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我想為你寫點什麼

王先生,我想為你寫點什麼

王先生,我想為你寫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該寫什麼。我們以“爺孫”的關係,一起生活了整整20年。我早已習慣喊你爺爺,今天卻想稱你為王先生,若是通篇“爺爺”的喊,豈不是寫重了我的情意,言輕了你存在的本身?

01.

以你的年紀,不瞭解的人怕是要叫你王老頭兒,王老漢,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歡。

你曾說過,少年學徒的你是小夥計,青年時,你是賬房先生,到了中年就在建國後第一批國企中擔任業務員直至退休,雖家曾有良田百畝,卻沒種過一天地。思來想去,“王先生”的稱謂比較符合你從小地主過渡到小資產階級的身份。

王先生,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長途汽車站。

咖色復古的老式大皮箱笨重的立在你的右腿邊,一身藏青色中山裝服帖的包裹著你精廋的軀幹,我從沒見過有人能像你一樣把柔軟的布料穿的這般筆挺,就連左腕挽著灰色包裹而擠出的幾道溝壑,也在延伸不過兩三公分處後漸隱於肘部。

你帶著一頂布帽子,也是藏青色。我想我記不清你那時的臉很可能源於這該死的顏色,它差點融化在傍晚的青灰裡。你念我兒時怕你,但你可知道,對著一團藏青色縈繞而成的人影喊爺爺,我是多麼的恐懼?

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天已是全黑。爸提著行李箱,媽牽著弟弟,你牽著我。我藉著路燈盯緊他們的背影,心裡直嘀咕:他們怎能放心的把女兒交給一個陌生老人?這也難怪,一年級的老師總告誡學生,男性老人都要叫爺爺。

我問爸爸,你什麼時候走,他說永遠不會後我才恍然大悟,爺爺和“爺爺”不一樣,給予稱呼分量的是相處的時間。那一年,你74歲,我6歲。

王先生,你來家裡的第一天不說一句話就讓我們這個四口之家手忙腳亂。

飯桌前,你坐北朝南背靠沙發翹起了二郎腿,雙臂搭在兩側扶手上,一切都那麼的理所當然。我抓起筷子就要夾菜,你瞪了我一眼。

“嗯?”

直挺的鼻樑下哼出一聲沉悶,像是由胸腔抽出的一條鞭子狠狠的打在我的手背,疼的我坐直了身子鬆了碗筷。直到飯菜上齊家人全部落座,你先端起了碗,喝下第一口粥後,母親才向我和弟弟遞眼色,開始了沉默的晚餐。

有次,在病床前我和你聊天,說你總是耷拉著嘴角,就連吃飯咀嚼的時候都雙唇緊閉,嚴肅異常。你雙目有些渾濁不似那時般嚴厲,聲音也沒了從前的四平八穩:“我小時候吃飯光是吧唧嘴,就要被父親打的,更別說最基本的‘食不言,寢不語’了。”

我一直以為家裡有“爺爺”的孩子吃飯時都安靜無比。親眼見過同齡的孩童飯粒散了滿桌,挑食搶食,滿口菜汁在叫喊中噴出後才終明白,我為什麼在聚餐中深受長輩的喜愛,因為他們的爺爺不是王先生你,但我那時卻羨慕慘了他們。

父母工作忙,我和年幼的弟弟總自己徒步上學,你從沒接送過我們一天。冬天天冷又黑的早,放學後街上的人很少。有一個玩的好的同學知道你,問我為何不讓你來接?面對她的質疑,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你比1米73的父親要高出10公分,就連歲月都壓不彎你的脊背,不聾不花,身體比母親都好。我除了在心裡埋怨你,也不敢要求你什麼。畢竟,我磕磕碰碰紅了眼,都要被你嫌棄。

“我以前吃了那麼多苦都過來了,現在的孩子真是嬌貴,動不動就知道哭。”

現在偶然看到不討喜的老人也這麼訓孩子時,我就想到了你,我知道他們吃的苦定是不及你。

你6歲時民國剛統一,國家動盪,人心惶惶,好在父輩家境殷實,你讀書習字不聞窗外紛擾。進入青春期後都來不及多愁善感,抗日戰爭就全面爆發了。

他們搜了全村都沒找到八路,把村民聚集在村口,拿槍亂筆畫。憑藉著當學徒的機靈勁兒,只有你弄懂了這些大勢已去的殘兵敗將,想要酒喝。你把家裡藏的佳釀全部拿給他們,這些鬼子們也是識貨,喝開心了把軍靴脫下來仍給村民當謝禮,不一會兒就扛著槍哼著“撒庫拉”走了。

