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黃潔媚:扼殺

【中篇小說】黃潔媚:扼殺

扼 殺(中篇小說)---黃潔媚

之前,黃幫東沒想到事情有這麼嚴重,也根本沒想到是這麼個事情。現在,必須把它扼殺在萌芽狀態。

吃過中飯後,兒子黃玉松和女同學吳玉華就揹著一個星期的吃食上學去了。女孩吳玉華家在離猴子包四五里路的吳家灣,兩家扯起來還是個七彎八拐的親戚,只是沒什麼走動,算不得親。吳玉華上學得從猴子包過,又和黃玉松初三同班,就經常來邀,到這裡,表叔長表嬸兒短的,喊得黃幫東和董春桂兩口子心裡熱呼呼的,這年月不缺飯吃,添人添筷子,又是個親戚道中,兒子上學又有個伴兒,滿好的。前年,吳玉華的爹媽栽了幾畝白肋煙,上半年風調雨順,煙長得綠油油的,匹子長,油質厚,眼看大半年起早貪黑就要有個好收成,一家子心裡喜滋滋的。沒想到立秋後一場冰雹,四五畝煙被打得稀爛,血本無歸,保險公司陪了幾百塊錢,萬把塊打了水漂,吳玉華爹媽像霜打了的茄子,半個月欲哭無淚,四十一二的男女,半個月熬成一頭花白,喊天不應,天不給飯吃,奈何!想來想去,不想再種田了,索性把田轉包了出去,把十五歲的姑娘吳玉華託付給大哥,兩口子帶上八歲的兒子南下東莞打工去了。爹媽打工去以後,這孩子在黃幫東家就呆得更多了,有時,星期天干脆就回這裡,爹媽不在身邊的娃兒特別懂事,特別勤快,黃幫東兩口子沒養姑娘,也就巴心巴肺地心疼。人戀溫存狗戀食,這女孩兒就越發離不開了。

看著兩個娃兒上學去以後,黃幫東前腳回到屋裡,兒子的班主任劉老師後腳就跟進了屋。

劉老師對忙著裝煙泡茶的黃幫東說,我在旁邊等了個把鐘頭,看他們走了才進來的,專門來了解一下情況。劉老師一說,黃幫東心裡就“咯噔”一下,玉松肯定在學校犯了事,不然劉老師不會親自來,而且這事非同小可,不然劉老師不會等他們走了以後才來。忙問,玉松在學校犯紀律了麼?打架扯皮了麼?劉老師說,那倒不是,除了學習最近不大跟得上以外,其他方面都還是讓老師喜歡的。劉老師這樣一說,黃幫東心裡暗暗鬆了口氣,兒子十五六歲,已經長得腳壯手粗,說話嗡聲嗡氣的,走起路來像個軍閥,一直當心的就是打架扯皮,沒有打架扯皮就好。他說劉老師您坐一下,出屋來到猴子包上,對在田裡割包穀杆的女人喊,屋裡來客了,回來弄飯,董春桂說就來。劉老師一般不來的,得陪劉老師喝兩盅,他想。又順便到張家鋪子裡打了兩斤酒,才又回到屋裡來。

劉老師說,現在的學生大了,思想也複雜了,學校的管理就是個問題,黃玉松和吳玉華的事不知你們大人是個什麼意思,兩個在學校裡進進出出的,老在一起,老師們有反應,學生們裡面也議論紛紛,影響很不好,我找他們說過兩次,沒有效果,老黃哦,你曉得,學校裡是絕對不允許談戀愛的,如果都去談戀愛,學校就亂套了,也有人說是你們大人的意思,學校校長責成我來家訪,請家長配合,教育學生遵守學校紀律,不然學校要嚴肅處理的。黃幫東開始聽得一頭霧水,漸漸才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個狗孃養的,老子一問他跟不跟得上,他說跟得上,兩問他,他還是跟得上,老子還指望他考重點高中呢,讀高中以後考個好一點的大學呢!給老子在石板溝混出個人樣來呢,指望他給老子爭口氣呢,老子臉朝黃土背朝天沒日沒夜地做,他給老子在學校裡搞這些鬼名堂。腦殼裡就一陣一陣地炸響,渾黃的眼淚就溢出眼眶來了。他對劉老師說,我們大人是指望他好好讀書的,那個女娃子說起來是個遠房老表的娃兒,爹媽在外面打工,怪可憐的,經常落這裡,我們大人沒哪個朝這個事上想啊!劉老師說,那就好啊,其實,這兩個娃兒都很聰明的,只要聽話,紮紮實實搞一年,成績是狠得上去的,如果因為這件事影響學習,就太不值得了,這是一輩子的事啊!黃幫東問,劉老師,你說這個事該怎麼辦呢?

