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鲜】《饮馔看中国》书稿擷英-(三)

引言

本人新书《饮馔看中国》已于己亥正月开始写作,预计持续笔耕一年至一年半当可付梓。新的时代,敝帚需自珍但无须捂宝,故在写作过程中将陆续选择章节发布出来,以飨读者,并敬请斧正。


一排灶眼烈焰腾腾,一口铁锅油火飞溅。锅下锅内都是火,锅倒仿佛只是火苗之间的一道黑线。锅时而离火半尺前后颠动,菜、肉伴着油汁酱料飞出锅去,在火的映衬下向上翻升,再划出一道漂亮的反弧线落回锅里,这动态的美还有着叮叮当当的锅勺、刀板声为之配音。说它不是一部影像艺术片都难,人看到这部艺术片腹中不叫、咽喉不吞咽几下恐怕也难。这就是中国饮馔烹饪在世人眼中的形象,但这个形象是走了至少三千年的漫长道路,才展现在人们眼前的。

如今的红案大厨,一上灶便龙行虎步如将军,左手锅右手勺,火光里双臂起舞如艺术家。但他们三千年前的祖师爷“雍人”,是断没有这身“范儿”的。因为雍人手底下摆弄的,是被称为“重器”的青铜炊具,它们就已经决定了雍人们难以拥有后辈的那份潇洒。

烹饪的本质,不过就是通过介质把热能传递给食材。这需要两层介质,一层用来区隔火,那就是炊具;另一层用来区隔炊具与食材,在中国烹饪里就是水、油、汽三大金刚。所以,如果能把饮馔史分成技术史和文化史两部分,这两层介质的发展历程就是技术史了。也就是在这一节将要说的两个事情:一个是炊具的演化;一个是水、油、汽,实质也就是烹饪方法的演化。

“务五谷,则食足;养桑麻育六畜,则民富。”五谷是主食,六畜是副食,主、副相掺构成国人的饭食。但五谷与六畜只是原材料,人是不能把手放在火上加工食物的。能把它们变成食物的是炊具,饮馔史的进程在很大程度上首先是炊具进化史。炊具进化史的源头是陶器,不过第一个高峰无疑来自于青铜时代。《吕氏春秋٠卷第十四٠本味》

汤得伊尹……说汤以至味……对曰:“……凡味之本,水最为始。五味三材,九沸九变,火为之纪……鼎中之变,精妙微纤,口弗能言,志不能喻。若射御之微,阴阳之化,四时之数”。

中国厨行尊厨神有三个源头:伊尹;彭祖;易牙。彭祖是传说人物,易牙是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佞臣小人,皆不足论。唯伊尹是中国第一个有案可查的辅相,是“贤相”这个中国特有历史文化现象的源头。伊尹是不是一位厨艺高手很难说,从《本味》一篇看至少他对饮馔之法了解极深。更重要的是,伊尹以制馔之理向君主讲解治国之道,这是饮馔融合中国实用政治哲学的代表。这种融合在诸子百家之书里广泛存在,最著名的表述就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伊尹很可能是因为这个才被尊为厨神,毕竟在中国文化里,不入庙堂皆为小技。饮馔之术自伊尹起与庙堂之术相应和,莫可小技视之了。

《吕氏春秋》成书于战国尾声,大一统的秦帝国即将诞生。里面讲述的伊尹故事未必信史,但借伊尹之口描绘的饮馔之术,当是先秦时代的真实记录,这一大段描述里核心之器是青铜鼎。

鼎这种器物起于陶器时代,它最直观的形象就是三个高足支着一个深盆。这样一种构造,目的非常明显:能够在一堆火上直接对深盆进行加热。陶器,特别是原始陶器,烧制工艺甚为粗拙,也就耐火性较差,且热传导效率不高。因此陶鼎虽然在器型上对于加工食物是一个大的进步,但其材料却决定了并不是一种飞跃式进步。青铜鼎的出现实现了这样一种飞跃式进步,毕竟金属的热传导能力和耐火性都非陶器可比。目前所见最早的金属鼎,也就是偃师二里头文化铜鼎,它的样子和陶器时代的陶鼎极为相似,传承关系明显。说明青铜鼎最早和最根本的功用就是炊具,后来才以炊入礼,在青铜炊具和礼器中都占据了王者之位。

《仪礼注疏٠卷四十四٠特牲馈食礼》:

厥明夕,陈鼎于门外,北面北上,有鼏。 棜在其南,南顺,实兽于其上,东首。
牲在其西,北首东足。

周代的一场祭礼,它开始的前奏是鼎、兽、牲各就各位。按其下之注,兽指的是鱼和腊(音昔),牲指的是豕(猪),则鼎是用来烹饪这些肉食的炊具。至于“鼏”(音密),观形可知,鼎之盖也。在下文中,曰:

宗人举兽尾告备,举鼎鼏告絜,请期曰羹饪。

可知这些鼎是用来把这些肉类食材制成肉羹的,而祭礼开始的正式时间正是以鼎中肉羹何时制成来定。这些制作肉羹的鼎,正是炊具鼎家族中最重要的镬鼎。《周礼注疏٠卷四٠亨人》:

亨人掌共鼎镬,以给水火之齐。注:镬,所以煮肉及鱼腊之器。

镬即为煮肉羹之鼎,此类鼎的一大形态是无盖大鼎。湖北曾侯乙墓、太原晋国赵卿墓等皆出土过无盖大镬鼎,其底部都有烟火痕迹,内部都有肉类食物残留,证实了镬鼎煮肉的文献记载。不过从烹饪原理来说,作为主要用于制作肉羹的镬鼎,没有盖子显然热能流失过大,耗时过长。像“特牲馈食礼”这种以羹熟定开始时间的祭礼,鼎若无盖就意味着等待时间过久,且这种等待颇为无聊。因此,有盖(即鼏)之镬鼎必然大行其道。在相关的考古发掘中,确实除少数无盖大镬鼎外,还出土了数量更多的有盖之中、小鼎,其中镬鼎不在少数,且多成套。这大概又证实了文献中镬鼎作为主要炊具的另一个使用规则,《周礼注疏٠卷四٠亨人》:

释曰:云“镬,所以煮肉及鱼腊之器”者,案《少牢》:爨在庙门外之东,大夫五鼎,羊、豕、肠、胃、鱼、腊,各异镬。镬别有一鼎,镬中肉孰,各升一鼎,故郑云“既孰,乃脀于鼎”

这里所“案”之《少牢》,即《仪礼》之《少牢馈食礼》。此礼相关饮馔的部分我们已在上一章里详细介绍,此处不再赘述。总之,至迟到两周之时,古人煮肉已经秉承一类肉一镬鼎的原则,而不再是所有肉来个大杂烩的概念。为此,乃不惜大费成本地让镬鼎体系变庞大,这大概就给中国饮馔“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总精神,打下了一个好的物质基础。

有趣的是,带盖的小鼎与无盖的大镬鼎之间,又能够组合出新的方式。《礼记正义٠卷二八٠内则》:

炮取豚若将,刲之刳之,实枣於其腹中,编萑以苴之,涂之以谨涂。炮之,涂皆乾,擘之。濯手以摩之,去其皽,为稻粉,糔溲之以为酏,以付豚。煎诸膏,膏必灭之。钜镬汤,以小鼎芗脯於其中,使其汤毋灭鼎,三日三夜毋绝火,而后调之以醯醢。

这是一份两千多年前的菜谱,以最终入小鼎看,这应该是料理了一只小乳猪。腌渍、烧烤、煎油、切片,而后长时间煮。但是小猪并不像其他同类那样,被丢进镬里洗开水澡,它享受的是“汗蒸”待遇。小鼎被放入烧着热水的大镬鼎里三天三夜,这个很明显就是现在原盅炖的祖源。也就是说,大、小鼎的组合,已经开始将煮之一道发展出一个含有“煨”“炖”“隔水炖”等概念萌芽的体系。那么从“使其汤毋灭鼎”,也就是不要让热水进入小鼎来看,这个小鼎当然是应该有盖才合理。

鼎镬领衔了青铜时代的炊具,跟在它们身后的还有几位“名角儿”,最重要是是甑和甗这对姊妹花。甑和甗同样起源于陶器时代,青铜时代继承和延续了陶甑和陶甗的形态与功用。《周礼注疏٠卷四十一٠冬官考工记下》:

陶人为甗,实二鬴,厚半寸,唇寸……甑,实二鬴,厚半寸,唇寸,七穿。【注】量六斗四升曰鬴。郑司农云:“甗,无底甑”。

《考工记》本是一部独立的书,是战国时期记述官营手工业各工种规范和制造工艺的文献。西汉时,因《周礼》的“冬官”篇佚缺,河间献王刘德便取《考工记》补入。战国是“礼崩乐坏”的顶点,规制僭越成风,以灰陶仿青铜礼器是普遍现象。所以此处虽为陶器,但在形制上陶、铜无异,可以等视为青铜甑、甗。甑的所谓“七穿”,即底部有七个孔,当甑放置于釜、鬲等烧水炊具上时,水蒸气便会通过这七个孔到达甑内。甗的形制《考工记》说得并不详尽,它实际上是把甑与鬲合为一体了。郑玄所谓“无底甑”,《说文解字》又称:“甗,甑也,一(曰)穿也”。一穿者一个洞,可以看做无底的另一种表述。观出土的各青铜甗,其形上甑下鬲,中间有一个束腰状隔层。可以推断,当隔层中放置箅子,甗就成为一个蒸器,如不放箅子,甗就成为一个很深的大鬲。所以,甑和甗的演化让蒸、煮两种烹饪方法相互交融,持续发展。

