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一天寫多長時間

書法,一天寫多長時間

作者寇克讓先生既是一位卓越的書法家,也曾經站在書法教育的一線,他將自己的經驗都灌注在了這本書中,總結了三十六個寫書法、學書法中具體而實用的問題,與書法愛好者分享。怎樣執筆,怎樣落款,應該選什麼法帖來臨寫,一天寫多長時間為宜……將漢字書寫的方方面面娓娓道來,引導、鼓勵人們拿起筆來,延續我們的傳統文化。書法不再高深神秘,難以掌握。心懷敬意,積極思考,則條條大路通書法。

書法,一天寫多長時間

清 康熙 《心經》

每天寫字,是一種好習慣,若能堅持每天長時間寫字,那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大凡習字者都把每日臨池不輟視為學書的最佳狀態,而實際上,寫字固然需要多年不懈的努力,但既不必,也不可能執行為一天也不中斷,誰沒個頭疼腦熱身體小恙!偶爾間斷甚至月數的荒疏對於二三十年的習字歷程幾乎毫髮無損。至於每天多少時辰更不必強求,盡力而為,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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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局部)

曾經和幾位同道閒聊,有後進青年請教一位長輩是否天天寫字,一天寫多長時間,長者略假思索,答曰天天寫,每天五小時。我當即暗自吃驚。平心而論,我多年無所事事,唯以讀書寫字為日常事務,尚不能保證每天五小時,而此公身居衝要,庶務纏身,每天會議,舟車勞頓,豈能做到每天五小時寫字?這類故事勵志,但更多隻是誤導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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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顏真卿《顏勤禮碑》(局部)

有志於此者必須要經歷數十年日復一日地磨鍊,不積年累歲,一切無從談起。但時間的使用卻可以因人而異,因階段而異,沒有定式。初級階段可以每天用時稍長,持之以恆。到了高級階段,時間分配就自由得多,例如,即使忙裡偷閒的十分鐘臨摹,也可以有所體悟。但不論什麼人什麼階段,都必須有深層次的臨寫,深層次臨寫必須花費時間。那麼如果能力所限,與其每天寫字半小時,不如每週只寫兩次,而每次兩小時。因為一般人寫一刻鐘乃至半小時才會進入狀態,如果每次只寫半小時,那永遠難見高潮時的心手雙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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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顏真卿《多寶塔碑》(局部)

長期堅持習字,不僅書寫長進,更可以培養心性,有益健康。即使批評家們以為這是一個浮躁的時代,仍有許多熱愛書法的人每天耽於筆墨,身心頗多受益。

當然,熱情很高,技藝不能精進者,更為普遍,我以為這與寫字時間的分配也有一定關係。每天固定時間寫字,會成為習慣,而書法的精進在任何一個階段都需要不斷出新,固定的習慣,於變化出新有諸多不利。這不僅體現在工具、技術等層面,更會成為心理習慣,養成思維惰性。比如欣賞習慣一旦形成,很難接受不同風格,工具習慣一旦形成,容易喪失意趣,讀帖習慣一旦形成,易於偏執一端,這些都是妨礙書藝精進的痼疾。所以,十數年而不能入於閫閾者儘管千差萬別,但匠氣、死板、抱殘守缺則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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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局部)

有人學習歐陽詢以三十年計,知命之年已然功成名就卻時時惶恐,因為他在收穫肯定的同時也備受“館閣體”“匠氣”“死板”等譏貶。但他並未意識到自己的任何問題,他深信歐書凌駕於其他各門各派之上,不容置喙。與此不同,黃山谷自述學周越也是三十年,但他畢竟是一代文豪、“江西詩派”領袖、“蘇門四學士”,他自知難以脫俗,毅然盡棄前學而學它,終於自成一家。同樣三十年,可以使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可以使人窮途思變,銳意革新,成一代書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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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趙孟頫 《妙嚴寺記與膽巴碑》(局部)

所以,時間可以養成習氣,也可以積澱為深厚的功力,集腋成裘的前提是方法的正確。寫字的方法涉及方方面面,如文具的使用、帖子的選擇、各種變換的臨摹等,這些都可以因人而異,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即必須著意於對實效的探索,而不是計較每天花費多少時間。怎樣探索實效?對自己日課每次做一番總結,仔細分析結構的把握是不是更加精準,整體性是不是更強,墨色的使用是不是更加自然,最好還要時刻關注自己的筆墨習慣是不是有不同於他人的特色等等,如此每天一段時間,多年下來,可謂小成。總之,每天臨習誠然可嘉,但務必是出於對技藝的探索,對問題的不斷思考,切忌將天天寫字不知不覺地演變為消磨時間。規定日課時間,只是形式,寫字要以收效與感受計,而不是時間。至於熔鑄百家,自出機杼,卓然形成自我風格,那是大成,大成的境地絕非時間可以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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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趙孟頫 《三門記與三清殿記》(局部)

