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環（右）入獄前與宋小女的合影 受訪者供圖
得知張玉環案被決定再審的那晚，宋小女失眠了，過去25年裡的每一幕都像電影閃回一樣浮現在她眼前：那是目睹丈夫被警察帶走後她追車的腳步，是忍著飢餓攜幼子坐在法院門口“等消息”的午後，是用笨拙的筆體寫下寄往北京的申訴書……
1993年10月24日，江西省南昌市進賢縣凰嶺鄉張家村，年僅6歲的張磊和4歲的張翔忽然失蹤。一天後，他們的屍體被發現在距離凰嶺鄉“六六”林場200米處的下馬塘水庫內。
幾天後，時年26歲的同村人張玉環被警方帶走，從此失去自由。他被控殺害兩名兒童，一審被判死緩，此後數年，該案在經歷了一次重審和一次裁定後，維持原判。
2019年3月27日，江西高院對該案作出再審決定。至此，張家人已在申訴路上走過了漫長的25年。
江西高院針對張玉環案作出的再審決定書 圖片來源 代理人王飛律師
張玉環始終不認罪，案件存多個疑點
宋小女還記得，張玉環被警方帶走的那天，大隊書記喊去他去家裡吃飯，還特地給他夾了兩隻獅子頭。飯沒吃完，公安走了上來，把張玉環帶上警車。宋小女懵了。
幾天後，警方宣佈案件告破，張玉環被認定是殺害張磊和張翔的兇嫌。警方還認定，張玉環在24日夜裡趁天黑下雨，獨自拖板車去曬場收谷之機，將兩具屍體裝入一條舊麻袋內，拖至曬場後再背往下馬塘水庫實施拋屍。
1993年11月3日深夜，大約是張玉環被帶走一週後，宋小女被好幾名民警帶到刑警大隊。宋小女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回憶，當時她面前坐滿了辦案民警，一個看著像是領頭的對她說：“張玉環殺人了，你知不知道？”宋小女搖頭，對方接著說：“張玉環都承認了”。宋小女大哭，要求辦案人員把張玉環找來。
張玉環老宅內景圖，多年無人居住，已雜草叢生 圖片來源 代理人王飛律師
沒多久，宋小女和婆婆張炳蓮聽到同村人的傳話，說張玉環的案子“已經定了”。
該案首次開庭審理時，張玉環也曾當庭喊冤，辯稱有罪供述系公安局逼打招認。原一審判決顯示，南昌中院對此不予採納，認為他“純系推卸罪責”。
宋小女向澎湃新聞回憶，1993年，進賢縣凰嶺鄉張家村共有四戶張姓人家，被害人張翔家和自家相鄰，相距不過6米。她和張玉環育有兩個兒子，大的4歲，小的2歲，因為年紀相仿，兩家的孩子常在一起玩。1995年1月26日，南昌中院一審判決認定，張玉環用手卡、繩勒、棍打的方式將鄰居家兩男孩殺害並拋屍水庫，犯故意殺人罪。該判決中，南昌中院認為該案“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充分”，罪行嚴重，但根據本案具體情節，判處張玉環死刑，緩期兩年執行。此後數年，該案經歷一次重審和一次裁定，最終維持原判。
在張玉環入監服刑後，宋小女每次去監獄會見仍然會問他，到底有沒有做過殺人的事。張玉環始終否認。
張玉環代理人律師王飛和尚滿慶告訴澎湃新聞，他們在查閱案卷材料後發現該案存在諸多疑點：物證缺乏鑑定，無法直接證明張玉環作案，無法排除其他可能性並形成證據閉環；全案僅有的兩份有罪供述之間存在很大出入等。
洗盤子掙路費為夫申訴
因不服判決，張玉環提出上訴。1995年3月30日，江西高院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為由裁定撤銷原判、發回重審。一等就是六年半。
張玉環被抓後，宋小女陷入了長久的痛苦，跟著嫂子去擺攤賣菜，不是稱錯了秤，就是找錯了錢。頭幾年，村裡人見到宋小女母子即使迎面碰上也會繞道走開。
眼看村裡呆不下去了，1995年，她在嫂子的建議下遠赴深圳一家餃子館打工。在深圳打工的夜晚，宋小女躺在宿舍的床上，總想起老家的孩子，想起張玉環。為張玉環申訴，仍舊是她一刻也不敢放下的念頭。