青铜炊具家族还有两位成员,它们本身没有逻辑上的关联,但在饮馔历史的演进里发生了相互作用,最终催生出了我们运用至今的主流烹饪方法。这两个成员,一个是上面提到的釜,它是一种大规模的存在,但当时主要用于煮水。另一个成员是某些炉盘,最具代表意义的是曾侯乙墓出土的一套双层青铜炉盘。据相关发掘简报,这件器物被称为炒炉:

炒炉一件。形似双层盘,上层为盘,下层为炉。上层盘圆底,略深,盘外附两提梁,盘下四兽蹄形足,略瘦高,足立于炉口上。炉亦作盘形,近似平底,底上有扁方形镂孔,炉盘下有三个兽蹄形粗矮足。出土时,上层盘内装有鱼骨,下层炉盘已烧裂变形,有木灰。通高21.3,盘、炉口径略等约39.4、上盘深6、下层深约 3.5 厘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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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侯乙墓出土炉盘

对这个“炒炉”的命名,大可商榷。以其盘形的浅度,炒这种烹饪方法所要求的颠翻、推扬、揽推、旋转等动作都做不出来,没有施展空间。同时,经水生生物专家鉴定,此盘中的鱼骨为鲫鱼骨。因此,有学者认为

(盘中鲫鱼)用“油煎”法明显合适……考古学家指出,这件炊器“上盘底部有补痕一处”,并认为是“因使用较久”造成。但从不同传热介质对炊器寿命的影响来看,在一般情况下,当温度升高到 100℃ 时,水就开始沸腾了。而新鲜油脂的发烟温度为 220~ 230℃,牛脂、猪脂和多种植物油的发烟点均在 180 ~ 250℃ 之间。一般来说,高温烹调对炊器的损毁程度较高。这件炊器上盘底部的补痕,当不排除长期高温油致损的因素。这也从这件炊器上载食材下接热源的敏感部位状况,证明当年在曾侯乙炉盘上高频率进行制作的是油煎而非水煎鲫鱼……过去学术界对《楚辞•大招》中的“煎鰿雀,遽爽存只”中的“煎鰿( 鲫鱼) ”是文学想象还是实际生活原型以及战国时代“煎”的面貌说法不一,曾侯乙炉盘及其盘内遗存实物的出土,为此提供了难得的实证。总之,根据上述这件炊器的功能,我们似可将曾侯乙炉盘称作“煎炉”。——王仁兴《曾侯乙烤盘功能研究》

不论从烹饪实操角度还是从历史逻辑角度,此说都比较合理。那么这一套2500年前的青铜“煎炉”,就相当于现在万州烤鱼所用炉具的远祖。不过关键在于这是一套专业用于油煎的炊具,与它类似的青铜盘们,为以油为介质的烹饪方式正式登上历史舞台提供了契机。此前,鼎镬由于厚度与传热速度,都只适合于以水和汽为介质的烹饪方式。以油为介质只能更多作为一种辅助性烹饪方式存在,无法唱主角,直到这类青铜煎盘的出现。既然油煎菜品已成诸侯常味,那么以油为介质的主力烹饪技法“炒”也就呼之欲出。在梁实秋先生散文里,曾说英文无法译出“炒”字,便译为一边翻腾一边煎。这种翻译虽然会让中国人忍俊不禁,但从原理来说确实正确。所以,从油煎到炒,只差“翻腾”,这个就要等到新的金属时代来临。

秦汉以来,中国自青铜时代渐次进入铁器时代,金属炊具的改变从铁釜开始普及。釜在先秦时功能大多与鬲相当,或者说釜更像是无足之鬲,在炊具中并不处于核心地位。至秦末,这个地位明显得到了提高。《史记٠卷七٠项羽本纪》:

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沈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项羽以破釜甑表示决心,则此时釜已成为必备的核心炊具。但以釜甑相连称观之,此时釜应该还是用于烧水配合甑来蒸饭的,只是已经代替了鬲的地位。汉代冶铁技术高度提升,铁产量大增,铁釜开始成为标准化产品。以铁制釜,第一厚度变薄使单人可以颠动,第二导热性超过青铜,使炒这种方式对“火候”的要求得以满足。很自然的,“炒”的方式开始出现在饮馔之中,釜便成为锅的前身。

与此相配合,灶也发生了改变。一方面,因釜无足,原来配合鼎镬的低矮坑灶逐渐变成了高台灶;另一方面,汉代起,双灶眼的灶台普及,其前灶眼置釜甑,后灶眼置釜,一蒸饭一炒菜。一切都在向着我们熟知的厨房发展,中国饮馔开始慢慢走向那个热油飞溅,锅勺叮当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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