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之風轉載

文 | 劉錫誠

先生之風轉載

我曾發過這樣一通議論:文學的創作與批評是不可分割的兩翼,有時候創作走到前邊引導批評,有時候文學批評走到前面引導創作。被稱為"第四代批評家"的那個批評家群體,在以改革開放為旗幟的新時期文學的興起與發展中,所起的引導和推動作用是不可輕視的。兩年多前故世的陳遼先生,就應該屬於其中的一位吧。

我和陳遼相識於1980年11月在昆明召開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第二次學術研討會上。那時,他是《雨花》月刊的理論組長,繼而改任江蘇省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一直到2015年12月2日病逝。我們的交誼跨越了35年。回顧傷痕文學破土而出時,他為其鳴鑼開道,為高曉聲、陸文夫、方之、梅汝愷等"探求者"恢復名譽挺身而出,為顧爾鐔的《也談突破》的公正評價仗義執言,為新時期文學的蓬勃健康發展,為有潛力和有成績的年輕作家提供助力,幾十年如一日,從不隨波逐流,不諂媚討好。在新時期和後新時期兩個文學發展階段上,都殫精竭慮,站在前沿。說他是一個清醒的、冷峻的、敏銳的、實事求是的革命現實主義批評家,應該說不是誇張的。

先生之風轉載

陳遼

改革開放以來,每年的一號中央文件,都是有關農村問題的。農村題材的文學創作,也是當年我所供職的《文藝報》努力提倡和時刻關注的。而江蘇省的作家們被認為在農村題材創作上走在了全國的前列,當時最引人矚目的是高曉聲發表在《人民文學》1980年第2期上的短篇《陳奐生上城》。1980年11月4日,我以《文藝報》評論編輯的身份到南京組稿,作家張弦在家裡請我吃晚飯,幾位1957年被打成"探求者"集團成員的作家,除了遠在蘇州的陸文夫和剛剛獲得平反的方之外,顧爾鐔、葉至誠、高曉聲、梅汝愷都來了。我提議《文藝報》與《雨花》聯合召開一次農村題材小說座談會,得到了他們的一致贊同。商定我刊與《雨花》於1981年5月在南京召開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座談會。相應地,要在刊物上陸續發表幾篇深度研究農村題材小說創作的文章。次年1月12日,我又給他寫了一信,正式約他為《文藝報》寫一篇有關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問題的重頭文章,並向他提供了一個參考篇目。他接受了約稿。我隨信附給他一份備忘材料《新時期農村題材文學十問》。他回信說:

劉錫誠同志:

您好!

自接1月12日來信後,一個多月來,一直在為寫這篇文章做準備:重新閱讀了近年來的農村題材的優秀短篇(您信中提出的篇目以及我認為是優秀的作品);翻閱了十七年間農村題材的作品;並去有關部門單位參閱了中央關於農村工作的文件下達後本省和全國各地農村情況的內部材料。2月中旬起,開始撰寫本文。

我在上信中和您講起過我的寫作意圖,不僅僅就作品評作品,而是想總結一些經驗,能夠對農村題材的短篇創作多少起點指導作用,以符合《文藝報》發這篇文章的要求——對農村題材短篇創作座談會進行配合。因此,寫了三個部分:對解放以來農村題材短篇創作所走的道路的簡要回顧;對近年來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成就和經驗的小結;對進一步發展和提高農村題材的短篇小說創作質量的幾個問題的探討。在動筆撰寫期間,得知南大講師胡若定同志(他也是參加昆明當代文學討論會的)也在從事這方面的研究工作,因此請他合作此文。兩易其稿,現由我最後定稿成文,寄給您審處。

沒有輕率對待您的約稿,這是確實的。但由於水平限制,此文能否達到您的約稿要求,那就不一定了。如您認為可用,不妥處請斧正;如不擬採用,則請在3月20日前寄還給我,以便我另作處理。

我平時不坐班,在家。今後來信或稿件往還,請寄南京市313信箱武一青轉陳遼同志收。

謝謝您對我寫作評論文章的促進和關心。

順頌

編安!

