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帽子”奴隸

“鐵帽子”奴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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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東尼因為逃跑被治安官抓回,奴隸主為他特製了一副枷鎖,在他身上潑油,將其架在火堆上活活烤熟。他沒有慘叫,因為他的生殖器早已被提前割下來塞在嘴裡,和嘴唇縫合在一起……

“鐵帽子”奴隸

資本主義時代一度被弗朗西斯·福山稱為“歷史的終結”,在相當意義上,這包含著文明的最高形態或終極形態的意思。然而,和資本主義時代一同出現的,有半奴隸狀態的無產階級,還有真正意義上的奴隸狀態——美洲蓄奴制下的1000多萬黑奴兩個半世紀的悲慘經歷。

作為資本原始積累的重要一環,黑奴的非人遭遇不應被遺忘。這也是當我們提及“文明”“進步”這些漂亮的詞彙時,應有的懷想與警惕。

世代為奴

如果美國黑人本身忘記了祖先的來時路,那麼對於政治說教家而言,無疑是一種就坡下驢的理想狀態。但美國黑人作家科爾森·懷特黑德2016年出版的小說《地下鐵道》風靡一時,再次喚醒了美國社會對惡的記憶。

“地下鐵道”是對19世紀上半葉、南北戰爭之前,活躍在美國的黑奴解放組織幫助黑奴逃離南方蓄奴州的行動的比喻,實際上相當於過去中共地下黨組織把一些“追求進步”的人士從國統區護送到延安去的秘密活動。

17世紀早期開始,伴隨著北美殖民地的開拓,非洲黑人開始被捕捉或收購,一批批地運往美洲。1619年,首批非洲人抵達英國在北美的早期殖民地弗吉尼亞,此後黑奴貿易和蓄奴莊園經濟就逐步爆發。

到17世紀中期,每年有1萬名左右的奴隸被運到大西洋彼岸,而到18世紀,每年的奴隸販運量達到6萬人的高峰。在大約兩個半世紀的時間裡,有1000萬左右的非洲奴隸被運到西半球,此外還有約100萬人因為反抗、自殺或染病等原因,死於航海途中。

最早幾批到達北美的黑奴是契約奴,即為奴數年以後可以獲得自由人身份,甚至還會有小塊的土地贈予。但僅僅維持了20年左右,到17世紀40年代契約奴就徹底消失了。

1661年弗吉尼亞州通過一部法律,規定了奴隸制的永久性並且殃及子孫。美洲各處都紛紛援引這一先例,抵達美洲的黑人將世代為奴。套用清朝對世襲罔替的形象說法,他們從此成為了“鐵帽子奴隸”。

奴隸的命運自然是悲慘的,《地下鐵道》裡講到了大安東尼的遭遇,他因為逃跑被治安官抓回,奴隸主為他特製了一副枷鎖,在他身上潑油,將其架在火堆上活活烤熟。他沒有慘叫,因為他的生殖器早已被提前割下來塞在嘴裡,和嘴唇縫合在一起……

作為商品、生產工具和私人財產的性質,決定了黑人奴隸無法指望獲得多麼人道主義的對待。懷特黑德描述了更多悲慘處境,但也不得不說,在北美這是極端情形——鞭刑懲罰是常有的事,但直接處死的情形還是比較少。

“鐵帽子”奴隸

很少被處死,也一樣是由其作為商品、生產工具和私人財產的性質決定的,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裡提到的,“奴隸所有者購買勞動力,是像買馬一樣,他失去了一個奴隸,就是失去了一個資本,必須再投資到奴隸市場上,才能把它補起來”。所以,一般情況下奴隸的生命會得到像對待機器或牲畜一樣的保護。

兩個半世紀裡,運送到美國的奴隸總量只有40多萬人,但生活在美國的奴隸總數則經常佔美洲奴隸總數的1/3以上,就是因為他們的生命總體上被儘量保存,並且被允許繁衍後代。

