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秦皇帝苻生是被堂弟苻堅扣上暴君帽子的嗎?
成王敗寇,是歷代政權之爭的真實寫照。為了宣揚奪權的合理合法性,新任皇帝掌握話語權後,在拔高和神化自己順應天意,眾望所歸的同時,往往會對前任皇帝進行不同程度的人身攻擊和政治詆譭,汙衊其荒淫無道、喪失人性、暴戾濫殺,甚至將其貶斥為一無是處的戾君庸主,從輿論上對其形象進行顛覆性的破壞,以求達到罄竹難書、人神共憤的效果。或輕或重,或多或少,被妖魔化成為歷代皇帝被推翻後普遍遭遇的不公命運,而前秦苻生就遭遇了這一命運。
苻生,字長生,氐族人,苻洪之孫,是南北時期前秦開國皇帝苻鍵的第三子。苻生身有缺陷,“生無一目”,自小就成為眾人的笑柄,就連其祖父苻洪也用“聞瞎兒一淚”這種帶有侮辱刺激性的話來“戲之”。當時,還是個孩童的苻生,則“怒,引佩刀自刺出血,曰:此亦一淚也”,不惜用自殘的極端方式來表示不滿,可見,苻生從小就有極強的自尊心。苻洪曾以“吾將以汝為奴”恐嚇苻生,苻生則回敬“可不如石勒也”(見《晉書》),那我沒準就會成為石勒第二。石勒年輕時曾被賣為奴隸,獲得自由後,靠“十八騎”起家,半生拼殺,成為後趙開國皇帝。苻生小小年紀,顯露出了敏捷的應對能力和遠大的非凡氣魄。
上天是公平的,苻生一隻眼瞎了,就用其他方面的優勢給予補償。苻生長大後,“力舉千鈞,雄勇好殺,手格猛獸,走及奔馬,擊刺騎射,冠絕一時”(見《晉書》),其力氣之大,膽識之高,動作之快,武功之強,在當時無人能敵,成為像項羽那樣勇猛異常的一代雄傑,在崇尚武力的戰亂紛爭年代,苻生名聲鵲起,粉絲眾多。
東晉永和七年(公元351年)正月,苻鍵自稱天王,定國號為大秦,改元皇始,立長子苻萇為太子,封三子苻生為淮南公。苻鍵稱帝后,苻生由淮南公升格為淮南王,也越來越受到器重,歷次戰事都少不了這個虎狼青年。
皇始四年(公元354年)四月,東晉桓溫率大軍前來侵伐,與前秦軍隊激戰於藍田(今屬陝西西安),作為主將之一,在戰局不利的情況下,苻生“單騎突陳,出入以十數,殺傷晉將士甚眾”(見《資治通鑑》),其捨生忘死斬殺外敵的戰鬥精神,可謂驚天地、泣鬼神,也讓後人為之熱血沸騰,敬佩不已。對於這場激戰,《晉書》也有記載,“桓溫之來伐也,生單馬入陣,搴旗斬將者前後十數”。苻萇戰死後,太子之位虛懸,皇始五年(公元355年)四月,苻鍵“以讖文有‘三羊五眼’”,與苻生的“生無一目”相合,且苻生戰功卓著,人心所向,於是,立苻生為太子。同年六月,苻鍵病死,苻生即位,改元壽光,成為前秦第二任皇帝。 同項羽一樣,苻生馳騁沙場、衝鋒陷陣是把好手,而在治國安民、處理朝政方面未免粗枝大葉,以其粗獷的胡人性情和勇士風範,短時間內,很難領悟和接受儒家“治大國若烹小鮮”的道理和方式,而且“不講法治,不重人才”,致使眾臣離心,暗流湧動。
壽光三年(公元357年)六月,苻生的堂弟清河王苻法、東海王苻堅,於一天深夜,率領數百名壯士突然發動雲龍門之變,睡夢中毫無防備的苻生束手就擒,“堅眾既至,引生置於別室,廢之為越王,俄而殺之”(見《晉書》),苻生時年二十三歲,在位兩年。 苻堅政變,看似臨時起意,其實醞釀已久。苻堅是苻洪少子苻雄的兒子,與苻生是一個樹墩發的芽,且雅量瑰姿,質性過人,有霸王之相,其內心也有當皇帝的慾望。苻生這個“獨眼龍”坐天下,苻堅就很不服氣,早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因苻生勇力過人,苻堅不敢輕舉妄動。為了扳倒苻生,苻堅一方面製造“東海大魚化為龍,男皆為王女為公”(見《資治通鑑》)的童謠,為自己稱帝大造輿論,籠絡人心;一方面四處招兵買馬,廣結黨羽,培植勢力,王猛、薛贊、權翼、呂婆樓、梁平老、強汪等一干人及其同父異母兄苻法成為苻堅的得力助手。大大咧咧、沒有心機的苻生栽在陽奉陰違、狼子野心的苻堅手裡,是遲早的事。苻生被廢殺後,苻堅諡其為“厲王”,說他是暴虐之君,是典型的惡諡。
