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8日,北京一所小學發生一起傷害學生事件,多名學生受傷。幸運的是學生都沒有生命危險。事發後,輿論一致譴責如此暴行。悲劇發生,卻不應止於對暴行的譴責,更重要的是反思我們可以做些什麼,以避免悲劇的再次發生。
但就在這一問題上,輿論有了爭議。幾張聊天截圖廣泛流傳,有一位疑似該校學生的家長表示:“看看我們能為受傷的孩子做一些什麼?”卻遭到了一位“李老師”的“冷靜”勸導——跟我們一年級無關;孩子沒有必要知道這個事;家長有這功夫,多幫孩子練練口算;“那20人跟你什麼關係”……
雖然還沒有辦法證實截圖的真實性,但這位老師的說法已經在互聯網上遭到強烈的反彈,還有網友表示,“這樣的老師不在少數,相當一部分低年級的老師,素質真的是教育的恥辱”。
身為同行,我同樣不贊成李老師的說法。事件發生後的確需要冷靜,但冷靜不應是冷漠,此為其一;另一方面,截圖流傳後,很多人將矛頭對準李老師,微博搜索關聯著“人肉”這樣的關鍵詞,並上升到教師群體的“攻擊”,這也是一種輿論跑偏和輿論暴力。
他錯不至此,我們只看到他呈現出來的“冷漠”,卻沒有真正省思如此冷漠的根源。這不是為某個人申辯,而是只有搞清楚冷漠的土壤,才可能清除冷漠的根苗。
在李老師的回應裡,他對家長說:您有時間關心其他孩子,還不如趕緊在家給孩子練練口算,因為樂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其他事情都跟孩子無關。
這其實是我們在教育中經常看到的一種邏輯鏈:學生就是學習最重要,其他事情孩子都不要管。
雖然素質教育喊了那麼多年了,但在孩子上大學前的整個教育階段,“分數至上”的理念貫穿始終,這已經不必多言了。“分數至上”,必然導致“學習最重要,其他無關”的邏輯的出現。如果我們置換一下不同的語境,會發現這一邏輯實在太普遍太常見了。
比如現在很多小學馬上迎來期末考,語數老師每天忙得腳不沾地——一切都要讓位於期末複習,而一切期末複習都要讓位於語數兩門主課,很多所謂的副科都漸漸被停掉或取消掉了。孩子如果想上體育課,可能有老師就會說,“期末成績最重要,其他先放一放”。雖然老師口頭上都說孩子得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但只要孩子成績好,體美勞可以鬆一鬆的情況屢見不鮮。
很多家長也將這一邏輯運用得爐火純青。孩子想參加學校組織的公益活動,不讓,因為這會分散孩子精力,不利於學習;孩子學習之餘想放鬆一下,不讓,因為學習最重要,放鬆是浪費時間;孩子早戀了,如臨大敵,各種干涉手段一齊上,因為這會影響學習……
不要小瞧“學習最重要,其他無關”這樣的邏輯,當它被說得多了、用得多了,便會催生出一群只重視學習成績的教師、家長和學生。不知不覺間,這種邏輯也會結出冷漠的果實。關心其他人,與練習口算又有什麼可衝突的?我的那位同行不見得是“壞”,只是分數至上的教育體系真的會把人變成為分數服務的機器。而機器會有感情嗎?
除了“分數至上”帶來的冷漠,還有一種是結構和機制裡催生出的冷漠。輿論對這起事件的報道其實並不多,而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當被質問如何保障孩子安全時,校長只是反覆強調,不是用刀,不是外界傳得那麼嚴重。這位李老師在截圖裡也再次跟家長強調了這一點,並表示不要給孩子傳遞恐慌。
他們的立場很清晰:穩定最重要。這樣的動機可以理解,一起事件發生之後,“不信謠不傳謠”,不要讓恐慌任意蔓延,也要杜絕惡性事件的“模仿效應”。只是在具體操作過程中,“不信謠不傳謠”常常就成“不要說,別討論”了。彷彿大家都不說了,負面事件就壓下去了,局勢就一片和諧大好,學校和社會就會愈發穩定。事實是,“壓”可以保持暫時穩定,可就像壓力鍋,一旦爆發,後果不堪設想。相反,如果注意疏導,多在細處下功夫,反倒可能獲得長久的平靜(如果追溯這起惡性事件的前因後果,就會更明白這一點)。
截圖中的李老師很可能只是秉公奉行指令而已,如同復讀機說了一些規定下能說的話。這樣的冷漠,是追求穩定體系下的冷漠,折射的是一個體系的目光短淺、諱疾忌醫。
最後還有一種冷漠,是原子化的。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要事件不是落在我頭上,就與我無關了。對於這樣的冷漠,輿論常常是加以各種道德勸誡或批判,這當然是必要的,卻不總是有效。
冷漠,對應的是共情。我們為他人的困難無動於衷,是因為缺乏共情能力,這就是梁漱溟說的“社會太死,是指私意太深”“現在最不得了的是大家缺乏公共意識”。而共情能力怎麼來?一個“共”字,其實就是共同體和公共意識,它們不是喊出來的,是涵養出來的。
學者葉匡政這樣談論公共意識的涵養:“公共意識的核心是公共性,只有當公共生活是面向全體民眾開放的、民眾可自由參與的,民眾在互動中才能形成一種維護公共利益的共識,這種共同的價值認知,體現的就是公民的公共性。”簡言之,我們必須讓每個人真切感到,他就是我們這個社會的主人,他的意見能夠被傾聽、會受到重視,他的權利能夠得到保障,他的一舉一動能夠影響到我們社會……
在這種公共生活的涵養下,他就會明白,他做或不做以及怎麼做,都有差別,他可以讓社會更好、讓包括他在內的每個人更好。反之,如果一個人沒有公共生活,他已經認定自己只是一個“被管理者”,改變不了什麼,整個社會與自己無關,那麼他很可能就會對公共生活冷漠,對他人冷漠。並且這種冷漠會帶來“公地悲劇”和自私自利:只要壞事不降臨到我頭上就好了;我得趕緊多撈多得,然後趕緊離開。但這樣的冷漠背後,不是僥倖的快樂,而是恐慌——他並非不明白,當他仍是社會的一員,他也有可能遭受種種不確定性。
我非常欽佩截圖中的那位家長,在“教師-家長”權力並不對等的情形下,敢於在群裡這樣發問,如此公共意識讓人尊重。而我的同行,無論他是出於什麼緣由的冷漠,他的應對都是極糟糕的一種。哪怕他只是對家長的訴求做一點呼應,讓群裡的每一個家長知道,他們的訴求是被重視的,他們是可以為這個社會的向好做一些什麼——這都會是一次最好的公共意識訓練,並可以讓社會真正變得更好一點。
*點擊文章標題,閱讀另一位家長的視角《親歷:從錘殺學生的校工和讓人寒心的老師說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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