劉老師說,必須把這個事扼殺在萌芽狀態。就是現在把這個事情掐死。

正說著的時候,女人從田裡回來了。黃幫東忙給女人介紹,春桂,這是玉松的班主任劉老師。女人說,劉老師稀客。劉老師說不稀。女人對男人說,你陪劉老師說話,我去弄飯,劉老師大老遠來,肯定餓了。劉老師說,不餓,別客氣,飯就不吃了,我坐一會兒後還要趕回去,晚上還要上晚自習。黃幫東說,劉老師莫客氣,這裡到曬坪中學也就個把鐘頭的路,早著呢!劉老師說,那不好意思,以後有機會再來。女人說,劉老師哪裡話,接都接不來的客,就是我們屋裡貧寒,沒什麼好的招待,對不起客。女人一說完就到灶屋忙去了,黃幫東腦殼裡亂糟糟的,問劉老師,到底怎麼辦呢?劉老師說,我也沒有一個好辦法,最好是家長到學校去一下,把學生喊在一邊做做工作,我們已經講得夠嚴厲的了,也不瞞你老黃,如果學校和家長一起還是做不下來工作,學校就只好將他們勸退了。黃幫東問,這兩個背時的是個什麼態度呢?劉老師說,反正就是個不做聲不認錯不寫檢討也不改正,我們也實在拿他倆沒辦法,他們倆橫直一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學校從校長到老師個個都十分惱火,我這個班主任現在是兜也兜不住了。劉老師說著說著就見黃幫東臉上變了樣子,眼珠子鼓得牛卵子一樣大,睜得要冒出火苗來了,突然明白自己的話說得重了一些,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忙說,老黃啊,你也不要急,只要把這個事情處理在萌芽狀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心想,再在這裡吃飯就不大搞得合適了,就說,我還要回學校開一個班會,我就先走一步。說完也不等黃幫東緩過神來,站起身就出了屋,等黃幫東兩口子攆出來時,劉老師已走出去好遠,還沒有搞清楚是麼回事的董春桂直罵黃幫東豬腦殼,活幾十歲就是吃了幾十年豬食,人家劉老師從來沒有到過家裡,你就讓劉老師自個餓肚子走了,羞你媽的祖先人。黃幫東腦殼裡一團亂麻似的,也沒聽清女人罵的些什麼話,腦殼裡想的就是兒子,兒子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好像什麼也想不起來,兒子只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也想不清楚吳玉華那個女娃子是個什麼樣子,一向聽話的兒子怎麼會搞起戀愛來了呢,奶腥味都沒脫,就搞些涎皮寡臉的事,怎麼在屋裡就沒有看出個究竟呢,老子做牛做馬對他抱著一肚子的希望哪,這個短命的,老子在屋裡怎麼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呢!他想,老子怎麼一點也沒有看出來呢!

他要到學校去看個究竟,劉老師說的,必須把它扼殺在萌芽狀態。

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但他沒有半點吃飯的慾望,他覺得心裡堵得慌,董春桂沒鬧明白男人和劉老師到底說了些什麼事,只肯定是兒子的事,只隱隱約約聽到與兒子和吳玉華有關,看男人的臉色,這個事是個大事,問男人,到底是個什麼事?黃幫東說,那個短命鬼兒子一天在學裡不讀書,光和吳玉華鬼混,老子去把他捶死算了。說完抄起門背後一根木棍就出了門往學校方向去,女人急急忙忙在後面喊,你到學校給松娃兒好好說,要他好好讀書。男人像沒聽見一樣,頭也不回地朝學校方向去了。女人就只好六神不安地在屋裡等著,不曉得男人去學校會和兒子鬧成個什麼樣子,男人家出手不曉得輕重,會不會把兒子打出個問題呢,一向聽話的兒子怎麼就不搞學習呢,吳家那麼好一個女娃兒又是怎麼和兒子鬼混呢,女人心裡亂糟糟的想不明白,只時不時地在屋角邊望,提心吊膽地等著黃幫東回來。

