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恨歌》的主題可能就是愛情

白居易的《長恨歌》憑藉其曉暢通明的言語辭藻,真摯動人的抒情風格以及跌宕曲折的故事情節,更兼抒情敘事、寫景、抒情的高度融合,在中國詩歌史上佔據了重要地位。然而對《長恨歌》的主題解讀歷來有諸多的爭議,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三類意見:一則為諷喻說,二則為愛情說,三則為雙重主題說。在三種較為流行的說法中,我更傾向於第二種,且立足於"愛情主題說"的立場及啟發,進一步談談我對《長恨歌》主題的見解。

《長恨歌》的主題可能就是愛情

一、政治諷喻說之再商榷

自《長恨歌》成文後,最先捲入主題爭議的應是白居易本人,他的"一篇成恨有風情,十首秦吟近正聲"議論明確點明瞭該詩的主旨與李、楊愛情有關;然而陳鴻在《長恨歌傳》中又提出"樂天因為《長恨歌》,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於將來也",也明確告知了歷代讀者,白居易借李、楊愛情之事,刺時規諷唐明皇的荒淫誤國。然而再次細讀文本後,我對"諷喻說"的觀點持保留和再商榷的態度,主要有以下兩點原因:

1. 一反犀利尖銳的針砭風格

白居易曾將自己的詩歌分成四類,其一為諷喻、其二為感傷、其三為閒適,其四為雜律。作為諷喻詩的代表作,如《輕肥》中的那些貪官汙吏拿著朝廷的俸祿、過著豪華的生活而洋洋自得,卻不知"是歲江南旱,衢州人事人"的事實,白居易用"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寫盡了宦官們的奢侈與糜爛作風;又如《後宮詞》中"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寫出了女子淒涼的命運,反映出多少封建統治王朝對青春少女的扼殺;還有《買花》、《賣炭翁》等等以《新樂府》為例的詩歌幾乎涉及到現實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白居易借用詩歌無情鞭笞了朝廷的腐敗和社會的黑暗,力度之深和揭露之狠,始終堅持了自己犀利尖銳的立場。

當我們回看《長恨歌》文本時,第一部分有兩處帶有看似諷刺和批判意味的描寫,這也成為了支持"政治諷喻說"最有力的"證明":"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嘲諷了唐明皇貪戀美色而無心理朝政、"姊妹兄弟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抨擊了唐明皇任人唯親的荒唐。但是緊接著就寫到"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那麼前期的種種鋪墊是否可以理解為唐明皇對玉環寵愛的烘托手法描寫?無論是從"春宵苦短"的正面襯托,或是從"姊妹兄弟"的側面描寫,兩個方面都著手極盡了對楊玉環的寵幸與偏愛。第二,楊玉環本來是唐玄宗的第十四個兒子李瑁的壽王妃,李與楊之間的關係可以簡單理解為一段不太光彩的亂倫史,但是在《長恨歌》裡"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的兩句,便為讀者交代完了楊玉環的來歷,完全淡化了一個極易令讀者發揮的主題,輕描淡寫地化解了唐玄宗的這個尷尬,因而與其說是白居易刻意避君王的諱,倒不如理解為白居易的用力之處根本不在於此。

2. 詳略安排處理中體現價值取向

文章的思想內容還體現在對整體的謀篇佈局上,鴻篇鉅製需瞻前顧後,在精雕細琢與概括綜述中更能表現出作者的價值取捨。"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一聯揭示了安史之亂的爆發,我將之理解為"溫和"地撕開了滿目瘡痍、生民凋敝的面紗。安史之亂後,中唐文學作品籠罩在傷感的氛圍中,玄宗和楊貴妃作為"安史之亂"的禍首,帝妃舊事遂成為詩歌小說詠頌不絕的主題,例如劉禹錫在《馬嵬行》中稱楊貴妃為"妖姬"、杜甫在《北征》中毫無顧忌地痛斥楊妃,因而我們可以假想,若白居易創作《長恨歌》時,以他一貫善於白描的寫法,將唐明皇因愛荒淫無度而導致安史之亂的爆發,其因果關係直接點明即可,為何要十分含蓄地揭露這一客觀事實?彷彿非常隨意地將安史之亂的爆發處理成為一個偶然的背景因素。因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這與白居易的其他諷喻詩對當朝政事的揭露是有明顯區別的,《長恨歌》的敘述重點不在於政治反思和批判上。

其次,我們將鏡頭聚焦於《長恨歌》的最後一部分楊貴妃迎接方士下堂來,"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楊貴妃從一蹙一顰、一舉一動中道盡了對唐玄宗的思念,表現出了楊貴妃對唐玄宗的一往情深,這是作者刻意處理為"詳"的部分;關於如何平定叛亂、收復長安,百姓如何的民不聊生和生靈塗炭文中隻字未提,七字"天旋日轉回龍馭"交代完了所有的事情經過,這便是"略"的部分。

《長恨歌》的主題可能就是愛情

二、愛情主題說之再確立

持愛情說的學者主要著眼於李、楊兩人陰陽兩隔後,彼此之間的愛戀和痛苦,認為白居易高度頌揚了李、楊生死不渝的真摯愛情。王以興先生在《從愛情悲劇個案到人生普適哲理的歸納》一文中有一段很精彩的敘述,直接翻盤了以上學者所謂"歌頌"這一邏輯缺陷:

"《長恨歌》作於元和元年冬,35歲的白居易剛調任盩厔縣尉,政治熱情高漲,正處於積極有為的人生上升期。對於剛剛過去不久的安史之亂,作者採取的是一種痛定思痛的反思態度,希望從中汲取教訓。那麼他又怎麼會有興趣、有心思去頌揚唐玄宗這樣一個敗政喪權之君的愛情呢?"

