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老藥樹位於洛南縣柏峪寺鎮楊河村。藥樹是當地人的叫法,學名黃連木,中醫稱之黃楝樹。

四月,西安油菜花已漸次盛開,天氣日趨炎熱,受秦嶺阻隔,洛南還是乍暖還寒的初春。

鄉野小道旁的樹木剛剛吐出新葉,小草也方才露頭,遠遠看去,周遭大片大片的枯枝敗葉,彷彿褐色混雜丁點綠色的舊氈毯子,破敗而頹廢。

腳下偶爾出現一叢開的正豔的馬蘭花,在枯黃的雜草中招搖著豔紫色的花朵與綠色的葉片。繼續向前,馬蘭花越來越多,起初連成小片,繼而連成大片,待到漫山遍野的青綠與豔紫時,一個張牙舞爪的巨大怪獸立在其中。是了,千年藥樹到了。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老藥樹高逾8米,樹身周長約4米,樹體遍佈大小不等的樹瘤,像個通體烏漆漆、樣貌醜陋、猙獰的龐然怪物。又彷彿是一個渾身長滿腫瘤的巨人,巨大的疼痛讓它瘋狂的將身體扭曲、盤旋、糾結,拼命的將手臂伸向天空、伸向四周。風從枝條間穿過,似乎能聽到痛苦、低沉的呻吟。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彼時,藥樹正在發芽,屬於漆樹科的它,如同所有同類一般,枝頭剛剛長出羽狀的、類同香椿芽一般的一簇簇嫩葉,每個葉片都朝向天空,讓整個大樹彷彿綻滿綠色的花朵,葉叢中偶爾有密集的紅色的小花粒,豔如血滴。這些鮮嫩的花葉,讓千年藥樹的垂暮之氣弱化了幾分,但也僅僅是弱化,樹身上的兩枝粗壯的主枝已經枯死,樹皮綻裂,再也無法萌發新芽。

藥樹下,美麗的馬蘭花密集的簇擁在一起,葉片擠葉片,花朵擠花朵,幾乎連成一片巨大的馬蘭花毯。生長過千年的古木老樹應該都有些靈氣,我在千年核桃王處也見到類似的植物分佈,別處草木稀少,樹下草木繁茂,這些古樹似乎可以用它們龐大的根系將遠處大地的精華全部吸收到自己的身邊,然後慷慨地與自己庇護的同類分享。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當地老人說,這老藥樹靈驗無比,過去遇到郎中們看不好的疑難雜症,只要到藥樹前虔誠的磕頭、燒香,禮畢後恭恭敬敬的掰下一小塊樹皮、撮上一點香灰,回到家用淨水將樹皮煮好拌入香灰喝下去,多數人能痊癒。現在醫療條件好了,人們大都不再來這裡求藥,只偶爾有些老年人和絕症患者在這裡跪拜求藥。

藥樹可以治病,這點我是信的,從中醫來說,黃連木味苦,性微寒,有清熱、利溼、解毒的功效,可用來治療痢疾、淋症、腫毒、牛皮癬、痔瘡、風溼瘡等病症。加上香灰這味宗教暗示性極強的心理輔藥,的確可以治癒部分信徒的普通疾病和一些疑難雜症。

藥樹後有座近年復建的小廟,廟門上掛著匾額:文公土地廟,據說這廟是供奉韓愈的,因為韓愈諡號:“文”,後世尊稱韓文公。

就我記憶,歷史上韓愈和洛南發生交集,是他貶官外放時冒著風雪從長安經藍田、洛南而過。

自2017年算起,以此樹的1200年樹齡倒推,公元817年是唐憲宗元和十二年。這年,韓愈仕途順風順水,跟隨宰相裴度征討蔡州,任行軍司馬,賜紫服佩金魚袋。十二月,淮西平定,韓愈因功授職刑部侍郎,憲宗命他撰寫《平淮西碑》。

兩年後,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正月,韓愈因諍諫“佛骨”,被貶潮州刺史,路過洛南。究竟韓愈是否踏上此處,是否在此回望關中大地,是否在這裡種下這株黃連小樹,一切都只能推測或臆斷,歷史的迷霧太重,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他滿懷悲憤、無奈、傷感的在藍田與洛南之間寫下的那首著名的《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朝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也許,此廟真是韓愈後人追尋先祖足跡至此,睹樹思人,為韓文公立廟。也許是此廟中某位修道者讀到這首詩,感懷先賢,改奉韓文公。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其實將“文公”等同於韓愈,是有待商榷的。中國歷史上除了唐代韓愈,東漢竇固、東吳張昭、晉司馬昭、魏宇文泰、宋王安石、宋蘇洵等都單諡一個“文”,也都被後人稱為“文公”,所以,不能單以“文公”二字推斷此廟的祭拜對象。