黃幫東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心裡火燒火燎的,他怎麼也沒想到兒子在學裡是這麼個樣子,他全部的希望都在這個小兒子身上,大兒子應松犟著不讀書以後,就外出打工到山西挖煤去了,一年往屋裡匯萬把塊錢,屋裡一個巴掌大的電視機,只要一看到哪裡煤礦出事的消息,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女人也整夜整夜地睡不著,錢是好啊!可哪兒是好掙的呢,做爹媽的心都是懸在喉嚨眼上的,這石板溝那麼多出去挖煤挖銅的,哪個做爹媽的不是成天提心吊膽啊!大兒子是指望不上了,他就指望這個小兒子下力氣讀書,讀出個名堂來,吃一碗輕省飯,掙一點輕省錢,自己兩口子老來也才有個依靠,一家人在石板溝也才活得像個人樣,那劉八卦屋裡就是當年把兒子推薦上了大學,兒子在施南城的大華佗醫院當院長,不曉得一年要掙好多錢,劉八卦一年到頭就是到處找人打麻將鬥地主,一輸幾百塊眼皮都不眨一下,吃不缺穿不愁的,走到哪裡都被當上大人一樣供著,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下溝的廖斌也是,讀書出來後在城裡上班,娶得是城裡的女人,一年也給他爹媽好多錢,廖油湖兩口子人前人後就是誇他們的兒子有用,誇孫子多聰明,一溝的人心裡都不是個滋味,卻不得不服氣。黃幫東兩口子暗暗地也想要爭一口氣,拼命也要把兒子的書供出去,他們一直都覺得兒子是不錯的,每學期的成績單都仔細看了的,每門課都在八十分左右,老師評語還說該同學學習十分用功,他心裡暗暗高興,兒子爭氣呢,他兩口子起早貪黑地幹起活兒來格外有力氣,覺得日子有奔頭,兩口子一門心思,屋也不翻修,屋裡的地平也不抹,小舅子給的那個破麻格麻格的電視機也不換,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攢著,兒子上大學要花好多錢呢,他就是沒有想到兒子會是這樣,沒想到兒子學習跟不上,沒想到兒子在學校裡搞些歪門邪道,搞起女人來了,還搞得滿學校都臭,這些年好吃的好穿的供著他,沒打他沒罵他重話都沒說過他一句,就指望他爭氣撈一碗輕省飯吃,哪裡曉得是這麼個淡下場呢。他感到自己這多年一肚子心血潑到糞池子裡去了,越想心裡就越氣,越想越覺得自己苦撐苦熬大半輩子划不來,一顆心就在胸口上亂蹦,蹦得他氣都快出不來了。一向勁鼓鼓的雙腳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渾身軟綿綿的提不起神來。

他在路邊一塊大石頭上坐下來,捲上一棵葉子菸點上,想,這事也怪自己,怪自己大意,只曉得娃兒們是正常交往,又是親戚,抹不開臉面,家戶人家千錯萬錯來客不錯,總不能不要別人來吧,總不能來人不高興吧,那些年窮的鬼都不上門,哪個往你屋裡來呢,你想來個人還沒人往你屋裡來呢,自己也害怕來人呢,這幾十年他黃幫東就沒有和別人多來往過,也沒有哪個和他這樣窮的人家來往,也沒有像像樣樣地為過人,就指望小兒子有點出息,自己在石板溝揚眉吐氣地過一回日子,可怎麼娃兒就和自己想的不是一樣呢,吳玉華有什麼好呢,屋裡窮的頭穿底落的,玉松怎麼就人牽著不走鬼牽著飛跑呢,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一輩子老是捉黃鱔遇水蛇啊,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眼眶裡的淚水出來,看看天色將晚,他想,老子到學校去問個究竟,看這個死砍腦殼的到底怎麼在搞。提起力氣拄著木棍往學校趕。

學校正在上晚自習,一個一個教室的娃兒們捧著書本嗚哩哇啦讀得正起勁兒,整個學校燈火通明,他來得少,不知道玉松在哪間教室,只好挨一挨二地找過去,找著找著就看見劉老師在一間教室裡轉,劉老師也看見了他,就把黃玉松叫了出來,自己也跟了出來。滿教室的學生都伸著腦殼向外張望。

劉老師把玉松帶到他面前,兒子顯然沒有想到父親會到學校裡來,喊了聲爹,便四處張望,黃幫東一想起中午劉老師說的話,心裡的氣就一下子出不出來,就恨不得劈腦殼一棍打死他,劉老師一看黃幫東臉上又變了樣子,手裡的棍子就要揚起來,忙說,老黃,要冷靜些,不能在學校裡打娃兒。說完,又對黃玉松說,黃玉松同學,你把自己這段時間在學校裡的表現給你父親講一講,自己到底怎麼想的,有些什麼打算,我已經給你說得夠多了,老黃啊,千萬彆著急。說著就把他們父子倆帶到了離教室不遠的花壇邊,自己就回到教室裡去了。

兒子已經緩過神來,知道父親為啥來學校了,勾著頭不說話,黃幫東喘過幾口粗氣,開始問究竟。

老子:你在學校裡到底搞的些什麼名堂?