關心甚至焦灼於日課時間,是由於對成效無法自我評價。初學的疑惑在於他們似懂非懂,不能自明,便勤於自律。老手的誤會不在於每天多少時間這個問題,而在於需要用成效說明問題的時候他們不知不覺地替換為時間。最近盛傳關於醜書的爭端,一方指斥某家為醜書魁首,另一方則於俗書充斥當世義憤填膺,遂有不平則鳴者,舉證某家幾十年前便對歷代經典臨摹肖似,以證醜書不醜。實則所謂醜書,歷來出現都平地驚雷,晴空霹靂,堪稱主流諍友,書法功臣。醜書之不醜,其根本不在於它需要幾十年傳統功力的磨鍊,因為磨鍊傳統有傳承與決裂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而醜書的魅力恰在於革新乃至反叛。欲以用功持久來說明醜書不醜,是醜書捍衛者邏輯不清,立場不明,沒有底氣。幾十年的時間跨度,逼似經典的臨摹功夫與醜書究竟何干?誠若因果相連,則具眼者眾,大可不必理會外行的喧囂,如果已經從傳統破繭化蝶,那就拿出勇氣,宣佈與傳統徹底決裂,唯以醜書為務!至於一再強調其中涉及的時間問題,無論是三十年還是幾十年,都只是拆自己的臺。何況,以臨摹經典為醜書背書,本身就是不明醜書的意義,而且將醜書與經典對立,殊不知真正的醜書,自是經典之一部分,它完全可以自證不俗,不必外援任何一種端莊之美,嫵媚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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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柳公權 《玄秘塔碑》(局部)

我不主張一個行外人對當今這個固然淺薄可笑的書界指手畫腳,我無意文其過且飾其非,而是說行外的批評往往不中鵠的,這種所詆非所過的積累最終將導致是非混淆。一些批評家對當代書壇愛深責切,往往說古人天天用毛筆而我們用鍵盤,以此為今不逮古的深刻理由。殊不知古優今劣誠然事實,寫得少卻未必是真正的理由。今人一般比古人寫得少,但就書家而言則未必,須知當代許多書家也是焚膏繼晷,數量驚人。我們有一些條件古人並不具備,如有許多職業書家,寫字便是生活的主要內容,我們的紙張供應古人不敢想象,古人寫兩個時辰可能有半個時辰在研墨,而我們可以一直在寫。從實物遺存看,古代留下了數量可觀的成品書作,而練習紙卻很少見,這當然有古人使用紙張以外的材料練字的原因,但紙上真刀真槍的練習量相對少,恐怕也是實情。練習少怎樣取得成就?靠效率。比如意臨在古代是一個罕見的練習方法,而當今比比皆是,但意臨究竟收效如何呢?主觀上就已經放棄了許多。即使對臨,司空見慣的上手即放大,以後也很少迴歸原帖,這些都耗費時日卻事倍功半。一味地放大臨及意臨,反覆弱化著我們的書寫感,強化著我們的心浮氣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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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 智永《千字文》(局部)

幾乎沒有人的書法無所建樹是被時間耽誤的,王獻之活了四十二歲,他的成就一般人活一百四十二也不成,陸機也才活了四十幾歲,手跡成了法書,孫過庭蒙學晚且死得早,學王羲之草書即使在唐代也是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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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 陸機《平復帖》

一天寫多長時間?這個問題不具有任何理論價值,它只是普遍的疑惑與誤會。每天堅持寫字一兩個小時,可以怡情養性,但是寫十個八個小時呢?當然是勞神損目,貽害身心。一個人學習書法成效甚微,原因種種,但不必動輒歸咎於量的不足。“池水盡墨”“退筆冢”,既是勵志的故事,也是人人信奉的實踐論,這當然不錯,但切忌將活躍有趣的習字,演變為每天必須完成的負擔。

寇克讓

2015年10月9日起草,2016年1月9日改定

本文摘自寇克讓,《條條大路通書法》,中信出版社201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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