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女人,一生傷

1

那天,發小電話裡說:“和生走了!”

我說:“和生去哪兒了?”

發小遲疑了一下。

他這一遲疑,我明白了她說的“走”是什麼意思了。

半生女人,一生傷

那年花姑出嫁的時候,我還跟村裡的小夥伴追著送親的小卡車一路跑到出村的橋頭,學著送親的嗩吶手做出滑稽的吹嗩吶的動作。卡車駕駛室裡的花姑一身紅妝,頭上扎著專為新娘子準備的紅髮帶,笑靨如花;新郎官是另外一個村子的,叫和生,一身淺灰色的並不合身的西裝,正滿臉笑容的衝我們招手。

而此時花姑的父親,正站在家門口,看著卡車遠去的方向悄悄抹淚。花姑從小和父親老花相依為命。在花姑5歲的時候,花姑的母親在開荒的時候,鋤頭驚擾了正在打盹的毒蛇,毒蛇回身一口正咬在她的腿肚子上。

花姑的母親並沒怎麼在意,自己尋了草藥,搗爛了敷在傷口上。她以為咬她的只是普通的蛇,以為用祖輩傳下來的土方法敷一敷,過兩三天結了痂也就好了。沒想到,第二天那條腿已經腫的不能走路,到第三天,她就再也起不來床。等老花找來板車拖著她到鎮上的醫院的時候,人已經不行了。

自此以後,花姑就每天跟著老花下地。老花要是在田裡鋤地,花姑就在田埂上捏泥巴;老花要是在田裡插秧,花姑也還是在田埂上捏泥巴。要是太陽大或者下雨,老花會衝著花姑喊:

“花姑,你回吧,回家去等我,我幹完這點活就回家。”

花姑也總是不聽,她想跟著老花,看著老花,生怕老花也跟母親一樣被蛇咬了。

等到花姑再大點,她已經可以幫著老花分擔一些了。家務活早就慢慢開始操持。人還沒灶臺高,便撿了幾塊磚頭墊在灶前,力氣小提不動大桶的水,便半桶半桶的提。有時候老花看著心疼,總是不讓花姑做這些。

老花在地裡做事的時候,花姑不再坐在田埂上捏泥巴,而是在田裡跟著老花幹農活。可花姑還太小了,有的時候根本掌握不了農活的技巧。有好幾次在割水稻的時候,被禾刀割傷;或者在插秧的時候,雙腳陷在又深又軟的泥裡動彈不得。

2

等花姑到了上學的年紀了,老花才發現,花姑居然沒有一件上學能穿的衣服。花姑平時穿的,都是村裡人稍微大點的小孩不要的舊衣服,有些已經不知道是打了多少層的補丁。

別人家的姑娘,都有母親想著縫製新衣服。雖然村裡人一年到頭也置不了幾件新衣服,可過年的新衣服,還是會想辦法為孩子準備的。花姑只有老花,只有一箇中年喪妻的父親,男人在這個方面總是顯得遲鈍,再加上老花實在太窮了,根本沒在穿衣方面有過多的想法。老花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置過新衣服了。

沒錢買新衣服,老花就到其他人家去討要有沒有不穿的衣服,要是運氣好,能討到別人家不穿的花衣服就更好了,要實在沒有,能討到一兩塊花布片也好啊。可惜的是,村裡人都清一色的貧窮,老花最後拿回來的是3件半顏色各異的衣服。

老花還是找了村裡做衣服做的最好的人,懇求人家幫花姑用這3件半破衣爛衫縫件能穿的衣服。左鄰右舍都覺著花姑可憐,可憐歸可憐,想幫卻心有餘而力不足。衣服還是做出來了,將將能穿。只是穿在花姑身上,像極了以前逃荒來的孩子。

因為這身衣服,花姑沒少在學校遭同學的嘲笑。孩子們的嘲笑雖無惡意,卻讓花姑好久都不敢去學校。後來老花終於還是給花姑買了一件新衣服,可最終,花姑讀到小學畢業,就沒再去讀書了。

不去讀書是花姑自己提出來的。花姑懂事,看到家裡的窘境,再看看老花一個人忙裡忙外,累得早就駝了背,再加上愈來愈嚴重胃病,老花看起來早就像個老頭了。

花姑回家後,既要幹家務,又要幹農活。她早就是家裡家外的一把好手了。老花終於能稍微喘口氣了。

3

就這麼過了幾年,生活終於有了一些改善。至少在吃穿上不再犯窘,雖然達不到頓頓有魚有肉,可至少想買點肉打牙祭還是能實現的。

花姑也已經長大成人。雖談不上有多標緻,可總不在難看的女人那個行列。再加上大家都知道花姑勤勞、懂事、孝順、體貼人,所以花姑在周圍幾個村子都有很好的口碑。

村裡的姑娘是留不住的。到了適婚年齡,姑娘家的門檻都要被踩平了。花姑剛開始還沒明白,怎麼突然隔段時間家裡就會來一撥人,每次來的人裡邊都有個打扮的精神的年輕小夥子。後來才知道,這是別人來家裡說親呢。