兒子:沒搞什麼名堂。

老子:你現在學習跟不上?

兒子:一般。

老子:一般是什麼意思?

兒子:就是中等。

老子:考不考得上施南一中?

兒子勾著頭不作聲。

老子:你是不是和吳玉華在談戀愛?

兒子別過頭去:都是一些人在瞎說。

黃幫東看兒子一副要理不理的樣子,疲搭著一雙眼睛,就像劉老師說的一付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滿肚子的火就忍不住冒了上來,一肚子的怨氣直衝腦殼頂門心,但他還是硬硬地嚥下一口氣,問:劉老師也是瞎說?中等成績考得上一中?

兒子說,我和吳玉華也就是在一起搞學習,又沒有別的事,一些人就是看不得,我還不是想考一中,有些人就是想我們考不上到處瞎說。其實吳玉華也沒有什麼不好。

本來黃幫東聽兒子說得有點道理的,但兒子最後那句話一下子把他心中的怒火點燃了,果然劉老師說的不假,怒火使他丟失了最後一絲忍耐,他怒吼一聲:老子打死你這個不還債的東西,抬手一巴掌劈臉涮了過去,在兒子臉上響起“啪”的一聲,猝不及防的兒子一個趔趄,撲通一聲栽倒在水泥地上。

聽到聲響的劉老師一下子衝出教室,一把揪住黃幫東正掄起棍子的手,連聲說打不得打不得,把黃幫東拉到一邊,拉起黃玉松說,黃玉松啊,你好好地給你父親說,老這麼犟起,和老師也犟起,對自己有什麼好處呢?害的是你自己,毀的是你自己的前途啊!你的父母在家裡苦啊,你怎麼就不能把精力用在學習上呢?你這麼搞又對得住誰呢?父母老師還會害你麼?你看全班同學都在刻苦學習,準備明年的中考,你怎麼就一點也不著急呢,你和吳玉華都還小啊,還不到考慮那些事情的時候啊!

黃玉松呼哧呼哧地哭了幾聲,強忍著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冷冷地看著劉老師,看得劉老師一時不知所措,劉老師說,黃玉松同學,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黃玉松說,看來我這書是讀不好了。想讀好也讀不好了。

劉老師說,看來是老師冤枉你了?

黃玉松把頭別開,不回劉老師的話。劉老師說,你先回教室裡去,我先和你父親講,希望你能夠懂事一些,莫辜負老師和家長的希望。

黃玉松頭也不回地走了。劉老師死死拉住了掄著棍子豹子樣嚎叫的黃幫東。

黃幫東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摸黑回到石板溝的,劉老師說的些什麼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回到家已是半夜過了,女人還坐在階簷下等他回來,他去了好久,她就提心吊膽地等了好久,看他走得氣喘吁吁的,趕緊拉把椅子讓他坐下,把一大搪瓷缸子老木茶端出來,等他接過一氣把一大缸子茶水扯幹,女人才問,是哪麼回事?

他狠狠地嘆了幾口長氣,給女人講,玉松那個背時的,恐怕書是讀不好了,在學裡也不好好的讀書,和吳玉華一天裹裹連連的,成績在班上就是個中等,還是他自己說的,劉老師上半天來說他的成績跟不上,也不聽教,我一說他,他也就是劉老師說的一樣,死豬不怕開水燙,問他考不考得上一中,他聲都不做,哎,老子一輩子就揹他媽的時。老子氣得不行,掃了他幾棒棒,老子恨不得弄死這個短命的,人牽著不走,鬼牽著飛跑,硬是他媽的挖煤炭的胚子。女人急忙問,你把娃兒打成什麼樣了?黃幫東一下子對女人暴跳起來,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護,平時就是你護著才搞成這個樣子的,你到處吹牛娃兒考得上一中,改天考得上一個好大學,我還以為祖墳上真的冒青煙了呢,老子這一天到黑牛樣地做,為麼事呢!老子捨不得吃捨不得穿,一年到頭身上沒有一件換洗衣服,積積攢攢的,你這個背時女人不把那個死女娃子弄在屋裡進進出出的,也不得有這些事。女人提心吊膽等了他大半夜,還沒有弄清到底是個什麼事,就被男人吼了一通,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就只曉得拿娃兒出氣,拿女人出氣,你以為考大學像你挖煤炭,進洞子就拖得出來的,也不屙泡尿照照,各人養的是個什麼胚子,你以為醜馬真的會下烈駒麼,一天到黑就指望屋裡出個大學生,我不想麼,人家吳家那娃兒怎麼了,爹媽出門了一個人在屋裡又讀書又做田活路,把屋裡弄得有頭有序的,一門心思讀書考大學,哪點差了,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回來就拿老子出氣,我看那劉老師也不是什麼好東西,鷹鼻鷂眼的,教不好書就只曉得胡說八道,你也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拿娃兒出氣,我明兒個到學校去問個明白。說罷,咣噹一聲,把捏在手裡的水瓢丟進水缸,把黃幫東丟在場壩裡,氣呼呼地去睡了。

