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史上導演與演員的長期搭檔,一對一個樣。有諾蘭和湯老師這種“一見鍾情”的,有像小津與原節子,因“故人之託”相逢的。
至於金斯基與赫爾佐格那種,舞刀弄槍相愛相殺的,只能說是奇人相遇,必有奇事發生。
另一種有趣的,是“一拍不合”,越拍越樂那種。他們的第一次共事,可能不太愉快,之後卻紛紛回頭,決意成就彼此,也成就電影。
想起這個選題,是因為3月21日,仲代達矢作客中國電影資料館,聊起自己的影壇往事。
他回憶,自己與黑澤明的第一次合作,是1954年的《七武士》。當年的黑澤明,已經憑藉《羅生門》蜚聲海內外,22歲的仲代達矢,則是日本五大劇團之一“俳優座”的新演員。但當時他的從影之路異常坎坷,連著去九個劇組試鏡,都沒過。
仲代達矢
《七武士》是他第一次登上銀幕,出演一個沒有臺詞,只有幾秒鐘鏡頭的浪人——就是村民們進城僱武士時,眼前飄過的其中一個。進組那天早上,他的戲份九點開拍。
鏡頭前一走,黑澤明就惱了,看他渾身上下,沒一處順眼的:髮髻不對,佩劍佩不準地方,走路的身姿也完全不像樣。
黑澤叫過工作人員:這小夥子哪兒找來的?對方回答:是俳優座的年輕演員。導演火更大了,俳優座出來的怎麼能這樣!
他下令:“不要給這小子吃飯,讓他一直走。”於是反覆拍這一個走路鏡頭。
仲代達矢
也不知拍了多少條,到下午三點,走了無數遍的仲代,已經又餓又累。這時,黑澤明的憤怒臉色裡,夾雜著勉為其難:“你們演員培訓班連武士的基本步伐都不教嗎?好了,過吧。”
65年後的仲代對我們說,那一天的屈辱感,直到今天還影響著他。當時他想:“再也不要演黑澤明的電影了。”臺下一片笑聲掌聲,這可能是日本電影史上最著名的“真香預警”了。
仲代達矢
因為他轉這個念頭時,剛剛受邀主演小林正樹的戰爭鉅製《人間的條件》。此時,經過跟小林正樹、成瀨巳喜男、市川昆等名導多次合作,仲代在日本影壇嶄露頭角。
可就在這時候,“出事”了。
《人間的條件》一共六部,分三次拍,前四部已在1959年拍竣上映。到了1961年,收官的第五、第六部馬上就要開拍。就在此時,仲代收到了黑澤明的邀請,請他出演劍戟片《用心棒》。
小林正樹一聽,立刻推遲《人間的條件》開機,意思再明顯不過:別耽誤了,快去吧!最終,仲代達矢出演了《用心棒》裡大俠三十郎的最終對手“拳銃武士”。
黑澤、仲代、小林三個人的決定,不僅成就了《用心棒》,開啟了前兩人長達20多年的合作,也永遠改變了世界電影史:無論武俠槍戰,許多影響後世的動作片語言,都以《用心棒》為
萬變之宗。之後,仲代達矢與黑澤明合作的《椿三十郎》《天國與地獄》《影武者》《亂》,無一不是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神作。仲代深厚的話劇功底,為黑澤所痴迷的群戲爭雄、華麗熾烈提供了呈現的可能。
隨著兩人默契增長,功力日深,這份“可能”,成為不可取替的唯一。
1980年,兩人在戛納
杜琪峰私淑黑澤明,學藝、學心、學膽,也學了脾氣。後果是1990年,劉德華撞見了自王家衛以來最難搞的導演。
其實兩人相識並不算晚,早在80年代,劉德華位列“無線五虎將”時,杜琪峰已是無線最出名的執行導演之一了,兩人合作《楊家將》《鹿鼎記》也沒什麼不愉快。
但拍電影,是老杜心心念唸的事,要求也是百分百的高,《天若有情》雖是監製,但也親臨一線,於是劉德華倒黴了。
片子裡,華弟離不開摩托車,總要戴頭盔——
無數摩友入坑的原因可能都是,覺得自己摘下頭盔一甩頭髮,是人生第二帥的瞬間,僅次於騎車不帶頭盔。
拍戲時,劉德華一摘頭盔,都要隨手往上捋一下頭髮,結果老杜毛了,開口就罵。一開始華仔沒理,想著“聽他的唄”,沒想到一摘頭盔就下意識去捋,一捋,老杜就滔滔不絕。
據華仔跟吳君如吐槽,當時老杜飆八國外語,口沫橫飛罵了三分鐘粗口,內容就四個字:“你D偶像@#%¥%&¥%#¥#¥&*&*%¥&%#¥@#!”
