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張家口市懷來縣的土木鎮土木村衛生所裡有間小小的祠堂,名為土木顯忠祠。

按村民的指點,我圍著一座醒目的信號塔轉了整整一大圈,才在劉銳先生的提醒下找到入口。不巧得很,大門鎖著。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想想真是尷尬,最近訪古吃了不少閉門羹。上次在城固縣的蕭何墓、城隍廟就被鐵將軍拒之門外,這次又是如此。大老遠跑來,實在不甘心,想從門縫裡一窺究竟,大門卻關的嚴嚴實實,一丁點也看不到裡邊的情形。

正尷尬著,一個騎著電動車的黑衣老頭問:“你們是幹啥的?”劉銳眼珠一轉,對我說:“有戲了!”

付了十元錢的參觀費後,一聲悶響,緊閉著的大門“吱呀呀”打開,一個蕭瑟、狹小的小院出現在面前。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我原想我會忍不住流淚,但我沒有,因為這就是一座再平常不過的小院。

院門正對著的北屋是主屋,東西各一間廂房,可能是怕房屋傾塌,用幾支木杆,支撐著主屋的大柱。院子正中蹲著一尊半新不舊的石香爐,兩側各有三兩塊石碑,一棵半死不活的老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高處的枝條在常年的大風摧殘下慣性的扭向同一個方向。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走進主屋,靠牆磚砌了一個供臺,上邊放著破舊的石元寶,裡邊被香燭紙裱燻得烏黑,旁邊堆了幾個蘋果和兩盒點心算是供品,兩隻籤筒和一把香說明這裡曾有人祭拜、問卦。

四面牆壁上滿是毛筆繪製的神位,老頭說:“這些神位都是清朝時候畫的”。仔細看,似乎有些年頭,但下筆粗糙,墨跡略重,更像是二三十年前畫的。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我問老頭,這廟是否做過學校。他說:“做過學校,我們小時候都在這裡上學。我家老人說過,以前有神像、木匾、石碑什麼的,後來都被砸完了。”

按照老人的說法,現在我所能看到的,除了清道光年間重修的主屋和牆壁上年代存疑的神位,其餘的都是近幾年村民自己修復的。

房間裡十分安靜,卻又似乎有很多人在竊竊私語,但豎起耳朵仔細聽,依然寂靜的彷彿與外界隔絕。細細看牆上的神位,不少都是明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英國公張輔、太保朱勇、戶部尚書王佐、兵部尚書鄺野、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曹鼐、刑部右侍郎丁鉉、工部右侍郎王永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鄧棨、太常少卿黃養正等等數十人之多,而沒能寫上去的大還約有三十餘萬人,如果全寫,這小小的顯忠祠是無法容納的。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西屋是一些官員的後人來此為祖先設祭時提供的畫像,有工科給事中鮑輝、戶部尚書王佐等,像中人面色威嚴、凝重,加上房間的溫度很低,我有了快速逃離的感覺。

土木顯忠祠是明朝正統十四年(1449年)大明北征瓦剌兵敗後為戰死的官員和將士所立的祠堂。但究竟是誰倡立的,眾說紛紜。有說景泰元年(1450年),明代宗下旨修建祭祀。也有說是明英宗被瓦剌釋放後途經土木堡時,拜請守臣修築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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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深究到底是這兩位同父異母的皇帝誰先下旨修建的,這裡曾有數十萬人陣亡,任誰都無法挽回他們的生命,活人只能祭拜,聊慰自心。顯忠祠修建後,明清兩代帝王多次下旨重修,大抵是為了警醒自己,提醒後人。

關於土木之變,初中歷史有介紹,不再贅述。我當時讀到此處,氣的把課本重重的摔在課桌上,咒罵擅權誤國的大宦官王振和愚蠢自大的明英宗。

出村,國道旁立著一處仿古牌坊,中間的橫楣掉漆斑駁中有幾個金字:明代土木之變遺址。

土木之變讓大明險遭亡國,而由明軍精銳組成的神機營、五軍營、三千營,這些曾經跟隨明成祖朱棣五徵蒙古、令敵人聞風喪膽的三大營,僅僅二十餘年,主力部隊就在這裡被瓦剌的騎兵屠殺殆盡。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踏入牌坊,爬上十餘米高的小土坡俯視周遭,除去遠處的燕然山,腳下是大片的平原,偶爾有幾處小小的溝壑,但這對於古代的戰馬來說,構不成一絲的障礙。在冷兵器為主的時代,大明的軍隊在這裡抵禦騎兵,無異於抗戰中中國士兵悲壯的以步槍抵擋日軍坦克的攻擊,即便打光最後一顆子彈,流盡最後一滴熱血,也無法扭轉戰局。西伯利亞的寒風帶著悽鳴的風哨從身邊掠過,攪的雜草東倒西歪。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查看地圖,土木堡向東不過七八十里就是八達嶺長城,居庸關關隘也不過就是一百二十里路,如果抓緊時間退回關內,不光可以自救,還能在也先撤退時伺機偷襲和追擊。即便覺得長城遠,那麼二十里外就是懷來縣城,躲在城裡等待救援,和長城守軍前後夾擊,也先也會倉皇而逃。然而這一切都只是事後的推演,現實中,三十萬精英屍橫遍野,也先在此戰後順利的在北京四九城之下耀武揚威。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怪誰呢?歷史學家的結論過於政治化:明英宗昏庸、王振擅權,這兩個人是罪魁禍首。在我看來,這種定論,是對數十萬亡靈的不尊重。因為在中國古代,尤其是在明朝,那些掌握了話語權的官員階層,總是喜歡把原本猥瑣的宦官描述成能一手遮天的超級大壞蛋,以此來顯示自己的清白和忠貞,這點影響了後世的香港武俠電影,一出現太監角色,就必定是陰險而且武功高強。