本來就一肚子氣的黃幫東,被女人羅通掃北一通亂罵,一肚子氣憋在胸腔裡,憋的他臉上火燒火燎的,本來就一張碓嘴不善言辭,這一憋,就更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也發作不出來,只要女人一發脾氣,他就沒轍,幾十年都是這樣,女人一發脾氣就準備回左家塘,這屋裡是不能離了這個女人的,女人孃家族大人眾,就是瞧不起他黃幫東家族五代單傳,族小勢弱,他一門心思要捧出一個大學生,就是要為自己爭這口氣。他全部的希望就放在小兒子玉松身上,哪想到這個小背時的這麼不爭氣呢,他就那樣坐在門前的場壩裡,一口一口地喘著粗氣,腦殼裡亂七八糟的,也想不出個頭緒來,只覺得這盼著盼著有點希望的日子突然之間一點盼頭都沒有了,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女人也在屋裡把一張床翻來覆去弄得吱嘎吱嘎地響。

女人想,我董春桂怎麼就這麼命苦呢?就養了這麼個不爭氣的東西呢?一泡屎一泡尿地盤這麼大,就怎麼不曉得爹媽的甘難辛苦呢?自己養的門長樹大的兒子怎麼連劉八卦廖油湖屋裡那些生薑疙瘩都不如呢,在這花梨山,她受夠了別人的白眼,回左家塘孃家也在兄弟姐妹裡抬不起頭,她想,明天自己一定到學校去問個明白,一年交那麼多學錢把兒子送去讀書,老師年年都評價學生刻苦用功成績好,怎麼就是這麼個好法,如果不是老師說兒子這也好那也好自己也不會到處誇兒子考得取一中考得上大學。老師怎得給我一個交待吧,老師未必就是專門說些好話騙家長的麼,黃幫東你媽個豬腦殼,就只曉得拿兒子出氣,就不曉得把事情弄清楚,老師一說就什麼都是兒子的錯,難怪你幾十年在花梨山就是一個人人都能捏的軟柿子,到底是個沒狗苕用的東西。

可是,天一亮,兒子揹著鋪蓋捲回來了,吳玉華也揹著鋪蓋捲回家了,從門口過的時候,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喊表叔表嬸兒,也沒和兒子打招呼,勾著頭就從門前走過去了,臉上紅紅的,眼睛裡好像含著眼淚水。兒子進屋把鋪蓋卷一放,一句話不說,也不看爹媽一眼,喝一瓢涼水,就朝吳玉華攆去了。兩口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兒子已經接過吳玉華背上的東西,朝吳家灣去了。等黃幫東明白過來,抄起一根挖鋤把要攆上去的時候,又被女人一把推進了屋裡。女人惡狠狠地說,你還怕這花梨山的人不曉得麼,你還怕你屋裡的醜出得不夠麼,你屋裡到底是那煤炭客出身,只曉得巷子裡趕豬直去直來,等我到學校去問清楚回來再說。學校也不能就這麼把我兒子給攆回來了。

沒等董春桂到學校去,劉老師就氣喘吁吁地到家裡來了。

董春桂一見劉老師,心裡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黃幫東攔也攔不住,劉老師,我屋黃玉松到底在學裡犯了什麼法?就這麼被攆回來了,學裡年年都在成績單上說我這個娃兒聽話刻苦有進步,哪們搞的一下就弄成這個樣子,我們一年四季掙幾個遭孽錢送娃兒上學,你們就這麼三五不值二五地不當回事,誤了我幾多陽春啦,娃兒送到學校裡學校就要負責,就這麼攆回來,行麼?

劉老師一下子百口莫辯,急得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事情也不能完全怪我啊!我昨天來就是想和你們通通氣,沒想到老黃一去就給黃玉松同學一頓打,要說學校也難,現在抓素質教育,對學生以鼓勵為主,也不是我們不說真話,其實成績都是曉得的,今天一早兩個娃兒招呼也不打,就捲起鋪蓋走了,我是聽班上學生說了才專門攆來的。我說,這個事要扼殺在萌芽狀態,老黃一去就打娃兒,有點簡單暴躁。這就有點麻煩了。

董春桂說,我娃兒的書還讀不讀得成?