1997年，攥著打工掙到的錢，宋小女向老闆請了假，獨自一人坐著火車來到南昌，為張玉環申訴。因為幾乎不識字，宋小女出了火車站就不知道怎麼走，她花80塊錢打車去江西高院，法院的人告訴她，“這事你得去檢察院”。
她轉頭又打車去檢察院，回旅店的時候，她叮囑司機開慢點，好讓她記住走去檢察院的路，省去第二天的打車錢。
一趟趟深圳南昌的折返跑，江西省公安廳、信訪辦、政法委、高院，宋小女都跑遍了。曾有一位熱心的窗口接待人員問她：“你怎麼連張紙（申訴狀）都沒有啊？”
監獄裡籤離婚協議書，兒子已成家
宋小女最後一次替張玉環申訴是在江西省政法委。從那以後，她再也沒有去過南昌。
即便這樣，張家村裡也不時傳出對她的非議，婆婆還曾寫信給宋小女質問她。
1998年，宋小女罹患腫瘤，她不得不開始為自己和兩個兒子思考未來，正巧其弟認識一個在福建打工的男人，宋小女接受了。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要把孩子們拉扯大。
1999年，在張玉環失去自由7年後，宋小女正式改嫁。她第一時間到監獄把這個消息當面告訴張玉環。張玉環含著淚簽下了離婚協議書。
2001年11月7日，張玉環等來重審判決，南昌中院再次認定該案“基本事實清楚、基本證據充分”，“根據本案的具體情況”，判處張玉環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張玉環仍然不服，提出上訴。同年11月28日，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2014年，因為宮頸腫瘤手術失敗導致膀胱破裂，個性堅強的宋小女萌生了輕生的念頭。
丈夫告訴她，治病要花錢，不治病死了也要花幾萬塊把她埋了，不如賭一把，“要不你去問問張玉環，看他怎麼說？”
那一次會見，宋小女說：“我得了癌症，手術又沒有成功，我真的不想活了。你就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殺人？”這是每次會見宋小女都會問的問題。張玉環的回答也未改變——“沒有。”
這是宋小女最近一次見到張玉環。
和宋小女一樣堅持為張玉環申述的還有張玉環的親哥張民強，直至2018年6月，江西高院決定對張玉環案立案複查。
如今，江西高院決定再審的消息傳來，宋小女和張民強一家都激動得夜不能寐。唯獨張玉環的老母親張炳蓮和正在出海的大兒子還不知道。
一家人努力地瞞著張炳蓮，害怕她產生過於巨大的情緒波動。張民強說，母親已經83歲了，雖然身體狀況尚可，但一年不如一年了。
83歲的張炳蓮仍在等待兒子回家 圖片來源 代理人王飛律師
在張玉環被羈押的25年裡，宋小女曾提出帶兩個兒子去看他，張玉環不讓。他不想讓兩個兒子知道，生怕給孩子造成不好的影響。宋小女也從不跟張玉環說起兩個兒子承受的苦。
在宋小女外出打工的日子裡，兩個兒子是跟著奶奶過的。農忙時節，才12歲的大兒子就已經幫著張炳蓮耙田了，“小小的身體躲在牛後面，幾乎看不見，站在稻田裡，水都沒過腰了。”宋小女說。
光陰流轉，張玉環的兩個孩子現在都已長大成家，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2018年6月5日，張民強曾在南昌監獄會見張玉環，告訴他立案複查的消息。那次會見時，張玉環對張民強說，“如果我的案子這次再辦不了，出獄後還會堅持申訴。”
293天后，張玉環終於等到了案件再審的消息。
（文中張磊、張翔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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