當然,我不是說宦官是好人,但將所有的髒水全部潑到宦官身上,因為反正太監沒有權利書寫歷史,這也是有失公正的。

民間對歷代政權的滅亡有中肯評價:“漢亡於外戚,唐亡於藩鎮,宋亡於外敵,明亡於黨爭”。在我看來,土木之變也是如此。

從明英宗的歷史行為來看,他並不是弱智皇帝,歷史上記載的那些王振左右他導致失敗的理由,連我們都不信,更何況一個前後統治大明二十四年、將瓦剌首領、自己弟弟、無數文武大臣把玩於鼓掌之間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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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到底是誰的責任?我想說,年輕的明英宗有,扈從的文武官員有,大太監王振有,三大營有,長城守軍有,所有人都得對此事負責,他們都逃脫不了干係!

明英宗在面對也先入侵的情況下,看到朝廷內各派系互相不配合,只得御駕親征,試圖在自己的指揮下,讓一盤散沙的不同朝臣派系團結起來,以消除外部威脅,這點從他帶著不少與兵事無關的文臣來看就可知道。但他終歸年輕氣盛,加上不知兵而用兵、不識人而用人,導致兵敗。

大太監王振,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內廷集團首領,僅憑藉書面知識,便對本次出征指手畫腳,使內廷與外廷、軍隊的矛盾加大、加劇,最後內外不和、上下不齊心,號令不暢,導致失敗。

三大營向來是明軍的精銳,可想而知平日一定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心態,但和平已久,早疏戰陣,戰前牛皮哄哄,戰時被殘肢斷臂唬的七魂出竅,撤離時沒有有效的組織善後,逃跑時恨不得把所有人都甩在身後,這種沒有組織紀律和戰爭歷練的所謂“王牌”軍隊,失敗是必然的。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扈從的文武大臣,雖對大明帝國忠心有加,但派系林立,互相不服,加上對內廷的不滿,一定有不少重臣和所屬派系奉行“不拒絕、不配合、不負責”的思想,不少人都想著反正會有人對皇帝的安全負責,這種情況下,少數想有作為的大臣也被束手束腳,致使面對困局無能為力,導致失敗。

長城守軍,雖然距離皇帝的大營有一些距離,但在也先試探性攻擊、尾隨皇帝的大軍時,派出軍隊前後夾擊,可震懾也先。即便懾於皇命不敢擅自出兵,但如做出出兵的態勢,那麼也先也不敢輕易的把全部軍隊投入戰爭。但他們選擇了不動如山、沉默如金,笑看雲起,坐看三十萬同袍覆滅,導致失敗。

對於勝利者而言,也先可能通過奸細已經得知大明內部的派系紛爭,甚至買通了部分守將默認不出兵,或者處於遊牧民族的本能判斷,他和率領的數萬騎兵,放棄了對身後明朝重兵的防備,放棄了當戰事出現膠著後被包抄導致全軍覆滅的危險,舉起馬刀,全身心的衝擊駐紮在土木堡的明軍精銳,藉助著冷兵器時代戰馬的速度和威力,成功的俘虜了明朝皇帝,擄掠、屠殺了無數的大明軍民。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土木堡一役,大明慘敗,敗得悽慘,敗得窩囊,敗得險些家國滅亡。

據說,每個朝代在存亡的關鍵時期,都會有中流砥柱一樣的英雄橫空出世。于謙,就是土木之變後的英雄。他挺身而出,安撫敗軍,調集周邊軍隊,加築城防,輔立新君,通過一系列的措施,使渙散的民心、軍心再次凝合,得以險勝瓦剌軍隊,保證了大明的存續。論功行賞時,于謙推辭了一切的頭銜與虛榮。這是一位品行高潔、人格貴重的謙謙君子,國之重器。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但,于謙最終還是死了,不是死在異族的攻擊之下,也不是無疾而終,他死在了自己所保護的人的手裡。明英宗復辟後,令人殺死了于謙。史載:天下冤之!

天順八年(1464年),英宗的長子明憲宗命人重修顯忠祠時,在祠內為于謙塑像。我想這對於這位屈死的英雄,算是一種無奈的補償吧。

清代詩人袁枚有首詩,名為《謁嶽王墓》:

江山也要偉人扶,神化丹青即畫圖。

賴有嶽於雙少保,人間始覺重西湖。

這裡的嶽於雙少保指的就是岳飛和于謙,可能中國的歷史過於漫長,很多人和事都總是充滿巧合,岳飛和于謙這兩位悲情英雄也有著大致相同的人生軌跡。

岳飛為南宋收復北方國土,最終卻被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于謙為大明抗擊瓦剌入侵,卻以類似的“意欲有”罪名被殺。兩位英雄都曾是太子少保,都不屈於外族,冤死於本朝。死後,都埋在了風景如畫的西湖之側。

不論是是輪迴,或是巧合,岳飛和于謙都有太多相似的人生軌跡,而且他們都是偉大的詩人,各有一首可明心志的詩詞流傳千古,令人擊節。

《滿江紅·寫懷》

岳飛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石灰吟》

于謙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岳飛埋葬在西湖側的棲霞嶺,于謙埋葬在西湖旁的三臺山腳下。生而無幸做友,亡而有緣為鄰,也算是一種對他們英靈的慰藉吧。

立在土木之戰的遺址上,朔風吹得眼淚直流,五百餘年了,想必那三十萬的大明男兒屍骨早已腐朽成泥。

《溯史行吟》——孤雲,掛在土木之變遺址的上空

天,藍的耀眼,有一朵孤單的白雲,掛在空中。

完稿於2018年1月懷來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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