劉老師說,讀得成讀得成,我就是來接著兩個娃兒回去的。學校對學生是以教育為主嘛!說著暗暗地吐了一口氣。同時也暗暗地想,我只能做到仁至義盡,少一個差生,我明年的升學率還高些,評中教一級還有把握些,他們不讀了也好。不過,這念頭只是閃了一閃。

正說著,黃玉松回來了,後面跟著吳玉華。

黃玉松喊了一聲爹媽,看了一眼劉老師,劉老師連忙站起來說,你們兩個怎麼就走了呢我專門來接你們回去的。黃玉松說,不讀了,頭也不回地進屋去,吳玉華對黃幫東兩口子說,表叔表嬸兒,您們莫怪玉松哥哥,那些事都是那些爛舌根的瞎嚼的,您們莫信,有些人就是看不得我們,我們哪裡不想把書讀好呢,我在屋裡反正沒人管,屋裡那個情況您們都是知道的,我也不想讀書了,我是個草籽命,您們還是要勸玉松哥去讀才行,我找爹媽去,打工也耐得何。這麼長時間在您家吃生打熟的,多謝你們了。說完就走出門去。一番話說得三個大人木呆呆的。看著那女娃兒出門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黃玉松出來對爹媽說,我不讀了。

黃幫東眼睛一鼓,什麼?不讀了,麼事?

黃玉松也把眼睛一鼓,還讀個什麼,我還在學裡呆得下去麼?說著眼裡就朝劉老師,射出一股怨毒的光,射得劉老師渾身一個冷噤。趕忙起身說,你們父子商量一下,我就不坐了,我還要回去上課,就先走了,希望黃玉松早點回校,義務教育階段的學業還是要完成才好,有個初中畢業證,今後出去打工都要好找事做一些。說著就走了,黃幫東兩口子也不留,黃玉松望著劉老師的背影,說,沒哪個到你那個爛學校去讀,一天只曉得打麻將。

坐在那裡半天都一言不發的黃幫東唬地一下暴跳起來,揚起巴掌就朝兒子劈臉扇了過去,又抄起一根竹棒朝兒子身上亂打,嘴裡喊著,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老子弄死你。從昨晚回來,女人惡他,劉老師批評他,他都沒有還過一句嘴,忍著一肚子氣,一句話也沒有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傷心,他絕望,他死血慪成砣了呢,他沒臉見人呢,這時他再也忍不住了,腦殼裡轟轟地響著,一肚子的怒火朝兒子發洩出來,用足了力氣把竹棒朝兒子身上掄去。

兒子不喊不叫,雙手抱著頭,不躲也不讓,他曉得,回來這頓死打是跑不脫的,爹媽心裡苦,他心裡也苦,就讓爹打吧,爹出了氣好受些,自己也好受些。

董春桂見男人像發狂的水牛,把兒子往死裡打,發瘋似地一把攔腰抱住男人,奪下男人手裡的傢伙,朝兒子喊,你不曉得躲哇!你是你媽的豬哇!

兒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淡淡地說,跑個什麼呢,我不得跑。

黃幫東兩口子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在椅子上,所有的火氣都不在了,只剩下傷心,連飯也懶得弄了吃,男人沒了主意,女人沒了精神,屋裡就死氣沉沉的,黃玉松在屋裡躺在床上,一句話也不說。這個時候再怎麼逼兒子都是沒有用的,鋪蓋卷都揹回來了,再要他到學校去是說不好的,兩口子明白這個形勢。心裡難過的是,這多年就指望兒子在讀書上有點出息,在這花梨山說了一些蓋不住腳後跟的話,這以後不知好多人要在背地裡看笑話,戳他們的脊樑骨呢,特別是劉八卦和廖油湖兩家,經常要給玉松在城裡說媳婦兒的呢,經常講這花梨山蹦出農門的兒子家太少,就還只有玉松是棵好苗子,這好在哪裡呢!兩口子越想就越覺得這日子沒得個奔頭,越想越覺得以後在這花梨山抬不起頭來。