古代定諡號有很嚴格的程序,不是人人都有資格。韓愈和朱熹在世時的官品級別是沒有諡號的,但是作為文學或理學上頗有建樹的人,當時的朝廷破格為他們單諡“文”字。再比如王安石權傾當朝,逝去後,也單諡“文”,卻不是為了表彰,而是一種隱晦的批評。究竟此處是歷史上哪位“文公”,我不得而知,但能立廟於此,一定是被後人敬仰追思的先賢。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廟外牆的左手處有兩塊殘碑、一塊新碑。第一塊殘碑應為古代官府祭拜此廟時所寫祭文,還可識別的文字不多:“□□□知神之監覌在乎德人之對□□□聖神文啟八代之衰道□□□食百世公業若湯□□□人氏已在□□□□□文公”。另一塊立於中華民國十九年(1930年),碑首書“永垂不朽”四個大字,碑文依稀可辨的是“身遭匪險無法□□□”,遭遇土匪綁票,這讓眾人不由得為碑中所提之人捏了一把汗,繼續辨認,終於模糊認出“□□□保闔家之安□□□”幾個字,不知立碑人所說是希望保全家平安,還是文公土地顯靈,保了全家平安。兩塊殘碑雖小,但文字模糊難辨,真看的是頭暈眼花。新碑內容倒是清晰:“洛南縣文物局 萬曆年間 藥樹廟 洛南縣文物管理委員會 二零一零年三月”。

殘碑上方有首無名氏的題詩,摘錄於此:

古寺青雲間,紫藥立廟前。

神德佑四海,香火繞九天。

此詩的書法功底、文字意境都極為普通,只有首句的“古寺青雲間”略略有些文采,如果是我,只寫“古寺、紫藥、青雲”這幾字便可,何須為狗尾續貂而捻鬚搔首的難為自己,貽笑他人?不過這詩比起廟門口的楹聯來說,還算上品,楹聯文字如下:“除惡揚善國泰民安 神靈保佑譽滿全球”。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六月,我再次來到藥樹前,為的是看看這株千年老樹是否安好。也許是心境的不同,此時的藥樹沒有半點的猙獰、醜陋,彷彿一位慈祥的老者,遠遠的迎接我們的到來。樹上已長滿綠而濃密的新葉,亭亭如蓋,幾隻綠羽鳥兒站立枝頭,幽婉而歡快的鳴叫。樹下的馬蘭花已敗謝,唯有葉子瘋長到人的膝蓋高度。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入廟躬身略拜後,走出廟門,回看藥樹,太陽之下,蒼虯的千年古樹身後,天青如洗,遠山如黛,一派天成的江山畫卷。突然想到,古代文豪名將為何喜歡站立山巔,他們在山頂看到的是否也是這般景色?他們從酒後的詩歌中迸發的豪氣,從戰火廝殺中嘶吼出的霸氣,是否是作為渺小的人類面對大好江山時勃發的不屈和戰意?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中國歷史上文人墨客無數,詩仙、詩聖各具風騷,但論歷代詩詞裡的直衝雲天的才氣、豪氣、霸氣、王氣,只有在《三曹詩選》中才能看到,那就是曹操的《短歌行》和《觀滄海》。其一是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曹操與孫、劉大軍在赤壁對峙時,面對雄闊大江,酒酣橫槊,口抒胸襟;其二是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徵烏桓得勝,行軍到渤海時,面對無際大海,吟出此篇激情之作。

在我看來,在魏武帝曹操的這兩首詩面前,五千年的文人都只得躬身而過,無一人敢略伸腰身!

《溯史行吟》——古木洛南:老藥樹

可惜的是,無論是誰,生命終有盡頭,哪怕如曹操這般的真英雄。舊時帝王,貴為天子,被人口頌萬歲,有幾人活過百年?神仙方士,煉丹養氣,百姓傳言可騰雲架氣、與天同壽,又有幾人活過百歲?就連眼前的大樹,參天蔽日,也不過千年的壽命,即便有神靈護佑,誰又敢保證還能再活千年,更別提萬年。

萬年太久遠,活好眼前便罷。

以《步出夏門行·觀滄海》為本文結尾,共賞大魏武帝之文采、霸氣、胸襟: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裡。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完稿於2017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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