吳君如問那你當時怎麼辦,華仔說:“你以為我不會講粗口咩!”爆完粗更絕,接下來每拍完一條,華仔就喊“cut”,叫造型師來給他弄頭髮。
老杜差點氣到羽化登仙。
之後,兩人一段時間沒有往來,直到一個電話。電話裡華仔說:“你知道那次我為什麼那麼生氣?我跟你第一次合作(電影),你怎麼可以那樣對我?”兩人由此冰釋前嫌,之後便是1991年的《至尊無上II之永霸天下》 。
如果說劉德華主演的《旺角卡門》讓王家衛成為王家衛,那《至尊無上II之永霸天下》就是杜琪峰的《旺角卡門》。
《至尊無上II之永霸天下》
老杜把恩師王天林的名劇《千王之王》重構,第一次刻畫出落魄江湖路的血與淚、怒與悔。這成了劉德華
90年代黑幫片的代表作,“豪情瀟灑,氣概似少年劉華”,當如是。杜sir對“劉華”偶像氣質的看法,也逐漸有了轉變:到了《暗戰》,無所謂偶像不偶像,都隨他型到爆。
杜琪峰(左) 劉德華(右)
相比男導演和男演員“肝膽相照”的情誼,男導演和女演員的合作,怎麼都顯得複雜特殊。懷爾德與夢露的合作,是特殊中的特殊。
如果讓懷爾德在地獄十年徒刑,和找夢露拍戲之間選一個,他會直接衝向地獄大門。然後,他一定帶著新劇本越獄回來,找你要夢露檔期。
比利·懷爾德 (左) 瑪麗蓮·夢露(右)
每次跟夢露合作,全劇組都能一人扒層皮。第一道催命符是遲到。這方面,夢露小姐能迷糊到天怒人怨。懷爾德說,通告寫早上9點到,她老人家能下午5點到片場。
面對等了她一天的導演和300多個群演,她會說:“對不起,我在來製片廠的路上迷路了。”拍了十幾年電影,來趟製片廠還能迷路,懷爾德心說你糊弄鬼呢。
當時夢露的丈夫,劇作家阿瑟·米勒以她懷孕為由,不許懷爾德讓她在11點前工作。懷爾德一聽,當場急眼了:你能11點前在片場逮到她,我服了你。
其次是,夢露作為演員的基本素養,飄忽不定到了玄學級別。興致來了,靈感到了,能一口氣背下三頁臺詞不停,一旦不在狀態,那就花式不走心。
最絕的一次是拍《熱情如火》,戲裡夢露打開抽屜找酒,邊扒拉邊自言自語:“波本酒在哪兒?”就這麼一場戲,一句話,她NG了幾十次,足足拍了兩天。劇組工作人員全瘋了,在每個抽屜裡貼上小紙條提詞,都不管用。
她可以心大到隨時脫出劇情,離開片場。有一場她與託尼·柯蒂斯的感情戲,她靠在柯蒂斯身上,正花前月下,你儂我儂。突然,她盯著柯蒂斯說:“我不想演了。”然後起身揚長而去。
這種心不在焉惹惱了柯蒂斯。有人問他跟夢露拍吻戲有啥感覺,他來了句賊硬核的:“跟親希特勒差不多吧。”
儘管夢露有一百種逼瘋導演的方法,懷爾德依然表示,他與夢露的合作沒什麼問題。NG幾十條無所謂,只要能拍完就行。
夢露當時的身心狀況,他很清楚。個人的性格,他人的目光,演藝圈的光怪陸離,已經掏空了她。
無論發生什麼,懷爾德都能諒解,因為這值得:“想要一個準時又能記住臺詞的人,還不容易嗎?我老家維也納的姨媽,保證每天早上5點到場,臺詞一字不差,可誰願買票看她啊。”