但這個比例,同時證明了其餘地方更加殘酷的一面。在中美洲、南美洲,尤其是西印度群島,奴隸的死亡率就非常高。由於販奴貿易源源不斷地給殖民地提供勞動力補給,奴隸在經濟成本中的重要性並不高,奴隸主就會以榨盡每一滴勞動力為第一要務,而不顧奴隸的死活。

無間斷的勞動葬送了數百萬的非洲人。作一種橫向比較,人們會發現,美國的黑奴是唯一一個可以維持正常的人口繁衍的黑奴群體。

建國以後的美國,作為“山巔之城”,有一種來自宗教意識形態的道德壓力,因此廢除奴隸制的討論在18世紀末期曾經非常火熱。但1793年伊萊·惠特尼發明了高效的軋花機,使得美國成為了全球最重要的棉花產地之後,來自道德的聲音就被經濟理性壓了下去。此後一直到南北戰爭,奴隸解放只能是一種秘密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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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良知

奴隸制真正在全球範圍內全面終結,是20世紀中期的事情,離我們並不遙遠。這就不能不發人深省:當人類自詡文明的發展到達一個高級狀態的時期,為什麼卻如此廣泛地存在對同類的壓榨與虐待?奴隸主們是如何卸下來自內心的道德壓力的呢?

這並不難,為惡行尋找正當的理由,恰恰是人類文化擅長的工作。正如猶太人被認為是叛徒的後代從而世世代代受到歧視和剝奪一樣,黑人被認為是聖經中挪亞之子含的後代。挪亞赤身醉酒而眠,他的兒子含看見了卻沒有過去給父親蓋上被子,因而就受到了父親的詛咒。在宗教文化籠罩一切的時代,一個種族被認定是不義者的後代,在文化權利上自然就低人一等。

不過,文化上的因素只能成為歧視黑人的理由,而不能成為奴役黑人的理由。把一部分人變成奴隸,傳統上依靠的是“本質主義”的理論支持,即認為成為奴隸的人,本質上與奴隸主或自由民不同,不配享受人一樣的對待。

這種不同,主要表現為智力和道德“雙低下”,而我們知道,智力和道德是人區別於動物的主要因素,“雙低下”的人與其說接近於人,不如說接近於動物。既然是動物,那麼奴役他們就不存在所謂道德壓力了——你會因為騎馬、吃肉而羞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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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質主義”是人類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潛意識下的強者認同,也是奴隸制在歷史上的重要合法性來源。比如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就直接把奴隸和野獸等同。他說:“城邦不僅為生活而存在,實在應該為優良的生活而存在。假如它的目的只是為了生活,那麼奴隸也可以組成奴隸的城邦,野獸或者也可以有野獸的城邦。”在奴隸主階級和自由民的意識裡,優良的生活與奴隸無關,而優良的生活正是公平正義的生活。

西方現代化,是與科學發展進程相伴隨的。黑人遭受奴役的時代,已經逐漸進入“科學昌明”時期,可惜黑人沒有受到科學的眷顧,反而被科學證明其為奴的“應當應分”。

1775年德國人布魯門巴赫(Johann Friedrich Blumenbach)首次提出了人種劃分概念,把全球人類劃分為高加索人種、尼格羅人種、蒙古人種、澳大利亞人種,依據的仍然是“本質主義”。

同時他認為,高加索人(即白人)是純正的人,而其餘都是退化的人。退化就意味著向動物的靠近,所以作為尼格羅人的非洲黑人,遭受奴役的宿命就得到了“科學”的支持。1785年,德國人康德在《什麼是人種》中,再把人種劃分哲學化,“人種理論”就更加堂而皇之了。

就在這個時段上,美國已經獨立,關於奴隸制是否道德的討論正在發生,奴隸主們無疑受到了“科學”的鼓舞。

最終,廢奴主義者的全面潰退,是在1793年軋花機發明之後。事實證明,所謂文化、科學、意識形態均是藉口,資本原始積累的需要以及利潤的驅使,才是蓄奴“正當”的真正原因。而由於在奴隸制上疊加了資本積累和循環這種現代動力,蓄奴製造成了比歷史上“純種”的奴隸制更為慘烈的人道災難。