村裡還保留著媒妁之言的傳統,來家裡說親,務必是要有介紹人的。而介紹人大多是親戚託親戚,朋友託朋友。老花木訥,這樣的事情並不知道怎麼處理,又不好直接給花姑做了主,所以總是比說親的人還緊張。

等花姑明白了怎麼回事之後,自己就站出來對說親的人說:

“你們以後別來了,我年紀還小,還要照顧家裡,還沒想過結婚的事。”

自那以後,家裡才稍微清淨了一段。

又過了幾年,花姑已經到了大齡適婚年齡了,這時候老花開始著急了。在村裡,要是姑娘過了25歲還沒出嫁,以後想嫁個好人家就難了。

老花有天晚上找花姑好好聊了這個事。

“花姑,你年紀也大了,該找個人家了。”

“可我放心不下你啊,我要是嫁人了,誰照顧你?”

“我沒事,現在生活條件越來越好了,放心吧。你也總不能守著我一輩子吧,總要有自己的家庭的。過段時間我就去打聽打聽,看看哪裡有合適的,到時候叫他來家裡看看,你自己也好好看看,如果有合你意的,就趕緊把這事辦了。”

半生女人,一生傷

花姑是姑娘,少女懷春人之常情。她不是沒想過結婚這回事。每次看到村裡的姑娘出嫁,她的心裡總會掀起一陣波瀾。她何曾不想有個幸福的婚姻呢,何曾不想熱熱鬧鬧的出嫁呢,她想過很多次自己出嫁的場景,有時候想著想著自己都能笑出聲。

可想想家裡的情況,她總是趕緊將這一點點小思緒收起來,生怕被別人發現似得。

4

花姑是在一個傍晚的時候見著和生的。

那天花姑剛從田裡回來,路過我們玩遊戲的地方的時候,還衝我們打了招呼。村裡的孩子都喜歡花姑,花姑也願意跟我們在一起玩,有時候也會參與到我們的遊戲裡來,其實花姑骨子裡還住著個小孩。

花姑在門口看到家裡來了好幾個人。心裡一驚,父親果然言出必行。她看到幾個人中的那個年輕的小夥,有些瘦,但精神頭很足,腰桿挺的直直的,正在和老花說著話。

老花看見花姑回來了,趕緊叫她過去,向那幾個人介紹著自己的女兒。花姑近距離看了和生一眼,心裡居然有種不一樣的東西正慢慢升騰起來。花姑羞澀的低下了頭。

半生女人,一生傷

兩個年輕人情投意合,家裡的老人又催的急。三個月後,男方就過了彩禮,半年時間不到,花姑就出嫁了。婚後的生活,如膠似漆,甜甜蜜蜜。和生和花姑相親相愛,白天一起下地勞作,指望著用雙手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幸福家園。兩家的老人看到他們兩個這麼好,也是高興的不得了。鄰居們也都誇花姑能幹、和善,總之一切彷彿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著。

一年後,他們的女兒出生了,給這個家庭帶來快樂的同時,卻也給本不富裕的家庭帶來了更大的支出。家裡的那幾畝水田畢竟產出有限,整體收入已經難以維持一家的開銷。這時候,村裡已經有好些人開始去廣東打工,年底回村的時候,說著外面的世界,感覺遍地都是黃金。

和生聽了之後,開始蠢蠢欲動。在第二年春節後,便跟著同村人去廣東務工了。而在這一年,花姑的父親卻因為胃部疾病而去世。花姑在那段時間卻聯繫不上和生,沒辦法,花姑帶這個不滿一歲的小孩料理完了老花的後事。

花姑就只剩下和生和女兒了。

5

處理完後事後的中秋節,和生卻突然回了家。花姑感到很驚訝,因為之前都聯繫不上他。花姑很生氣,質問和生:

“為什麼之前都聯繫不上你?你知不知道我爸都沒了?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和生低著頭,吭哧吭哧說不出話來。

回家的這段日子,和生整日的要麼躺在床上,要麼自己喝著悶酒,也不下地幹活,把自己搞得邋里邋遢的,整個家都烏煙瘴氣的。花姑看不得和生就這麼消沉下去,有天中午,把床上的被子一掀,對著和生就是一頓亂錘,和生被錘的煩了,翻身一腳正好揣在花姑的肚子上。一陣劇痛由下往上躥,花姑抱著肚子,一把蹲坐在了地上。和生嚇了一跳,慌慌張張的逃出門去。

那天之後,和生就消失了。誰也不知道和生去了哪裡。兩天後,花姑發現自己放在抽屜裡的500塊錢不見了,看來和生早就想走了。更要命的是,兩個月後,花姑發現自己懷孕了。

花姑找不到和生,也不知道怎麼去找和生。屈辱、無助、絕望、悲傷整日的纏著她,崩潰的情緒慢慢地累積,竟產生了輕生的想法。可想想女兒還那麼小,肚子裡還有一個小孩,花姑還是擦乾了眼淚。