學校讓我們看《地道戰》寫觀後感,你指著我寫的那句“日本人都該死”直搖頭:“就算是鬼,也有不勾魂的一天。要記住,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善,可也沒有絕對的惡。”

想你後來的經歷,還能保有這樣的善惡觀真是不易。

你剛當上家主,就趕上了“鬥地主”。你臨危不亂做出決定,把百年家業全數上繳。若有激進的工作隊來家裡強摔傢俱瓷器,你就大門敞開,說完歡迎後淡定的繼續去布莊算賬。

村裡人吃的糧都是你主動充公的地;上面宣傳的紅色思想,是你一字一句的解釋給他們聽;張家娶親李家辦喪都請你去幫忙。你說在非常時候,你是全縣唯一沒受過罪的“臭老九”。要我看,這都多虧了你既沒有知識分子的傲骨,也沒有生意人的精明。

02.

去年,我一下飛機就直接跑去王先生住的醫院看他。剛進門,就聽見媽跟表姑唸叨,“都26了,自己的事兒一點都不想。”物極必反,催婚也是,這些年索性連戀愛都不談。

我看王先生在睡覺,就跟媽和表姑聊天,奇怪的是,無論聊什麼,話題最終都能回到王先生身上。

王先生總說自己幸運,這可能是真的。

在家裡人催他成家立業的時候,他得了天花。醫療並不發達的年代,哪個姑娘敢嫁給一個半隻腳踏進棺材板的人?被家人隔離了半個月後,二爺爺續絃的媳婦要臨盆,你趁著忙亂逃了出去。再次歸來後,提著幾盒大家都沒見過的瓶瓶罐罐,按時按量的開始服用。家人看你早就過了西去的時日,可除了臉上留下幾個疤之外又與常人無異,便重新開始張羅著給你娶親,這時,二爺爺又病倒了。

村裡人傳,這家倆兄弟都得病,莫不是遺傳怪症?靠人力吃飯的社會,嫁過去的姑娘若早早守了寡,日子可怎麼過喲。眼看王先生30都過了,愣是沒人上門說親。

一日聽說隔壁的隔壁村,有個老姑娘還沒嫁人,王先生就留了心。託人多方打聽後,才得知對方也是地主出身,好不容易捱過了批鬥的那幾年,身子卻落了病根,這要是娶回來肯定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王先生看著一家老小,只猶豫了片刻就決定去娶那個比自己還大4歲的老姑娘。好事人勸他三思,他這樣反駁道:“我弟需要他媳婦兒侍候,家裡不能沒有女人持家,持家不見得要女人多勞苦能幹,只要善良通情理,大不了我多做點就是了。”

王先生說自己那時沒有盯著人家姑娘的臉看,就知道她安靜的坐在對面,一雙小腳上的布鞋,秀了幾朵黃色的小花栩栩如生。後來,這姑娘就成了我奶奶。

從小生活環境優渥的女人就是這樣,她們身子骨養的嬌貴,可自尊心比誰都高。誰要說她們不是,她們但凡不氣死,就絕對能讓人刮目相看。

奶奶嫁過來後,家裡變的整潔有序,工分掙得不比男人少,在大躍進的時候,這個十口之家雖吃的不好,但也沒餓過一天肚子。二爺爺病逝後,二奶奶拋下5個孩子要改嫁。那年,奶奶剛生父親不久,對這看似不仁道的決定也沒一句埋怨,盡心盡力的拉扯著6個孩子長大。

媽前腳出了門,王先生就顫顫巍巍的抬起了一隻手,皮包骨的手臂像極了一截乾枯的樹枝,白色的醫用膠布下是輕微悠盪的透明細管,那裡面盈充著人體蛋白,也是拯救枯藤的營養液。

“我想坐起來”,簡單明瞭。不做多餘的事,不說多餘的話,王先生一直都是那麼得當,只是對親人得當,就看起來有點不近人情。

對一個人的認知定了性就很難再有改觀。可他只要有一丁點的反常,哪怕只是一句話,都能讓你動一下重新審視的心思。

“遇人看緣分,過一輩子是幸運。”王先生說完後就坐著睡著了。

03.

我14歲的時候,在廚房開火熬粥,等待間隙去了客廳寫作業。結果粥熬幹了,米粒全黏在了鍋壁和煤氣罩上。媽罵我笨手笨腳,長大了可嫁不出去。王先生在一旁嚴肅認真的看著報紙,像是什麼都沒聽見。

晚上大家坐在一起看電視,你突然打了個哈欠,自言自語:“女孩兒有才有德最重要,其他不會的都可以慢慢學”。你起身回了房,沒有聽見媽的疑惑:爸不是向來不關心小孩子嗎?我那時特想問你,王先生,你是不是想奶奶了?