然而,我們不能忽視科學可能成為惡行的工具這一現實。在南北戰爭爆發前夕,1859年達爾文進化論面世,對於蓄奴制仍然是一劑強心針。隨後出現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則在黑奴解放以後仍然支持著歧視政策的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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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反抗

黑格爾說,奴隸之所以被壓迫,不是因為他是奴隸,而是因為他放棄了鬥爭

確實,兩個半世紀裡,人們幾乎難以發現黑奴集體反抗的歷史痕跡。在北美,只有弗吉尼亞州爆發了1831年由塔特·特納領導的黑人起義,規模很小,在殺死了60個白人以後就被鎮壓了。蓄奴制綿延兩個半世紀以後,還是由於南北白人之間的利益衝突,才恩賜式地被廢除。

黑奴放棄鬥爭,原因非常複雜。

一是他們被獵取或者購買時,就是來自撒哈拉以南被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非洲領地,部落之間很少溝通,因而互相語言不通,甚至彼此敵視。事實上,相當一部分黑人是被其他部落的黑人捕捉並販賣給白人的。這就決定了他們先天上難以進行有效的聯合。

二是被運到美洲以後,他們被分散在不同的農場或種植園,而且在行動自由和文化習俗上受到嚴格限制,無法彼此串聯。在特納起義之後,對黑奴進行任何形式的識字教育都是違法行為。他們更不可能受到權利思想的啟蒙,主體性和共同體意識也被各種白人制定的規矩壓制著。因為後天的苛刻控制,他們反抗意識的發展被限制了。

三是黑人版的“阿Q精神”自覺掐滅著鬥爭的火焰。奴隸們內部有自己的文化,最值得一提的就是黑人聖歌,這種聖歌在解放後衍生為感傷樂曲和爵士樂,但也僅僅是感傷而已。

聖歌未能承擔起號召鬥爭的功能,反而在吟唱之後獲得相對的心理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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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奴也有自己的寓言和民間傳說,但正如《美國種族簡史》指出的那樣,“和古希臘那位奴隸伊索創作的寓言所不同的是,美國黑奴講述的故事一般都體現出弱者和謙卑的人戰勝強者、傲慢者和蠻橫者這類主題”,這恰是弱者通過文化進行自我麻醉的表現。

對“黑奴為什麼不反抗”的討論,和另一個更加宏大的命題其實異曲同工,那就是“美國為什麼沒有社會主義”。我們知道黑奴是被林肯解放的,而林肯可能就是美國在思想上最接近社會主義的政治實踐者了,因為他提出過“民治、民有、民享”。但他很快被刺殺,正隱喻著社會主義在美國的無法生存。

加里·納什在其名著《美國人民》中,曾分析過社會主義運動無法在美國產生和發展的原因。美國的工人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種族和宗教差異讓他們無法聯合;來自同一國家的工人又常常聚集在同一行業,與來自其他國家的工人缺乏聯繫;即便同一行業或企業中有一部分人—比如意大利人想要罷工,但敘利亞人和波蘭人卻可能對工資表示滿意而拒絕參加;不同來源的移民工人之間還彼此不和,同時工廠主也會僱用一部分人,專事分化工人。

我們會發現,這和黑人缺少鬥爭意識和實踐的原因非常類似。通常認為,美國是移民的理想家園,是各色人等嚮往的應許之地,是發財之夢的變現場所。

然而在這些美妙詞句的背後,有著更加深刻的真相。正是源源不斷擁入的移民,使得這個國家可以在原始積累過程中,持續壓低勞動力價格—為了生存,每一批新移民都願意接受比舊移民更低的工資、更惡劣的待遇,讓美國獲得了最廉價的人力資本。而勞動力之間的競爭,又讓這些人群變得特別溫順,可以用極低的成本加以控制,而不存在歐洲大陸那種大規模罷工、搗毀機器甚至爆發革命的風險。認識到這一奧秘,將對我們理解美國曆史頗有助益。

作者 | 南風窗副主編 李少威 [email protected]

新媒體編輯 | 榮智慧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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