不管怎麼說,這日子還是要過,兒子到底是怎麼想的,今後搞什麼事,還得和兒子商量,董春桂看男人不動,站起來進屋裡,對躺在鋪上的兒子說,書不讀了,有什麼打算還是給我說哇,兒子嗡一聲,沒麼打算,扯過鋪蓋矇頭睡去,不睬她了。杵的她一鼻子灰。出得門來,見男人坐在椅子上落淚,心裡的氣不打一處來,吼道,兒子就是下學了呢,又不是死了兒子,嚎你媽的喪啊哭,你屋幾爺子就是沒一個有用的東西,個個都是爛紅苕。說著又朝屋裡喊,玉松,連忙給老子起來,讀不好書就給老子抱一捆稻草去搓煙繩子,就學老子們一樣像牛馬畜牲一樣地做,看你過得過不得,一屋的下賤東西。一屋只曉得伴起門檻狠屋裡人的東西。兒子從屋裡出來說,爹,媽,你們也不要傷心,我也讀不出去,也不要恨這個恨那個,以後我的事你們就不要管。也不去搓繩子,兩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就出了門,大搖大擺地朝吳家灣方向去了。

兒子回來已是擦黑的時候,身後跟著吳玉華。

兩口子板著臉不說話,吳玉華輕聲細語地喊了表叔表嬸兒,兩口子也不搭腔,沉默了好一會兒,董春桂對吳玉華說,玉華,你們在學裡不好好讀書,下學了就在自家屋裡,不要東跑西跑的,女兒家,又沒個大人在屋裡,也是這麼大的人了。黃玉松出來說,媽,吳玉華屋裡的土牆垮了,屋上的瓦也沒人撿,她伯伯也懶得管,在我們屋裡來住幾天。說著吳玉華就傷心地呼哧呼哧流下淚來。女人到底是心軟一些,說,那就給你爹媽寫信,在這裡住幾天吧。黃幫東見女人開了腔,也不說話,抱起一捆稻穀草到核桃樹下搓繩子去了。

不到兩天,花梨山和吳家灣的人都曉得黃幫東屋裡玉松和吳家灣吳紹之家吳玉華在學裡談戀愛,被學校開除了,吳家女娃子乾脆就住到黃家屋裡去了,黃家屋裡一分錢不花就跑來一個兒媳婦,還有說得更玄的,黃家就是看人家屋裡沒個大人,想佔個便宜,這些話彎彎拐拐地傳進黃幫東兩口子耳朵裡,兩口子特別難堪,就像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人前人後抬不起頭,再說,就是娶媳婦兒,不管你是不是自由戀愛,也得三媒六證,裴十姊妹,唱哭嫁歌,吹吹打打熱熱鬧鬧接進屋,拜天拜地拜父母才作得了數,這是花梨山的規矩,也是土家人的風俗,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跑到屋裡來,像個麼樣子呢!可是,看樣子這吳玉華沒有半點走的意思,一天到黑不做聲不做氣地做事,玉松也沒有什麼話,吃了飯兩個就坐到核桃樹下的石墩子上小聲說話,也不讓父母聽見,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呢!這花梨山和吳家灣加起來巴掌大個地方,家家都是鼻子杵眼睛的,你把人家一個黃花閨女養在家裡,說齊天說齊地怎麼也說不過去,都是養兒活女的人,吳紹之曉得了該怎麼想呢,黃幫東倆口子心裡七上八下的,老不踏實。

兩口子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把吳玉華送到她伯伯屋裡去,吳家灣的人都曉得,吳紹之兩口子走的時候, 把這個娃兒託給他哥哥吳紹德的,不然,日子長了不好交待,董春桂也想開了,自家兒子不爭氣,那是他的命,怨不得別個,那女娃子命也苦,說起來有爹有媽,其實就是一個孤兒,怪可憐的,要說玉松下學,就是這個女娃子的怪,可兩口子就是恨不起來,送回去起碼給吳家有一個說法,不是自己起了什麼壞心想佔便宜。另外兩口子還有一層更大的擔心,如果哪天兩個把肚子弄大了就更加說不好了,劉老師說得好,要把這個事扼殺在萌芽狀態,董春桂說,書讀不讀已經屁不當了,出了這樣的醜事就不得了,兒子今後名聲不好,把人家女娃子毀了也不行,才十六七歲呢,必須扼殺在萌芽狀態。

吃過早飯後,黃幫東對吳玉華說,你在我家也幾天了,你爹媽也沒回信,你還是回去找你伯伯幫忙把屋整一下,如果差人手,我們可以幫幾天忙。

吳玉華說,我伯伯要打我的。

黃幫東說,我去送你,不要緊的。

黃玉松橫他爹一眼,心裡明鏡似的,說,不要你去,我自己去送。

黃玉松和吳玉華就往吳家灣去,看著兒子和吳玉華走遠了,董春桂才叫黃幫東起身,跟在兩個娃兒的後面,黃幫東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找到吳紹德,把一些話說清楚,免得大人之間引起誤會,最好是叫吳紹德把這個侄女兒管起來,讓她有個著落有個依靠。這樣就不會到別處去了。因此,他沒有讓兩個娃兒發現自己跟在後面,也不管他們是不是去了吳家灣,直接就到吳紹德家去了。