對人們而言,夢露早不是一個人,是構成夢想的材料,是熾熱的慾望象徵,光幻變化難捉,如彩雲易散。熱情如火,燒盡便化灰,是人們願為之赴湯蹈火的衝動,也是易碎的宿命本身。
後來懷爾德說,如果再有機會,會跪著懇求夢露再拍他的電影。
可這未必是夢露真正想要的。
這一對搭檔更特殊,因為緣起於戈達爾對繆斯的不懈渴求——未必全然為了電影。
安娜·卡里娜(左) 讓-呂克·戈達爾(右)
1959年夏,戈達爾在燥熱的巴黎,為自己的長片處女作尋找演員。當他看到一張歐萊雅的肥皂廣告時,瞬間被吸引了。他要請水洗凝脂的畫中人做主角。
他打聽到,這姑娘叫安娜·卡里娜,18歲,丹麥人,剛來巴黎一年,已在模特圈小有名氣。一封電報拍過去,安娜出現在戈達爾的辦公室。
“出演可以。”戈達爾對面前的姑娘說,“但你得把衣服脫了。”他的劇本里有一段裸戲。安娜的回答是:“只有在你的腦子裡,我才是光著的。”說完轉身就走。
吃癟的戈達爾後來才明白,人家拍的廣告是洗澡不假,可沒真脫了拍啊。後來《精疲力盡》換了珍·茜寶來演,這段裸戲在最終版本里消失了。原因很簡單,這就是為安娜寫的,她不演,那還拍個什麼勁。
《精疲力盡》拍完,戈達爾立刻著手準備下一部作品
《小兵》,連口氣都不帶喘。因為他害怕。一旦《精疲力盡》失敗,自己可能再也沒有機會拍電影了。這次安娜接受了他的邀請,兩人開始了六年內十餘部作品的合作,包括戈達爾的電影,也在新浪潮戰友侯麥、瓦爾達的作品中共同出演。
讓-呂克·戈達爾(左) 安娜·卡里娜(右)
後來戈達爾回憶,認為安娜是很不錯的演員,但讚賞裡也雜陳著抱怨。
“她是北歐人,有很多優點,演技有點像瑞典女性葛麗泰•嘉寶,太戲劇化,有時不用那麼嚴肅,可她就是沒法放鬆下來……不過這是她自己的動作,一點也不像動物,倒不如說像植物。她又是丹麥人,會這麼去演戲,也不奇怪。”
安娜·卡里娜
後來兩人相戀結婚,當戀愛關係與工作關係重合,問題出現了。
“由於我是高高在上的導演,她是我手下的演員,因此我們毫無溝通的可能。”
戈達爾習慣在工作中,以自己的想法為一切主導,按他的拍法,演員的意見不重要。很多時候,他也想傾聽安娜的想法。但在種種微妙影響下,安娜無法為戈達爾提供自己的意見。加之生活中的感情裂痕,兩人不久後結束了婚姻與工作關係。
幾十年後,相比戈達爾難掩的複雜情緒,安娜的“不出惡聲”,則簡單許多。她始終稱戈達爾為自己的“皮格馬利翁”。
安娜·卡里娜(左) 讓-呂克·戈達爾(右)
導演搭檔的方式多了,但一見不喜,再見難分的,有時偏偏更穩固。許是因為枘鑿摩擦之間,彼此加深了了解,或是輾轉反側之後認定,不論如何,人選無他。
這種組合一旦締結,便異常穩固,摩擦力如鋸齒咬合,天長日久,有的就生了根。
沒別的,就是一個獨一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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