弟 陳遼

1981年3月4日

收到他這封信和隨信寄來的他與胡若定合寫的文章《農村題材短篇小說的起飛》三天後,又收到他3月7日的信,向我補充介紹他們文章的一些背景和寫作意圖:

錫誠同志:

您好!用掛號寄給您的信、稿,想已收到。

惠書敬悉。也許是江蘇比較開明吧,我們這裡情況還好。省委宣傳部長最近肯定《青春》辦得好,應該這樣辦下去;省委書記胡宏同志與顧爾鐔同志談話,也是鼓勵為之,談得較融洽。江蘇省的理論工作者則於上月開了一個座談文藝形勢的會議,會期三天,基本內容如您信上所述,認為四年來文藝界是問心無愧的。三中全會前,與"四人幫"、"凡是"派進行了鬥爭;三中全會後認真貫徹了三中全會的方針、路線、政策;四年來取得了建國以來任何一個時期都從未取得過的巨大成就。就創作而言,三年來,發表短篇小說約1萬篇;中長篇數百部;詩歌約10萬首。其中有爭議的短篇不過百篇左右,有爭議的中長篇不過幾部;有爭議的詩歌也不過百首。姑不談有爭議的作品並不全都是有錯誤傾向的,即使它們都是有問題的,那麼它們在全部創作中還不到1%,即99%以上是好的,比較好的,或無害的。99:1,哪一條戰線比得上文學戰線?特別是與經濟上的嚴重失誤相比,文學戰線更是成績斐然!試問:現在對經濟上的嚴重失誤,有誰作過認真的自我批評,有誰承擔過責任?還不是籠籠統統地歸罪於極左路線流毒未肅清和缺乏經驗就算了。但是對文藝創作和文藝工作上的問題,卻有人抓住1% 不放(當然對這1% 也應該重視,應該批評,應該解決),以致否定四年來的巨大成就,這又如何能使人心服呢?不是說要"寫本質"嗎?要看本質和主流嗎?但是,對文藝工作,有人就偏偏不看它的本質和主流,而只看其中的"陰暗面"(按:這是一個很好的雜文題目),再也不說以歌頌為主。本著這樣的精神,我省文藝工作者仍打算一如既往,繼續貫徹三中全會方針、路線,繼續解放思想。看到您的來信,更鼓舞了我今後的寫作信心。

《農村題材短篇小說的起飛》一文,所以特別寫了第一節,就是為了與十七年作比較,為了突出近年來的創作成就的。此外,我最近還寫了《新時期的文學 文學的新時期》一文,基本精神恰好就是您信裡的意見。此文不知道能否發出,如能發出,以後當把文章寄送給您,請您教正。

您的識見和學問,我是欽佩的。您在報刊上的文章,我都找來讀過了。望今後常聯繫,多多賜教。

再見。順頌

編安!

弟 陳遼

1981年3月7日

我把《農村題材短篇小說的起飛》這個題目改成《農村生活的新畫卷——讀近年來反映農村生活的一些短篇小說》,作為重點文章發表在《文藝報》1981年第12期上了。這一時期,刊物上已經陸續發表了《旗》(南丁)、《剪輯錯了的故事》(茹誌鵑)、《黑旗》(劉真)、《二月蘭》(韓少功)、《落葉無聲》(王萌鮮)、《藍藍的木蘭溪》(葉蔚林)、《結婚現場會》(馬烽)等優秀短篇,但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的發表,在文學界備受重視,一時成了寫農村和農民的一個輝煌成果和寫作標杆。

記得1980年3月5日,《文藝報》曾經在京召開了一個以"文學要關注農民"為議題的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座談會,我在會上的發言就講到高曉聲近期的創作:"高曉聲的《漫長的一天》是個名篇,反映很好,有突破。有些農村作者的看法卻不同,他們問:'小說反的是什麼?反官僚主義,還是事務主義?'我曾同高曉聲談過,他說:'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反什麼,我什麼也沒反!'高曉聲不是提倡無主題。如果說契訶夫一生的作品的主題是反庸俗,可以這麼去認識作品主題的話,那麼高曉聲的作品有主題,不是沒主題。在一個短篇裡像樣地提出個問題,並解決問題,是很難的。如果有這樣的短篇小說,也是可以的,但只是一個路子。作家可以走這條路,也可以走別的路,走《漫長的一天》和《陳奐生上城》的路子。過去,我們被前一條路纏住了。"

