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時代很黑暗嗎?不,曾經有過更黑暗的

希臘經濟一片混亂,利比亞、敘利亞和埃及內亂紛紛,外族人與外邦戰士又火上澆油,土耳其唯恐捲入這場危機,以色列也瑟瑟發抖,約旦擠滿難民,伊朗人磨刀霍霍,氣勢洶洶,伊拉克則動盪不定……這是2018年的新聞嗎?沒錯。但這也是早在3000多年之前,公元前1177年發生的故事。當時,青銅時代的地中海文明一片混亂,到處都是饑荒、大火、戰爭和民族衝突。隨後的幾個世紀裡,青銅時代文明相繼崩塌,整個地中海地區進入第一個“黑暗時代”。

現在這個時代很黑暗嗎?不,曾經有過更黑暗的

青銅時代在愛琴海地區、埃及和近東持續近2000年,它大約從公元前3000年起,結束在公元前1200年左右。它統治著西起希臘和意大利,東至埃及、迦南和今天伊朗、伊拉克所在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但在短短几百年裡,這個文明程度高的區域化世界猝然崩潰,古埃及帝國、古巴比倫王國、亞述、赫梯,這些國家也迅速瓦解。隨著它們的終結,人類文明的歷史進入一個矇昧的過渡階段,被認為是第一個“黑暗時期”。直到幾個世紀之後,才進入今天我們所知道的古希臘時代,為我們今天所知的西方社會的發展奠定了基礎。

因此,公元前1177年可以說是人類文明的第一命運轉折點,那一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引發一連串的文明,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全面崩塌?

現在這個時代很黑暗嗎?不,曾經有過更黑暗的

那一年,是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三世在位的第8個年頭,被稱為“海上民族”的野蠻民族大舉入侵埃及。無人知道這些蠻族戰士從何而來,後來又去往何處。他們只是浩浩蕩蕩地登上世界舞臺,然後蜂擁而去,身後留下遍地屍骸、斷壁殘垣。現代學者將這些戰士一併稱為“海上民族”,但埃及人在記錄中為這些異族樣貌的入侵者,起了各種符合他們身份的、富有異域風情的名字:佩雷散特人(Peleset)、闡卡爾人(Tjekker)、舍克利斯人(Shekelesh)、施爾登人(Shardana)、達奴那人(Danuna)以及萬舍斯人(Weshesh)。

從近年來的考古中我們知道,這些海上民族也不一定都走水路進入埃及,有些來自陸路。他們身上既無統一的戎裝,也無鋥亮的鎧甲。在古代畫像中,有一群人頭戴羽毛頭飾,另一群人頭戴無簷帽,還有一些人則戴著有角頭盔或者剃了光頭;有人蓄著短而尖的鬍鬚,下身穿著短褶裙,上身或打赤膊或穿短袍,還有人淨面無須,身穿好似裙子的長衣。這些情況表明,海上民族是由來自不同地域和不同文化的多民族組成的。

關於他們的起源,我們也無法確定,一說源自西西里島、撒丁島和意大利,一說來自愛琴海地區或安納托利亞(Anatolia,土耳其的古稱)西部,甚至塞浦路斯(Cyprus)或地中海東部地區。這些人一直在不停地遷移,用暴力征服沿途的一切王國和城市。據埃及史料記載,他們先在敘利亞安營紮寨,然後沿迦南海岸(包括現代敘利亞的部分地區、黎巴嫩和猶太地)前進,最後進入埃及尼羅河三角洲地區。

他們舉著鋒利的青銅劍、金屬槍頭的木矛和弓箭為武器,乘著船隻、馬車、牛車和戰車席捲而來。這些入侵者是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如同一波又一波潮水般湧入的。戰士們有時孤身一人,有時還拖家帶口。

根據拉美西斯的銘文記載,任何國家都難以抵禦這些大舉入侵的戰士,抵抗徒勞無益。赫梯、邁錫尼、迦南、塞浦路斯諸強逐一崩潰。有些倖存者逃過屠殺,有人蜷縮在他們曾經引以為豪的城市廢墟之中苟且度日,還有人加入了入侵者大軍,壯大了他們的隊伍,讓這群烏合之眾,變得更為複雜。每支海上民族大軍都在行動,行動的原因各有不同。有的或許是為了戰利品和奴隸,有的或許是迫於人口壓力而離開西方故土,向東方遷移。

拉美西斯的停靈廟位於帝王谷(Valley of the Kings)附近,廟中牆壁上銘刻著一段拉美西斯國王言簡意賅的話語:

此類異邦之人在其島嶼之上一同密謀,各國疆土在戰中一同灰飛煙滅。

在其武器面前,無一領土可得幸免。

赫梯至廓德、卡開密什、阿爾扎瓦與阿拉西亞的道路皆被一時切斷。

異邦在阿姆魯一地紮營,此地居民慘遭屠戮,當地彷彿從未存在。

異邦人向埃及進發,然烈焰滾滾阻其去路。

佩雷散特人、闡卡爾人、舍克利斯人、達奴那人和萬舍斯人組成聯軍。

其妄圖染指遠在大地邊緣的國家,信心百倍,意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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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梯是赫梯人的土地,其中心地區位於安納托利亞的內陸高原上,臨近今天的安卡拉(Ankara),赫梯帝國的領土從西部愛琴海沿岸一直延伸至東部的敘利亞北部地區。廓德可能位於今土耳其東南部。卡開密什是一處著名的考古地點,在這裡誕生過一位著名的考古人T. E. 勞倫斯,後來他在一戰期間在阿拉伯的事蹟,被好萊塢改編成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

