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在互聯網時代,人文學者該如何平衡介入公共議題和象牙塔之間的張力?我們該如何捍衛一個不偏不倚的立場?我們能從託尼·朱特的思想遺產中得到一些什麼啟示呢?託尼·朱特的思考又帶當下這個民粹崛起的時代能帶來什麼樣的啟示?

託尼·朱特是當代最重要歷史學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之一,他一直對歐洲問題和歐洲思想的關注和深入研究而聞名。託尼·朱特的特點在於,他關注的問題非常多元。他不光是一個歷史學家,還是一個對現實有很強關注的思想者。他格外強調,我們要從20世紀的一些經驗和教訓中,汲取服務於當下的思想資源,在政治生活中貫徹倫理道德,追求社會的公平正義。那麼當下的世界真的如託尼·朱特所期待那樣變得更好一些了嗎?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託尼·朱特(1948-2010),戰後歐洲歷史最重要的學者之一,國內譯有他的《責任的重負》《戰後歐洲史》《事實改變之後》等作品。他不僅是一位專業的歷史學家,也是一位很有現實關切的思想者。

1月6日晚,三輝圖書和建投書局舉辦了“失去的世界與混沌的當下:歷史記憶如何幫我們理解世界”的講座,請來了南京大學海外教育學院教授、東歐思想專家景凱旋,《事實改變之後》譯者陶小路和書評人維舟,一起從託尼·朱特文本出發,談一談歷史記憶如何幫助我們理解當下這個愈顯混沌的世界。

“當事實改變以後,我的觀點也隨之改變”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事實改變之後》,託尼·朱特著,陶小路譯,版本:三輝圖書 | 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1月。

《事實改變之後》的譯者陶小路認為,“切題性”對於一個歷史學家來說,是比較少見的。因為一本歷史著作的壽命也只有幾十年的時間,一般歷史學家討論問題也和當下會有比較遠的距離。

而託尼·朱特的“切題性”體現在哪裡呢?首先,這體現在“歷史學家何為?”的問題上。我們到底為什麼讀歷史?一個歷史家的責任是什麼?簡單地來講,就是為了去破除神話,去質疑主流的敘事。用羅新教授的話來講,我們讀歷史就是要去做一個反叛者,用豐富的事實作為彈藥,然後來擊破種種流俗、淺薄和愚蠢的探討。

其次,“切題性”還體現在技術時代人文學者該如何自處的問題上。在技術時代,人文學者在逐步退縮。因為我們花更多時間跟手機裡面各種各樣的APP打交道。由於技術進步等各種各樣的原因,公共空間的討論被切碎掉了。大家在微博或者在網上基本很難好好說話,幾乎一上來就會掐起來,這是因為大家都在用情感來做出判斷。大量自媒體寫各種各樣的像當年黃色小報似的文章,目的都是為了去煽動大家的情感。人文學科在這樣的時代該怎麼樣恢復?或者說,該如何為這個問題做貢獻,讓大家有個更好的討論環境?

再次,“切題性”還體現在介入公共領域和學術生產的張力上。託尼·朱特花了很多時間在《紐約時報》《倫敦書評》《紐約書評》等英美主流媒體報刊,大量地撰寫對社會問題的評判文章。這種判斷與學術之間有著巨大的張力。學界同仁會認為,他用大量的時間在做公共問題討論,有可能會損害自己的學術生產。事實上,這沒造成什麼損傷。

最後,“切題性”還體現在他如何捍衛中間立場上。託尼·朱特的個人英雄包括加繆、泰勒、奧威爾和凱恩斯。跟他的個人英雄一樣,他們都拒絕讓自己深情擁抱某種信念。因為他們都看到20世紀的種種災難,他們試圖去論述一種有原則性的、中間的、不極左也不極右的現實觀察,踏踏實實地去討論問題。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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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1883年6月5日—1946年4月21日)

對此,維舟表示贊同。他說,有一個人曾經嘲諷凱恩斯,說好像你的觀點比較多變,你怎麼來解釋這一點?凱恩斯說,當事實改變以後,我的觀點也隨之改變。託尼·朱特特別喜歡這句話。他的思想不是憑空從一個理論框架中推斷出來,他所有的認識都是從事實出發的。當這個世界不符合我的理論框架時,他不會把這個事實歪曲掉,去適應這個框架。所以,如果事實改變了,認知也會隨之改變。包括他對現實問題的很多看法,其實都跟他本身的一些深切的歷史認知有關。

東歐與英國對託尼·朱特的影響

託尼·朱特本人的身世非常複雜,他父母都是來自東歐的猶太人。他本人長期對於東歐研究非常關注,他在美國時,本身就是中東歐研究的開創者之一。實際上,早期美國的中東歐研究是由歐洲的一批難民逃過去後創立起來的。與此同時,他也有寫過像《未竟的往昔》和《責任的重負》兩本分析法國左翼知識分子的書,尤其是分析他們在戰時的態度。所以,在維舟看來,如果我們仔細去讀他的書,我們可以發現他很多觀點很像一個19世紀的英國人,如自由主義者的心路歷程。