我與顧爾鐔在南京達成了由《文藝報》和《雨花》兩刊聯合舉辦農村題材小說創作座談會的口頭協議,回京後我起草了會議通知,經主持工作的副主編唐因批閱,發給了顧爾鐔。其間,恰恰顧爾鐔的一篇隨筆《也談突破》,在安徽的《戲劇界》上發表,引起了一點麻煩。兩刊開會的通知稿寄出一個月後,顧爾鐔於1981年1月3日給我來信,提出了一些意見,建議座談會延期舉行,並告知委託高曉聲"具體負責此次會議"。進入5月,《文藝報》編輯部被上級指定要發表文章對顧文進行批評。這時,我也收到了高曉聲於7月3日寄來的信:

劉錫誠同志:

信收到。

關於去年你和老顧(爾鐔)同志商量由《文藝報》和《雨花》聯合邀請各地擅長寫農民的作家討論創作的事,本來是商量定了的,後來老顧又要我代他直接和你聯繫,我也義不容辭。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老顧至今沒有上班。領導上對他今後是否改變工作職務,態度不明白。因此,《雨花》編輯部的工作,我也不便過問了,加上我九月二號要去美國一行,如會議在九、十月間召開,我恐不能參加。所以,我建議你直接給《雨花》編輯部寫一封信,提出原來商定的打算(他們也知道)和你們現在的計劃,由他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覆,這樣比較妥善。事出無奈,望諒解。專此問撰安!

高曉聲

7月3日

這一來,原定的《文藝報》與《雨花》聯合舉行農村題材創作座談會的事就給無限期擱淺了。

這件事過去幾十年了,陳遼卻仍然記在心中,歷史責任感促使他在王正同志90大壽的時機去訪問了他,並由他對王正的口述作了記錄,公之於眾。2013年6月24日他給我寫信,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我,囑我找機會在京發表。信中談到,顧爾鐔的《也談突破》本來是要批判的,但後來突然偃旗息鼓了。信中還說:"我早就聽說是江蘇省的原團省委書記王正同志向相關中央領導作了彙報,才平息了這一事件的。但不得其詳。今年5月,聽說王正同志過90大壽,身體不大好,住鐘山幹部療養院。我想,這一重大史實不能讓它湮沒,應該在王正同志健在時進行搶救,於是,我看望了他,由他口述,我做了筆錄;並經他兩次修改、補充,最後由他定稿。現將該文寄您,請您看看,是否可以在北京的大報上發表……"

2010年12月10日,首都文學界離退休多年的老朋友們聚會,起意要筆者、繆俊傑、馮立三主編一本新時期文學的回憶文集,我給這本書取名為《破冰之旅——新時期文壇親歷紀事》。經過半年的籌備、組稿、編輯,終於在2011年7月15日編好了,收入了包括袁鷹、崔道怡、閻綱、周明、丹晨、繆俊傑、杜高、郭玲春、陳美蘭、馮立三、鄭榮來、郝懷民、顧驤、謝永旺、嚴平、劉錫誠、史中興、徐慶全、曉雪、陳遼、秦晉、吳嘉等多人的回憶文章。我約請陳遼寫了一篇題為《崢嶸歲月,往事如新》的回憶與反思的長文。這篇至今未能發表的遺作,記述了那一段時間裡改革和反改革兩種思潮對立和較量的往事。

在中國當代文壇上馳騁了60年的批評家陳遼,給中國當代文學史貢獻出了《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史稿》《露華集》《陳遼文學評論選》《新時期的文學思潮》《文藝信息學》《中國革命軍事文學史略》《葉聖陶評傳》《毛澤東文藝思想與文學》《月是故鄉明》《葉聖陶傳記》《周太谷評傳》和《陳遼文存》(12卷)等遺產。回想1982年,馮牧、閻綱和筆者主編新中國第一套《中國當代文學評論叢書》(20種)時,出了一本《陳遼文學評論選》,肯定了作者作為新時期以來重要批評家的地位;他過世後,今年初又收到了丁帆主編的《江蘇當代文學批評家文叢》中的《陳遼文學評論選》(李靜編,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9月出版)。心想,前後這兩本選集的出版證明,陳遼不愧是一個在新時期文學中與改革開放同行的、能戰鬥有成績的批評家,表明了老一代編選者和新一代編選者對陳遼之風的首肯。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10月19日3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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