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由於種種原因，再也玩不到《超級馬力歐兄弟》（Super Mario Bros.），你會感到可惜嗎？
這個預設看起來猶如天方夜譚，即便你不是一名電子遊戲玩家，恐怕也會嗤之以鼻。如此鼎鼎大名的角色怎麼可能一夜之間消失不見，更何況電子遊戲是以數字形態存在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應該是“永生”的。更何況任天堂新一代主機Switch仍然火爆全球，早已一掃上個世代Wii U的頹勢，也一直在以虛擬主機的形式將自家的老遊戲端上新平臺，更沒有理由擔心我們有朝一日會玩不到《超級馬力歐兄弟》。
《超級馬力歐兄弟》
但如果換成另一款遊戲，結果又會如何呢？回憶一下你人生中玩過的遊戲，有多少還能在現有平臺（電腦、家用主機）上以發售時的原始形態來玩？早已難覓其蹤的軟驅自不必提，現如今電腦上連光驅都甚為少見。至於遊戲主機，代際之間的一次次輪迴已經導致許多遊戲被徹底鎖定在發售時的載體中，而無論各種形態的卡帶還是格式各異的光盤，都會在歲月侵蝕下逐漸老化，最終無法使用。更何況電子遊戲與其他所有媒介最大的不同點在於，它只能以對應的硬件來識別和讀取。如今我們仍然可以看到上世紀早期的電影作品，它們也不斷通過各種新的視頻標準一次次重新進入市場，而電子遊戲作為一種強互動的媒介，軟件與硬件關係更為複雜，這裡不僅牽扯到早期主機的異質架構，也與各式各樣的操控手段密切相關。儘管近年來各大主機制造商都在嘗試於最新主機中加入向下兼容功能，但真正得到覆蓋的作品數量相比電子遊戲歷史上的作品總量，仍如九牛一毛。
熱愛老遊戲的玩家自然不肯坐以待斃，讓自己童年的回憶徹底湮滅。具備技術實力的開發者研發出模擬各個遊戲主機的模擬軟件，玩家則自行購買遊戲，將實體遊戲內容轉為數字形態，再分享給其他玩家。遊戲開發商/發行商，尤其是遊戲主機開發商，將這種行為視同盜竊，認為其嚴重損害了自己的權益。於是我們見證了一場綿延至今的戰鬥：模擬器/玩家vs遊戲行業從業者。僅從法律層面看，模擬軟件的研發本身並不違法（不涉及bios的前提下），玩家將自己購買的遊戲進行數字化處理也屬於其正當權益，而一旦涉及分享發佈，嚴格說來，便逾越了紅線。但我並不想在此討論孰對孰錯，如果對此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移步YouTube觀看一場名為”It's Just Emulation!" - The Challenge of Selling Old Games的GDC演講，此處我只想借著講座中的部分數據和實例談談遊戲遺產保護的問題。
《唐老鴨夢冒險》（DuckTales）
在編輯出版《紅白機視覺史》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尋回了許多童年回憶，其中有一部作品就是《唐老鴨夢冒險》。這款1989年面世的紅白機遊戲在發售時評價甚高，也成為很多人兒時的心頭好，如今也於2013年得到完整復刻處理，但其原始紅白機遊戲卻直到2017年，卡帶版本發售整整二十八年之後，才以《迪士尼午後合集》（Disney Afternoon Collection）的形式登陸本世代主機。在這28年間，玩家若想通過正規渠道來玩這款遊戲，必須使用原版紅白機和原版卡帶，即便你花上近一百美元買到這兩樣東西，還不得不找一款支持當時視頻輸出格式的老電視，紅白機上可是沒有HDMI接口的。即便有迪士尼和喀普康作為後盾，這款遊戲也要等近30年才能進入新一代玩家的視野，那些開發商/發行商已經倒閉或被兼併，版權倒手無數次的遊戲，是否還能有重見天日的一天呢？
《迪士尼午後合集》
沒錯，我們永遠有一撥又一撥新遊戲可玩，這些遊戲往往畫面更漂亮，玩法更復雜，一眼望去，似乎我們的遊戲行業一直在勇往直前，拓展技術與藝術的邊界。但在為《紅白機視覺史》撰寫宣發物料的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這些古早遊戲的價值，絕不僅僅在於惺惺作態地懷箇舊，在它們簡樸的像素畫面下，隱藏著無數寶藏。如何在極低的卡帶容量限制下製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和超大型頭目？如何將華麗的街機遊戲體驗原汁原味地移植到機能貧弱的紅白機上？如何突破街機遊戲的投幣式盈利模式，構建出屬於家用機的獨特玩法？我一邊做書，一邊查閱資料，慢慢發現許多如今大熱的系列，其基本遊戲玩法早在紅白機時代就已經出現萌芽，甚至發展到某種相當成熟的階段。舉《甜蜜之家》（Sweet Home）為例，這款遊戲看似不過是紅白上又一款平常至極的電影改編遊戲，和當年讓雅達利崩盤的《E.T.外星人》（E.T. the Extra-Terrestrial）沒有本質分別，但喀普康灌注其中的巧思，不僅令它成為一代名作，由此建立的各種極致，更孕育出令公司順利進入3D時代的《生化危機》（Resident Evil）系列，而你是否能在除紅白機以外的平臺上玩到這款遊戲呢？答案是：不能。