在這裡我直接拾王以興先生的牙慧來表達關於愛情說中"高度頌揚生死不渝的愛情"這一點的反對,但是我始終認為"愛情主題說"總體上仍是立得住腳的。以下是自己的拙見:

1. 知人論世

相信老師一定經常告誡我們,在分析文學作品中需要知其人,論其世,因而鑑賞《長恨歌》時我翻閱了白居易的創作背景與其生平經歷,認為《長恨歌》雖然借了歷史人物的詠歎,但也寄託了白居易自己心理最真實的人生境遇,所謂"借他人酒杯,澆心中之塊壘"。白居易11歲時,因避戰亂,隨母來到徐州,在那裡與鄰家姑娘湘靈相識,於是過上了"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裡,兩小無嫌猜"的生活,令人唏噓的是結局卻未"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兩人因門第、家庭背景的懸殊及風尚觀念的差異未能成婚,直至白居易37歲時,在母的威脅下經人介紹,才娶了父親同僚的妹妹。婚後的白居易始終對湘靈念念又不忘,《寄湘靈》、《長相思》都見證了歲月抹不去的心靈傷痕和悲傷。而湘靈又終身未嫁,一生顛沛流離,身處於社會的底層。據考證,《長恨歌》作於白居易婚前的幾個月內,因而文中描寫唐明皇對楊玉環的種種上下求索,"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與"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潛別離》)有異曲同工之處,更加深了白居易對李和楊普通記述體驗之外的情真意切和感人肺腑。這段戀情一直是白居易難以磨滅的痛楚回憶,因此在《長恨歌》中必定或明或暗、或多或少提及這段無疾而終的愛情。

2. 苦心孤詣地創設愛情時空

愛情這一主題始終存在於整首詩的每個角落,前半部分已將唐玄宗的這份恩寵描繪得淋漓,我們在這裡不再繁複,因而我們把目光對準《長恨歌》的後半部分進行細讀。楊貴妃命殞馬嵬坡,若是一般的帝王漸漸遺忘另尋新歡就罷了,可那痴情人偏偏是唐明皇。那白居易又如何表現唐明皇的這份痴情呢?第一,據宋朝的邵博《聞見後錄》卷十九記載:"寧有興慶宮中,夜不燒燭油,明皇自挑燈者乎?書生之見可笑耳。"安史之亂後,唐玄宗即使不是帝了,但是以太上皇的身份也不至於寒酸到親自點燈、挑燈,因而這一處描寫我們可以斷定為是作者白居易刻意而為之,是為表現唐玄宗對楊貴妃刻骨銘心的思念而精心安排的情節,同時,中國古代以蠟燭高燒有富貴喜慶之象徵,而孤燈挑盡恰能表現出悽清孤寂,從而更好地表現了愛情主題。其次,"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的時間創設也頗有意蘊。七月七是牛郎織女一年之中唯一相聚、彼此傾訴衷腸之日,也作為了民間相愛男女情濃的象徵,作者白居易尤其選擇在這一天作為玄宗和貴妃的密誓海盟,也十分具有象徵的意味;此外,選取"長生殿"這個場景也有學者考證,據《舊唐書·玄宗紀》的說法:"新成長生殿名曰集靈臺,以祀天神",即長生殿本來是用作祭祀神靈之處,故是絕不可能也不適合去表達男女之情的,而白居易卻有意將其他寢殿替換成本不該出現的長生殿,長生殿之"長生"意味著"夫妻恩愛久長",白居易執意以貫之,內涵之高妙,運筆之高超。

《長恨歌》的主題可能就是愛情

三、愛情主題說之我見

結合以上兩點,立足於"愛情主題說"的立場及啟發,最後談談自己對《長恨歌》的見解:

中國哲學講究"物極必反"的概念,即世上一切事物的存在都遵循著一種共同的規律,即發展到頂點必然會跌落,呈現出拋物線式的運動軌跡。唐玄宗親手創造了盛世的輝煌,又親手埋葬了它,楊貴妃生前縱然萬千寵愛於一身,卻在兵變中命喪馬嵬,死後留下禍國嬖寵的形象。多感的士大夫文人早就關注到這種世事無常、興衰多變的情感體驗,且以唐詩為例,就有《江南逢李龜年》、《老將行》、《華清宮》等等詩篇來抒發道不盡的悲涼,筆者在這裡引用了程千帆先生在《唐詩鑑賞辭典》中的一段話來描述安史之亂後社會的衍變:

"(中唐局勢)是一個從噩夢中醒來卻又陷落在空虛的現實裡因而令人不能不憂傷的時代。"

因而,當我們再次返回關照文本時,從唐玄宗的視角出發,"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對楊貴妃的那些"朝朝暮暮情",未嘗不可理解為一種對過去美好生活的追憶和嚮往,他的追思與其他詩人的悼亡完全不同,又與南唐後主李煜後期詞的風格接近,"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白居易從大環境大背景出發寄寓了一種對美好易逝的人生哲理,藉助李楊的悲劇愛情故事上升至普世價值。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當回頭再來看袁行霈先生的《中國文學史》關於《長恨歌》這一節內容的評語時,"特殊的事件獲得了廣泛的意義,李、楊的愛情得以昇華,普天下的痴男怨女則從中看到自己的面影,受到心靈的震撼"油然感慨,茅塞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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