縱橫沙場的所有異域族群中,有確鑿證據證明其存在的只有一支:人們通常認為海上民族中的佩雷散特人就是非利士人(Philistine)。《聖經》上說,非利士人來自克里特島。解密埃及象形文字的法國學者讓—弗朗索瓦·商博良(Jean-François Champollion)早在1836 年,就從語言學的角度認同了這個觀點。到了1899 年,聖經考古學者在泰勒埃斯—莎菲(Tell es-Safi)進行挖掘,這裡被認為是《聖經》中的迦特(Gath),他們對陶器的樣式、建築和其他遺蹟進行考證,認為具有 “非利士人”的特徵。

儘管我們無法詳細知曉這些入侵者來自何處,也不知曉他們的動機如何,但是我們卻知道他們的長相。他們的名字和麵孔都被刻在了美迪奈特·哈布神廟中拉美西斯三世停靈廟的牆壁上。這個古代遺址既有繁多的圖像,也滿是一列列的象形文字,在上面入侵者的甲冑、武器、服裝、船隻和滿載戰利品的牛車一覽無餘,細緻入微,學者不但據此發表過關於其具體民族的分析文章,甚至還分析了這些場景中不同類型的船隻。有的全景展示則更為形象,其中之一是異域民族和埃及人的海上混戰,有人雙腳朝天浮在水上,顯然已經戰死,而其他人仍在船上激戰。

儘管學界仍有爭議,但多數專家都認為描繪在美迪奈特·哈布神廟上的陸戰和海戰或許是在埃及三角洲或附近地區同時發生的。這些圖像展示的可能是同時發生在陸地和海上的一場大戰,有些學者則認為,陸戰和海戰圖呈現的是海上民族的伏擊戰,他們打了埃及人一個措手不及。不管怎樣,戰事結果沒有爭議,因為埃及法老在美迪奈特·哈布神廟中明確宣告:

襲我疆域者,再無子嗣來犯,其心與靈永遠消亡。

由海路襲我者,河口處陣前烈火熊熊,然岸邊我軍長矛密如圍欄,將其團團包圍。我軍將其拖入包圍圈,讓其跪倒在沙灘上,就地處斬,屍體堆積成山。其船隻輜重亦被盡數擊落水中。

在我威名之下,此類異邦已不敢(再)提我埃及名號:如若提我威名,熊熊烈火必將其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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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迪奈特·哈布神廟中被描繪成戰俘的海上民族)

埃及人抗擊“海上民族”集團的入侵,這並不是第一次。早在30 年前的公元前1207 年,也就是法老麥倫普塔在位的第5 年,這些默默無聞的族群也組成一支聯軍襲擊過埃及。

在發現於凱爾奈克(今盧克索)的一段銘文中,我們可以看到有關海上民族早期入侵的更多細節。銘文中還包括了每個族群的名字:

(法老陛下在利比亞土地上勝利之初)埃克萬斯人、特雷斯人、魯卡人、施爾登人、舍克利斯人、來自所有土地的北方人……在第三季,法老說:卑鄙、墮落的利比亞酋長……攜該國最好的勇士和戰士,與其弓箭手——施爾登人、舍克利斯人、埃克萬斯人、魯卡人、特雷斯人降臨特赫努國……

從利比亞及其帶來的異邦人中所獲俘虜的名錄……

來自海上諸邦沒有包皮的施爾登人、舍克利斯人、埃克萬斯人:

舍克利斯人222 人

共250 隻手

特雷斯人742 人

共790 隻手

施爾登人……

(共)……

(埃克)萬斯人,沒有包皮,被殺,他們的手被帶走,

(因為)他們

沒有(包皮)……

與利比亞為敵的舍克利斯人和特雷斯人……

克赫克人(Kehek)和利比亞人,帶走的未殺戰俘218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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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迪奈特·哈布神廟中的埃及與海上民族的海戰圖)

幾十年後,埃及人在公元前1177 年也成為戰爭的勝利者。法老大軍確保這些海上民族不會第三次重返埃及了。據拉美西斯豪言,他的手下敗將“在他們的地盤上覆滅”。他寫道:“其心臟被取走,其靈魂隨波流去,其武器也被丟入海中。”然而,這次勝利付出了慘重代價。拉美西斯三世統治之下的埃及是唯一成功抵禦海上民族攻勢的大國,後來新王國時期的埃及卻未能保持國力昌盛。在公元前第二個千年中剩下的歲月裡,繼任的法老們統治下的埃及的影響力和國力都大打折扣。埃及淪為二流帝國,成為往日輝煌之下的殘影。直到舍順克(Shoshenq)法老在位時,埃及才輝煌重現,利比亞人舍順克約在公元前945 年創立了埃及第二十二王朝,他很可能就是希伯來《聖經》中提到的埃及王示撒(Shishak)。

