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和這麼多人為敵

李敖:和这么多人为敌

李敖(1935年4月25日-2018年3月18日)

和這麼多人為敵

一九八七年四月一日,鄧維楨寫信給我說:“和這麼多人為敵,我真佩服你的勇氣!這不只是敵人多而已,而是許多朋友會因你樹敵太多而不敢和你做朋友。”不過,從謔畫的角度看,我這種四處樹敵的作風,豈不也正是檢驗“朋友”、驗明“朋友”的好法子?如果“朋友”是這樣偽善、膽怯、騎牆、閃躲,這種朋友,也真可有可無了。我常笑我自己說,別人整天做公共關係討好人,我卻整天破壞公共關係批評人;我的敵人不是一個個出現,而是一窩窩出現,我幾乎每半個月就要多出一窩敵人,我真“闊”得很呢!我為什麼這樣與人為敵?因為我爭是非、不講俗情、不肯做鄉愿。我的敵人十九都是小人,如果我的朋友不勇於做君子(戰鬥性的君子),不敢和我做朋友,我覺得我該就此人我兩棄,也不錯啊!王爾德(O.Wilde)說世人都疏遠了我,而仍在我身邊的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我年紀越大,越覺得他這種嚴格的擇友標準其實還不夠。我覺得該改為:我疏遠了他們、他們仍挺身為真理而公然站在我身邊的人,就是我真正的朋友。看來我懸格太高了。

犧牲自己的名譽去奮鬥

我託難友劉辰旦代我自西泠印社標到郭嵩燾的一副對聯。郭嵩燾被我佩服的一個特點,是他為了愛國,竟被國人誣陷為漢奸,犧牲了自己的名譽。在國民黨的長年統治下,花樣更多了,鬥倒又鬥臭的技巧細膩多了、匿壞多了。例如國民黨會用法院判決來鬥臭你:國民黨用法院判決誣陷李敖對蕭孟能侵佔財產,這種誣陷一直跟著李敖,甚至傳到大陸,給大陸一些妄人人云亦云之資。原來臺灣這邊國民黨都不吭聲了,大陸那邊還有妄人摭舍國民黨鬥臭故伎呢。我寫過《論犧牲自己的名譽去奮鬥》,就特別點出這種,這是郭嵩燾時代更遭遇不到的。所謂“犧牲自己的名譽”,情況不止於郭嵩燾式遭遇和李敖式遭遇,還包括別的。幾十年來,在國民黨堵塞每一條出頭管道下,大丈夫沒有正常管道的用武之地,要想出頭,難免要耍一些世俗眼中的“花招”,製造新聞性引人注意,但一有新聞性,大丈夫就不可能有“正人君子”的清望與形象了。新竹市長施性忠被李登輝等迫害下臺,他在印信交接上耍盡花招,使朝中惡人大窘,但他自己也飽受中傷,雖然他一派風流。他坐牢時,太太莊姬美陪我探獄,隔著鐵窗,他還對我唱個小調呢。我當時大笑,站在一旁的禁子牢頭板著臉看我們,一定奇怪這些名人在牢裡還這樣滿不在乎。

“三不朽”中的我

古人講“三不朽”,有三方面:立德、立功、立言。先說立功,臺灣太小了,無功可立。再說立言,在立言上,我一直被奉為大寫手,不分敵友,對我的健筆如飛,皆無間言。在寫的字數上,從梁啟超到胡適、魯迅,都不能跟我相比。我的《李敖大全集》,早在一九九九年就出到四十巨冊,早都壓倒群雄。一九九九年後十六年來寫的還沒計入。雖然在立言數量上我如此拉風,但奇怪的,我每自吹自擂、排起順序來,卻總把“立德”排在“立言”前面。換句話說,我一生自憙我人格的偉大,乃在文章的偉大之前。

一些淺人(包括所謂正人君子)聽了,有的會奇怪,會發笑,為什麼你李敖不以文章蓋世,卻以人格號召?答案是,眼觀天下,我在人格上,的確雄踞第一,因為我有“大人格”。

“大人格”