從託尼·朱特的出身和經歷來看,景凱旋認為他更像以賽亞·伯林這樣的人物,甚至他的思想都有一點像以賽亞·伯林說的“狐狸型”。事實改變的時候,想法也會改變。他不是用一種先驗的,或者說是固定的世界觀來引導自己,而是尊重事件本身存在的現象。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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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賽亞·伯林(Isaiah Berlin,1909年6月6日--1997年11月5日)

託尼·朱特和以賽亞·伯林都是英國經驗主義薰陶出來的,所以他強調事實,而不是價值。但並不是說託尼·朱特沒有價值。在1948年左右,以賽亞·伯林到前蘇聯見到了阿赫瑪託娃和帕斯捷爾納克,並與他們結成了深厚的友誼。這對於他後來的所有研究,不管是對於德國浪漫主義的研究,還是對於歐洲自由民主主義的研究,或者“兩個自由”的概念,都有著非常大的啟發。

而託尼·朱特也是這樣的。託尼·朱特屬於“68一代”。什麼叫“68一代”?他是1948年出生的。在1968年,法國有左翼學生運動,當時學生運動的知識分子領袖就是薩特和波伏娃。在美國,學生運動又結合了反越戰因素,大學生們要燒燬圖書館,要批評自己的導師。米沃什到美國當老師時,有一次學生就攔住他的路說,讓開,你們這些被寵壞的中產階級的子女。他是從東歐來的,他知道這樣的顛覆性對於一個社會是不好的。在80年代,託尼·朱特有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到捷克去了。他開始學捷克文,並在文章裡討論米沃什和科拉科夫斯基。而他們兩個,和以賽亞·伯林一樣,都受到東歐的影響,最重要的影響就是對世界價值的關懷。

所以,託尼·朱特批評大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說他的歐洲史沒有寫東歐。而在《戰後歐洲史》裡,託尼·朱特就專門談了東歐的問題。景凱旋舉兩個小例子來說明他的價值關懷。第一,他講了1945年的一個細節。庫斯特勒,還有當時的波伏娃,幾個法國巴黎左岸知識分子總是認為,法國是世界知識時尚、思想時尚的中心,東歐也把他們看成是中心。就在這個時候,加繆突然冒出一句說:“如果黑格爾、尼采是錯誤地誤導了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我們該怎麼辦?”這個對景凱旋衝擊很大。而且託尼·朱特說,薩特代表著進步主義和左翼思潮,他繼承了傳統的法國思想。而當時,加繆恰恰是被排除在外的一個人,所以他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這也說明託尼·朱特非常強調這一方面對他的影響。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託尼·朱特:在失去思考的年代,如何保持對時代的清醒

阿爾貝·加繆(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

另外,託尼·朱特的回憶錄《記憶小屋》裡有個細節,寫了一個鋪床工人,她是一個勞動婦女。有一天,她突然看到大學生裸體在外面歡鬧,這個勞動婦女就認為,他們是在侮辱她。當然學生沒有這樣的想法。因為她從一種傳統的道德觀念出發,認為這樣太不尊重人了。託尼·朱特專門寫了這個情節。我們可以發現,在託尼·朱特的歷史學著作背後有著強烈的道德感,這個道德感是東歐知識分子給他的啟發。

維舟認為,東歐的知識分子普遍對於道德感都有著比較強烈的關注。託尼·朱特作為左翼知識分子,他的左翼是體現在對人類進步的信心上,他認為人類是有希望變得更好的,這種信心跟保守右翼是不一樣的。一般來講,保守右翼更加傾向保留原有的傳統,不急於改造人類本身,也對於這種改造能否變得更好持有一種遲疑的態度。

此外,託尼·朱特堅持要給人提供一種有尊嚴、體面的生活,這是19世紀非常典型的英國思想。他的思想從個人的權利和自由的保護,慢慢傾向於福利、福祉,這實際上是基於他對歷史的認識出發的。他認為,撒切爾夫人和里根的改革以後,在歐洲和美國所導致的是沒有限制的資本主義。這種超級資本主義使個人的貧富差距拉大,很多人沒有辦法保有自己有尊嚴和體面。

所以,在這個層面來講,他對於國家或者人類社會,是抱有一種倫理期待的。這看起來好像是一個歷史研究,但實際上有著非常深的現實關懷。這跟19世紀英國所浮現出來的思潮是很有關係的。他認為,這種貧富差距拉大狀況是不可持續的,因為生活在底層的人早晚有一天會站出來發出聲音說,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了。在託尼·朱特2010年去世之後,我們看到美國特朗普的上臺,包括在歐洲的種種現象,某種程度上都證明了他的判斷。

但是,值得深思的一點是,他的想法是預測對了,但最終世界的發展,並不是像他所預期的那樣。這個世界貧富差距的確拉大了,美國貧民的憤怒,最終選出來的不是一個能夠推動福利國家、為每個人提供更加有保障生活的人,而是選出了特朗普這樣一個右翼。而且現在,整個世界都在往民粹化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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