒瓶,異常痛苦地對著嘴乾杯。

張薇薇驚訝地問:“獄長,咋,咋在這兒喝酒啊!”

黃子興喝醉了,他的眼裡充著血說:“我,我來這兒選墳地。”

“不行。”張薇薇勸他說,“走,回辦公室去。這塊是我們女人的世界,要女鬼,不要男人。”

“媽的……”黃子興咬牙切齒地說,“我也變成女人了。”

邱瑩明白獄長話的含意。

女監大困惑,豈止是女人?

黃子興突然對邱瑩與張薇薇說:“你們兩個,邱管教不是要調走嗎?我同意,你走。”他又指張薇薇說,“你走不走?你要求調走我也批准!監獄剩我一個人才好。”他著實醉了,指著這片墳地說,“我死,入,入不了鬼城,我就拋屍荒野,讓狼吃了,讓狗掏了,撕得一點不剩,一點不剩啊……”

他大聲地哭喊起來。

遠處,村子裡的人聽到哭喊聲,傳聞又添油加醋起來:看,鬼城吧?真鬧鬼了,原先光女鬼哭,這回又增加了個男鬼哭……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