早在一九八一年,我就提出“人格的兩層面”的說法。什麼是“人格的兩層面”?第一層面是“管仲的層面”;第二層面是“匹夫匹婦的層面”。“匹夫匹婦的層面”是小市民的層面,是隨波逐流的層面,是依附權威的層面,是“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的層面。“管仲的層面”是大人物的層面、是特立獨行的層面、是大無畏的層面、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層面。這種層面所表現的人格,叫“大人格”;“匹夫匹婦”所表現的,叫“小人格”。胸懷“大人格”標準的英雄豪傑,都會長期遭到輿論、謠言、群眾、世俗的打擊。所以,“父子責善”的賢人匡章,全國說他不孝;“弟死不葬”的志士張良,社會說他不仁;周公旦被誣不利孺子;直不疑被誣與嫂通姦;馬援被誣貪汙;袁崇煥被誣反叛;張自忠被罵漢奸,蒙羞六七載;岳飛不得昭雪,沉冤二十年……多少大丈夫,在“小人格”標準下,都變成了“人格有問題”的下三濫。雖然這樣,以“大人格”期許的志士仁人,也不會懷憂喪志,因為他們把握了大規跡。我們不要忘記:在舉國滔滔,為閹黨拍馬祝壽的時候,顧憲成不肯簽名,這是何等人格!在舉國滔滔,為國社黨攘臂歡呼的時候,艾德諾(K.Adenauer)不肯妥協,這是何等人格!在舉國滔滔,為國民黨歌功頌德的時候,有人敢捋虎鬚、敢澆涼水、敢扯後腿、敢跟他們不合作,這是何等人格!

李敖:和这么多人为敌

李大師“年老輕狂”

有學問之人,滿紙塗鴉也好、塗鴨也好,不管塗什麼,其實是“年老輕狂”。不過,你想從輕狂中查到我的潛意識嗎?可沒那麼容易。我的潛意識可是銅牆鐵壁的。不有計劃寫出這本書,而是堆出這本書。“信筆所之”真好,使自己沒有了拘束。七十而“不逾矩”地從心所欲,八十不必“不逾矩”了,八十事事無礙,八十除了筆下龍蛇外,還能怎樣呢?連想女人,都要看A片時,把自己加入了,隨後恍然一笑,我在幹嗎?跟A片中的黑人比嗎?我真該死!旁觀者就是旁觀者。讀者亦然。讀者就是讀者。讀者永遠超越不了李大師,一如李大師永遠超越不了黑人的黑啊。寫到這裡,我學京戲,奸笑三聲,笑得既真且幻。幻不是假,幻是真戲假做。戲不是不真,只是該黑人做的,李大師免了。李大師八十歲了。人家是“年少輕狂”,李大師“年老輕狂”。

“孤笑”

輕狂溯源,跟我的玩世不恭有關。玩世不恭在我生命裡霸佔一方。我一生快行己意快意恩仇,卻不慪氣負氣、也不鬱郁不得志,不得胃癌,反倒“孤笑”不已,都跟我玩世不恭有關。那年王大智請我在他課上演講,很受學生歡迎。大智要送我車馬費,我拒絕了,但我開口向他要個圖章。我說:“你老太爺是金石家,一定刻了不少閒章。挑一個送我吧。”大智果然不辱命,從他媽媽那邊取得閒章一方,上刻“孤笑”二字,是從朱子書裡找出的,我好喜歡。我是常常“孤笑”的。閩南話“偷笑”、古文字“竊笑”,種種用法各有趣味,但是“孤笑”最有道學氣。如果我正經一點“偷笑”“竊笑”,我就“孤笑”了。

跟自己聊天

這本書,用語活潑,上天下地,隨意為之,主軸是我八十年來的一些雜感。這些雜感有些該是高朋滿座時聊天的,但我息交絕遊已久,每天都是一個人在大書房裡盤踞,雖沒神經到喃喃自語,但萬念俱灰的局面倒匆匆來去。有些念頭被我鉤住,就跟自己聊起來了。實際都是自說自話、自問自答,有時也會“自訟”、跟自己抬槓,當然贏的還是自己。老子說“自勝者強”,他“自勝”的意思跟我不太一樣。我看他的“自勝”,是跟自己過不去;我的“自勝”,是說一個我好、另一個我不好。最後好的我贏了,自圓其說後,我理直氣壯,全身統一。

本文選自《李敖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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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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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盡人情世事

豪顯文采風流

李敖,生於1935年。在北京讀小學,1949年隨父母去臺灣。臺灣著名作家,近代史學者。著有《李敖大全集》80冊,三千萬字。為人特立獨行、行文嬉笑怒罵。他一生做戰士,樹敵無數,毀多於譽;一生勤勉筆耕,著作等身,才情兼備;一生風流倜儻,情深意重。他是一個傳奇,是一本大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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