苻生死後,苻堅成為前秦最高統治者。為了表明自己即位是順應天意,眾望所歸,苻堅動了不少心思,也做了不少工作,一是虛構“其母苟氏嘗遊漳水,祈子於西門豹祠,其夜夢與神交,因而有孕,十二月而生堅焉”,說自己是神的兒子;二是聲稱自己出生時“有神光自天燭其庭。背有赤文,隱起成字,曰‘草付臣又土(按:苻堅)王咸陽’”,說自己命該為王;三是強調自己擔任龍驤將軍,是“神明所命”,說自己像曾擔任龍驤將軍的祖父苻洪那樣,成就霸業是神的意思。總而言之,苻堅旨在宣揚自己不是篡位奪權,而是君權神授。
苻堅即位後,做了一件有別於弒君篡位的不光彩之事,就是強行翻看起居注。起居注是中國古代記錄帝王的言行錄,顧炎武在《日知錄》中稱“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后王。記注之職,其來尙矣。”從漢以後,幾乎歷代帝王都有起居注。作為撰修國史的基本材料之一,起居注保留了更直接、更不受容易受到後人篡改的資料。苻堅因為生母苟氏曾與人私通,且自己是通過非正常手段即位,擔心遭後人詬病,便“收起居注及著作所錄而觀之,見其事,慚怒,乃焚其書”(見《晉書》),然後,命史官重寫起居注和有關錄著,這樣一來,不僅模糊處理了苟氏的問題,同時也把苻生塑造成了世所罕見的暴君。 唐初,房玄齡等人根據存世史料編纂《晉書》時,為了讓唐太宗李世民滿意(按:李世民曾封秦王,後政變奪位,與苻堅很相似),不辨真偽,於是,留下了苻生殘暴、失道、變態、血腥的魔鬼形象,“幼而無賴,……荒耽淫虐,殺戮無道,常彎弓露刃以見朝臣,錘鉗鋸鑿備置左右。……生推告賊者,殺之,刳而出其心。……生怒,以為妖言,鑿其頂而殺之。……生如阿房,遇兄與妹俱行者,逼令為非禮,不從,生怒殺之。又宴群臣於咸陽故城,有後至者,皆斬之。……生以為譏其目,鑿延目出,然後斬之。……及即偽位,殘虐滋甚,耽湎於酒,無復晝夜。群臣朔望朝謁,罕有見者,或至暮方出,臨朝輒怒,惟行殺戮。……所幸妻妾小有忤旨,便殺之,流其屍於渭水。又遣宮人與男子裸交於殿前。生剝牛羊驢馬,活爓雞豚鵝,三五十為群,放之殿中。或剝死囚麵皮,令其歌舞,引群臣觀之,以為嬉樂。宗室、勳舊、親戚、忠良殺害略盡,王公在位者悉以疾告歸,人情危駭,道路以目。既自有目疾,其所諱者不足、不具、少、無、缺、傷、殘、毀、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勝紀,至於截脛、刳胎、拉脅、鋸頸者動有千數”,等等。對此,《資治通鑑》也有類似記載,不作複述。
苻生在位僅兩年,其所幹的壞事卻通篇累牘,比比皆是,世所罕見。在《晉書》和《資治通鑑》的渲染下,苻生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殺人如兒戲、極其下流、極端暴躁的無惡不作的亙古暴君。由於原始史料曾被苻堅惡意篡改過,苻生暴戾的真實性很值得懷疑,難怪唐代史學家劉知幾在所著《史通.曲筆》中雲“昔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直言如果前秦人沒死的話,或許還能來驗證苻生蒙受的誣陷。劉知幾此語,很明顯是為被嚴重妖魔化的前秦皇帝苻生叫屈。