《甜蜜之家》
軟硬結合不僅讓電子遊戲遊戲產業獲得其他行業無法企及的嶄新互動形態，也在某種程度上將各個時代的遊戲鎖死在其所處的平臺上，很難轉入下一個世代。至於多人遊戲的體驗如何在停服之後延續，更是一個幾乎無解的問題。當玩家無法通過正規渠道玩到這些遊戲時，也意味著他們很有可能不會知道這些遊戲曾經存在過，沒有機會去體驗這些作品中超越時代的巧思妙想，而這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著遊戲行業的發展。別忘了，遊戲開發者自己也往往是玩家，他們的靈感來源固然不限於遊戲這一媒介，但經典遊戲絕對具備極為重要的參考價值。電影產業的從業者可以隨時隨地通過正規渠道欣賞過往的經典作品，從中汲取營養，而遊戲行業從業者卻往往因為種種原因無法玩到過往的遊戲，這不僅意味著無法規避前人犯下的錯誤，也自然意味著無法從前人的作品中汲取靈感，無法在紅白機時代遊戲的百尺竿頭上，更進一步。如果我們能夠通過正規渠道體驗到這些作品，整個行業的現狀會否有所不同？有機會接觸到過往作品的新一輩玩家，對新遊戲的要求會否更高？遊戲作為娛樂、作為藝術的雙重價值，是否能夠得到更好地挖掘？
洛克人遺產合集
電子遊戲行業的歷史迄今不過四五十年的歷史，卻已經有不少作品徹底佚失，或是僅僅存在於若干藏家手中，幾乎再無機會重見天日。任何與受眾隔絕的藝術作品，都會在某種意義上失去其藝術價值，遊戲作為一種互動式媒介，甚至會失去全部價值。誠然，我們還有各式各樣的模擬器，總有機會能玩上過往的經典作品，但如果它們永遠停留在非商用的灰色狀態，不僅是對這些遊戲遺產的絕大浪費和不公平，也同樣限制著這個行業的未來發展。如何利用好這些內容，讓一代又一代玩家能夠通過正常途徑接觸到這些珍寶，瞭解到遊戲行業發展至今究竟經歷過怎樣的蛻變過程，是這個年近半百的行業必須正視的問題。1950年以前發行的電影，如今只有一半留存於世，再過五十年，又將有多少遊戲徹底淪為歷史的塵埃或“傳說中的名作”？
“街機檔案” （Arcade Archives）
近些年來，我們能看到不少這一方向的努力：如前面提到的《迪士尼午後合集》與《洛克人遺產合集》（Mega Man Legacy Collection）等作品，便已經突破了單一平臺的限制，讓本世代玩家可以在任何主機上回顧經典作品；諸如“街機檔案”系列，也在將NEOGEO的一系列經典街機遊戲帶上本世代主機；而DOSBOX和MAME等開源計劃也在完善PC端的向下兼容功能；至於三家電子遊戲行業巨頭的努力，例如任天堂各個平臺上的虛擬主機服務、PS NOW服務和PS2遊戲，以及Xbox持續更新的向下兼容遊戲庫也絕不容忽視。
Wii Shop Channel
然而相比積攢至今的電子遊戲歷史，這些努力仍然不夠。Wii數字遊戲服務停止運營已經導致許多SFC和N64遊戲的正版購買渠道就此消失。PSV正式停售後是否終有一天會中止數字版遊戲的售賣，又會否連帶導致許多PSP遊戲的數字版本不見天日？再往後看，Wii U、3DS的遊戲，能否有幸逃過一劫？即便向下兼容的理念在下一世代主機得到執行，又有多少作品能夠熬過世代交替？
而除實際玩遊戲之外，還有什麼方式可以更好地開掘出這些遊戲的價值呢？出版如《紅白機視覺史》這樣囊括大量訪談、述說與回顧的書籍自然是其中之一；但隨著半個世紀過去，當年風華正茂的一代遊戲人也漸漸走入自己生命的後半段，有多少努力花在將過去發生的一切通過採訪、實錄的形式記錄下來，留給後人？任何一個行業都不是僅僅由作品組成的，在這一部部作品背後，是一個個在深夜編寫代碼、繪製圖像、撰寫劇本、試玩糾錯的從業者。他們的人生、他們的記憶、他們的故事，又是否能夠流傳後世？
引進這本《紅白機視覺史》只是一個開始，御宅學能做的，該做的，想做的，還有太多太多。感謝每一位購買本書的人，我們會繼續努力，以書籍出版這種方式儘可能完整地保存屬於電子遊戲產業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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