埃及之外,幾乎所有在公元前第二個千年稱雄愛琴海和近東地區的國家和強權,紛紛衰落消亡,有的立即消失,有的留存不超過百年。最終,文明如同在這個地區的大部分土地上被抹除了一般。在從希臘到美索不達米亞的廣袤之地上,之前長達數個世紀的文明幾乎蕩然無存,一個新的過渡時代開始了:這個時代將會持續一個世紀,在某些地區可能長達三個世紀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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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庸置疑,在這些王國的最後歲月裡,它們的國土一定被恐怖籠罩。這裡有個具體的例證,敘利亞北部烏加里特(Ugarit)國王曾給塞浦路斯島上級別更高的國王寫過一封信,這封信是刻寫在一塊泥板上的,信中寫道:

父王,現在敵船已至。他們在我的城市裡縱火,對我的國土造成了破壞。父王難道就不知曉,我的步兵和(戰車部隊)都駐紮在赫梯,我的戰船都駐紮在魯卡人的土地上嗎?大軍未還,我的國家只好就範。此事還望父王明察。現在已有七艘敵船來犯,對我們造成傷害。如若其他敵船出現,請設法送書一封,讓我知曉。

至於這塊泥板有沒有到達塞浦路斯收信人手中還存有爭議。泥板的原發掘者認為此信或許根本就沒有寄出。最早的報告稱,這塊泥板是在窯中被發現的,同時被發現的還有其他70 餘片泥板,這些泥板放到那裡顯然是為了燒製,以免它們在送往塞浦路斯的坎坷路途上損壞。25 發掘者和其他學者最初推測,這封求助急件尚未發送,敵船就已打了回來,城市令人悲傷地淪陷。此說已被數次寫入一代人的教科書中,但學者近來又有了新的說法,他們認為這塊泥板並不是在窯中發現的,而可能是一封已經送至塞浦路斯的信件的複製品。

早前學者的研究傾向於認為,這個時期的任何破壞都是海上民族的錯。然而,將愛琴海和地中海東部地區青銅時代的終結通通怪在他們頭上,不免有失偏頗,因為除埃及的文字記錄和銘文之外,我們並未找到明確證據,而埃及的文字記錄和銘文還互相矛盾。海上民族是像軍令嚴明、以奪取聖地為宗旨的中世紀十字軍一般,作為一支相對有組織的軍隊來到地中海東部的呢,還是像後來的北歐海盜那樣是一群組織鬆散的烏合之眾呢?還是說,他們是為了逃難或者找尋新土地前來的難民?我們並不知曉,真相或許是上述原因兼而有之,或者都沒有。

現在到了將過去數十年發現的新證據進行綜合分析的時候了。我們不再確信所有留下毀壞遺蹟的地點都遭到過海上民族的橫掃。從考古證據中我們可以發現,某個地點的被毀原因和毀滅者並不總是唯一的。此外,這些地點遭毀並非在同一時間,甚至不一定發生在同一個十年間。我們將會了解到,它們走向滅亡,或許跨越數十年,或許長達一個世紀。

此外,儘管我們無法確定希臘、埃及和近東地區青銅時代崩潰的某個或者某些原因,但近代發現的新證據表明,罪魁禍首或許並非只有海上民族一個。現在看來,在諸多文明的崩潰過程中,他們既是入侵者,也是受害者。有個假說認為,有一系列不幸事件讓他們被迫離開家園向東遷移,恰與國力業已衰敗的王國和帝國遭遇。也有可能正是因為這一地區的許多王國已江河日下,處在虛弱狀態,海上民族才得以乘虛而入發起攻擊,最終一舉將它們征服。如果這樣來看,海上民族或許就像某位學者所說的是“機會主義者”,他們或許與之前猜測的不同,在地中海東部更為平和地安頓了下來。

然而,在數十年的學術研究中,海上民族一直是理想的替罪羊,現在他們翻身的日子到了,近來有幾位學者指出,海上民族肆意破壞及遷徙浪潮的“故事”是由著名法國埃及學家加斯東·馬斯佩羅(Gaston Maspero)等學者在60 年代和70 年代編出來的,這個論斷在1901 年形成了定論。

然而,這個理論的依據只有銘文而已,毀滅地點的實際挖掘是在很長時間之後才開始的。事實上,那些追隨馬斯佩羅理論的學者在海上民族走向問題上也有分歧,有人認為他們在被埃及人擊敗之後才來到了地中海西部,而非從這裡出發的。

從目前的研究來看,海上民族或許對發生在青銅時代晚期之末的某些破壞負有責任,但是終結這一時代的真正原因可能是一連串事件,有人禍,也有天災—包括氣候變化和乾旱、名為“ 地震暴”(earthquake storm)的地震災害、內亂以及“ 系統崩潰”。正是這一系列天災人禍聯手創造了一場“ 完美風暴”,奏響了這一時代的終曲。但是,欲瞭解公元前1177 年前後發生的重大事件,我們必須從三個世紀之前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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