那麼,歷史上真實的苻生是怎樣一個人呢?史料中也不少線索。如,苻鍵病重時,作為太子的苻生不是忙著接管權力,而是“時生侍疾西宮”(見《資治通鑑》),夜以繼日地“侍健疾”(見《晉書》、《十六國春秋》),說明苻生很有孝心。當年,打敗姚襄後,苻生得到姚襄父親姚弋仲的屍柩,既沒有辱屍,也沒有以此來要挾姚襄,而是將姚弋仲風風光光地下葬,“襄之入關也,為苻生所敗,弋仲之柩為生所得,生以王禮葬之於天水冀縣”(見《晉書》),“後仲屍柩為苻生所得,生以王禮葬之於天水”(見《十六國春秋》)。苻生稱帝后,姚襄兵敗,被苻堅所殺,“苻生以公禮葬之”(見《晉書》)。當時,姚弋仲、姚襄父子均是苻生的敵人,苻生都能對其施以仁道,懷以憐憫,又如何無緣無故對自己的臣民施以暴政呢?
不能否認,苻生即位後,確實殺了不少朝臣,這些朝臣要麼以輔臣身份輕視苻生,要麼不執行苻生下達的命令,要麼有與別國私下交通之嫌,苻生為了捍衛皇權,鞏固地位,防微杜漸,不得已才對他們動刀,大多事出有因,罪該當死,苻生殺他們也與苻鍵臨終前所交代的“六夷酋師及大臣執權者,若不從汝命,宜漸除之”(見《資治通鑑》)遺言相合,這無可厚非。至於苻生其他的殺人、變態、殘忍事件,大多是苻堅篡位後,為醜化和詆譭苻生,指使人虛構的,實不可信。正如胡適所說的,歷史是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政治鬥爭歷來是殘酷的,也是陰暗的,誰掌握了至高話語權,誰就可以無中生有,誰就可以大放厥詞,把好的說成壞的,把美的說成醜的,把假的說成真的,把沒有的說成存在的。
東魏史學家楊衒之在其傳世著作《洛陽伽藍記》中,託隱士趙逸之口說出這樣一番話,“自永嘉以來二百餘年,建國稱王者十有六君,皆遊其都邑,目見其事。國滅之後,觀其史書,皆非實錄;莫不推過於人,引善自向。苻生雖好勇嗜酒,亦仁而不煞。觀其治典,未為兇暴;及詳其史,天下之惡皆歸焉。苻堅自是賢主,賊君取位,妄書生惡。凡諸史官,皆是類也,”也對苻生“兇暴”之說表示懷疑,並指出,之所以“天下之惡皆歸”“仁而不煞”的苻生,完全是其繼任者苻堅“妄書生惡”的結果。楊衒之著《洛陽伽藍記》的時間,在東魏武定五年(公元547年)之後數年,與苻生時代相隔不足百年,他的論述觀點可信度非常高。
綜上所述,歷史上真實的苻生應該是一個有孝心、講仁義、存志向、自以為是、自尊心極強、勇猛剛勁有餘,政治手腕明顯不足的皇帝,他如果真是像史料中記載的那樣殘暴濫殺,那位整天想著“神器業重,不可令他人取之”(見《晉書》)的堂弟苻堅不早就死在他手裡了。可惜,一代帝王苻生死後竟遭到如此醜化,被苻堅硬生生扣上了暴君的帽子。從這一點看,苻生死後的遭際遠比不上項羽,因為他被推翻他的人嚴重地妖魔化了,而項羽仍是後人心目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超級英雄。也難怪,項羽遇到的是劉邦,一個雖不甚讀書卻光明磊落的堂堂漢子,而苻生遇到的是苻堅,一個雖雄才大略卻心理陰暗的卑鄙小人。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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