花姑挺著慢慢大起來的肚子帶著女兒熬著日子,幻想著哪天和生能浪子回頭。年底的時候,村裡外出務工的人都回來了,可還是不見和生的蹤影。

花姑就這樣裡裡外外的操勞著。冬天的時候,冬筍的價格很好,花姑把女兒交給和生的母親,挺著個肚子就上山挖筍去了。那麼冷的天,那麼滑的路,也不知道花姑是怎麼把一袋一袋的冬筍扛回家的。她想的是,再怎麼樣,也得生下肚子裡的孩子,老公不見了,父親不在了,婆婆的年紀也大了,總要活下去吧。

6

花姑的兒子是在端午節前生下來的。這個孩子的降生,總算是給花姑帶來了一些欣慰。可往後的日子就更難了。村裡人看花姑無依無靠,孤兒寡母,多多少少會對花姑有些照顧,誰家裡有了好吃的,也會想著拿點給花姑。花姑感念在心,想著和生那個挨千刀的,竟然還不如村裡的鄰居。

女兒和兒子就這樣吃著百家飯長到了4歲和2歲。那年秋天,下第一場秋雨的時候,花姑正坐在家裡編者小竹籃。

那幾年,除了種好家裡的田,農閒的時間,花姑就要想著法子補貼家用。養一群雞鴨,喂一兩頭豬;別人家建房子,她去做小工;村裡要修路修橋,她去扛水泥;冬筍出來的時候,她去挖筍;下雨的天氣,就在家裡編點竹籃,好拿到集市上去賣。就這麼苦著苦著,日子也就熬著過來了。

花姑正認真的編著竹籃,女兒帶著兒子在旁邊玩著。突然女兒和兒子往她身邊湊過來,並扯了扯她的袖子。花姑抬頭的時候,看到門口站著一個溼漉漉的男人。花姑下意識的用手把兩個孩子攬進懷裡,仔細看著門口的那個人。

那人頭髮老長老長,雨水順著頭髮一滴滴地落在身上。一隻眼睛明顯已經瞎了,另一隻眼睛卻一動一動的,那隻眼睛裡不知道是閃著淚水還是雨水。身上的衣服早就沒了衣服的樣子,髒兮兮的,幾個大洞裡露著黝黑的肌膚。兩手拄著一根歪歪扭扭的棍子,他全身的力量都在棍子拄著的地方,彷彿稍不留神,就會摔個大跤。褲子早沒了褲腿,抖摟著的幾根布條正往下滴著水。腳上的鞋,一隻是解放鞋,另一隻卻是綁著的一塊橡膠,估計是在哪裡撿的。

花姑以為是個要飯的,怕嚇著倆孩子,進屋裡拿了兩個番薯給他,想叫他趕緊離開。這時卻聽到那個人喊了一句:

“花姑!”

花姑嚇了一跳,仔細看著眼前這個人,不看不知道,看完心驚肉跳。這不是和生嘛!

7

和生回家的消息很快全村都知道了。和生是這樣一路討飯討回家的。將近1000公里的路程,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和生那年去打工的時候,感受到了大城市的多姿多彩,也和其他人一樣進工廠,在流水線工作。剛開始的時候,心裡憋著一股勁兒,想著好好幹,多往家裡寄點錢,等孩子再大點,把花姑也接過來一起打工。

第一個月工資發下來的時候,和生本想第一時間把錢寄回家,可偏偏這時候他跟著一個工友進了廠子外邊的一個地下賭場,揣著一個月的工資,稀裡糊塗就上了桌。剛開始還真贏了好幾百,嚐到甜頭後,膽子也大了,下的注也越來越大,結果不到2個小時,一個月的辛苦全部貢獻給了賭場。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工資輸掉了,便開始在裡面借高利貸,高利貸越借越多,最後到了還不起的地步。後來和生就逃了,這也就是那年和生突然回家的原因。

可回家後,和生看到花姑和女兒,心裡更難過。想著欠下的賭債,心裡還是不甘心。在不小心踹了花姑後,便再次逃了。後來的日子,和生在另一個城市打工,卻還是賭,總幻想著在賭桌上翻盤。可最終也沒翻盤,在最後的一場賭局裡,他押上了自己的左眼。

之後,和生像鬼一樣的活著。沒錢治眼睛,就任其化膿生蛆,最後終於是瞎了。這時候的和生有些後悔了,想到了花姑,想到家裡的孩子,他並不知道,他有兩個孩子。他想回家,想再見見自己的孩子,自己這輩子活得像臭蟲,可臭蟲也想回家。

靠著這股子回家的信念,和生就這樣一路乞討著往家的方向走。這一走就是一年多。一路上的苦頭吃盡,被別人趕,被野狗追,千里迢迢,跌跌撞撞地終於是回到了家。

8

和生是在回家2個月後去世的,一年多的風雨摧殘,身體早就垮了,要不是回家那口氣頂著,半路上就挺不住了。

花姑沒有哭。

半生女人,一生傷

花姑說:“和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生前作下了孽,死後到了陰曹地府也還是要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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