幸好當下我抑制住了那份好奇,不然以你的脾氣必會皺著眉頭衝我嚷嚷,就像每次電視裡出現親密鏡頭時一樣的嫌棄,“亂七八糟,不學好”。

你那個年代,羞於提情愛,彷彿那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淡漠如你,怕是後輩們都不大相信你有過這份心思,除了我。

王先生,有個秘密我想說出來,你可別因被人撞了心事而生氣。

那天我因病早退,看你房門虛掩就偷偷的朝裡瞄了一眼,當時的情形我現在仍記憶猶新。

你坐在床邊,從一個掉了漆皮的包裡套出了個紅色小布袋,打開後抖了抖,抖掉了一綹黑色長髮。你連忙小心拾起,放在掌心輕輕摩挲。你看上去像極了一個溫暖多情的老人。窗外的光好像知道了什麼似的只往你身上撒,絲絲銀線如通天的明路。我覺著呼吸有點困難,便躡著手腳走回到院子裡大喊,“爺,我回來了”。

我聽你走出房門,邊咳嗽邊罵,“回來就回來了,吼什麼吼?沒教養!”你看,這才是你。那個對著頭髮滿目眷戀的老人,讓我覺著可怕,尤其是那種世無牽掛的孤獨感與幾分不明所以的迫切希冀,最令我恐慌。

聽表姑說,你比奶奶多活了50年。你走的那天,眼睛閉的很緊,根本就是鐵了心的要去。所以我沒像母親那樣聲嘶力竭的喊你。我知道,我吼再大聲你也不會應我。

第二天,媽在整理你的遺物時,我一直在旁盯著看,卻沒有發現那個紅色小布袋。都說你94了,是年齡太大老的,就連醫生都只在你的病歷表上填寫:老年病。可我知道至少有百分之一的主觀情分,他們忽略了。

你和奶奶合葬的那天,村裡的老人都來為你送行,他們說你是全村最有能耐的人。

在別人面朝黃土背朝天只知道流汗的時候,你寫得一手好字。你曾說,眼光要長遠,這個世界不會虧待文化人。我記下了。

上個世紀40時代,沒人知道自己能不能活過今天,你卻在炮火裡的大上海買了塊上海牌手錶教鄉親們識得什麼是時,分,秒。你曾說,不要苟活,時間就是金錢。我記下了。

村裡人一週能吃上一次肉了,你卻讓一家老小吃素一月,省下的肉票跟各種朋友換回“天下第一樓”的包子或是“便宜坊”的烤鴨。你曾說,勞有所得,就連吃也可長見識。我記下了。

當然,你最有能耐的地方是你活得比同輩都長,只有你是喜喪。但媽聽到“喜喪”二字,就要哭,“喜什麼?活著才是喜。”

王先生,你可不知道,媽在病床前把你像孩子似的照顧了10年,說最多的一句話是:你知體諒又省心,你只要想多活一天她就願意侍候一天。看來不論年紀性別,懂事兒的人,都讓人舒心。

你換過三個病房,媽同情過三個來照顧隔壁床老人的子女。

他們抱怨老人不注意場合故意大小便。媽說,“我爸直到去年都堅持自己上廁所”;他們抱怨老人對飯菜不滿意不知寬晾。媽說,“我爸向來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他們抱怨老人對醫生護士子女都罵罵咧咧態度不好。媽說,“我爸雖然總繃著臉,但從不對人指手畫腳”。

在你來我往的言語家常中找虛榮心,是家庭主婦閒來的樂趣。雖然每次都不是媽先開的口,但人家看見你懸於床尾的病歷牌上寫著94歲,總要前來誇上兩句。我,弟弟包括父親都沒讓媽做到不用言語就可驕傲,你做到了。

王先生,寫到此,我有點想你了。

把你抬出醫院的那天,媽俯身在你耳邊說,“爸,咱出院了”,身邊的人無不動容。是啊,來往醫院十餘載,你終於再也不用回到這裡了。你去的地方是什麼模樣?我想一定沒有戰火,沒有貧苦,那裡只有一頭黑色長髮的奶奶邁著靈活的小腳前來接你,你勢必不會如我們初見般那樣的威嚴,不近人情,對嗎?

王先生,囉嗦了一大堆,我終於想到一句想為你寫的話了:

再見面時,你可以笑一下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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