才十六歲半的黃玉松回家幾天了,一直懶得和爹媽說話,他不明白為什麼老師和一些同學硬是看不慣自己,看不慣自己幫助吳玉華,硬是說他們倆在談戀愛,破壞學校紀律,他不過就是在吳玉華不舒服的時候幫她打飯買菜,在她沒錢買菜的時候把自己的菜撥一些給她吃,只有他曉得,吳玉華的爹媽沒有給她寄多少錢,常常只是躲在一邊吃一碗光飯。特別是劉老師硬是橫挑鼻子豎挑眼,在班上說一些陰陽怪氣的話,說什麼要談情說愛的就不如回去結婚生娃兒,一點師德都沒有,還跑到家裡來,害得他爹跑到學校裡打他一頓,搞得他在學校裡沒臉見人,這書還怎麼讀得下去呢!不如干脆回來算了,那天晚上,他爹打了他後,他就回了寢室,吳玉華在教室裡,看見劉老師把黃玉松喊出教室後教室裡就開始議論起來,黃玉松一捱打,教室裡就炸開了鍋,她只得把頭撲在桌子上,班上沒有一個人和她說話,女生們都和她隔得遠遠的,人人都用鄙視的眼光看她,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自己還有什麼臉見人呢!一下課就回到了寢室,只有悶在被子裡哭。下晚自習後,劉老師喊他們去,他們去了,劉老師說了些什麼他們記不得,反正就是懶得搭白,也懶得聽,氣得劉老師脖子上青筋直跳,被劉老師攆出來後,黃玉松說,我不讀了。吳玉華也說,我也不讀了,反正讀也讀不好。考上了一中我也讀不起。

黃玉松說,我明早就回去。吳玉華說,我明早也回去。

本來他們是沒有那麼些事情的,這樣一來兩個人的心就無形之中靠近了,兩個人的心中就有了一種毅然決然的感覺,就商量第改天回家,兩個人在籃球架子下坐了好久,想到就要離開學校,兩個人心裡都有些傷心,都不曉得今後是些什麼樣的日子,一直坐到深夜,什麼話也沒有說,直到月亮偏西,才回寢室去睡覺。

膽戰心驚地回到家,黃玉松是做好了再挨一頓死打的準備的,爹媽對他讀書報的希望太大了,周圍人都說他爹媽是憨狗子想羊卵子吃,想得發瘋了,這話就是他爹媽沒聽到,廖油湖和劉八卦最喜歡說。爹媽是把什麼希望都壓在他肩上的,就這麼回去還不挨一頓死打麼,所以他爹打他的時候,他不躲也不跑,打在自己身上,疼在爹媽心上,挨一頓打心裡還舒服些。爹媽那傷心的樣子像天塌下來了一樣,實在讓他心裡難受,他只能悶著頭,不敢跟爹媽說話,但他又放心不下吳玉華,是自己讓吳玉華受了這麼大的委屈,爹媽不在,家裡屋也垮了,就毛起膽子把她帶到家裡來了。還好,爹媽除了不開臉外,也沒有說什麼,今後怎麼辦呢?每天吃過晚飯後他們就在核桃樹下去想這個問題,吳玉華的伯伯是不得管她的,自家屋裡就幾分田,七八口人,養都養不活呢,還管得到她頭上來麼!吳玉華給爹媽寫了信,說書讀不下去了,是不是到他們那裡找點事做。信寄出去了,就一天到黑地盼著。心裡一點主意也沒有。

吳玉華在家裡過的日子實在是太難了,星期天回到屋裡,屋裡死氣沉沉的,鍋冷灶涼,從伯伯屋裡帶米到學校,爹媽給伯伯寄錢,很多時候就是錢寄不到手,伯孃就唧唧咕咕地說些“只曉得吃白食”之類難聽的話,她只得忍著,想爹媽回來後是要和伯伯家把賬算清楚的。爹媽寄來的錢大多抵了米錢,他在學校裡就沒有什麼買菜的錢了,好多時候就只吃一碗光飯,見不到一點油腥,餓的心裡砰砰地抖,抖得連路都走不穩。爹媽也沒寫個什麼信來,好象把她忘記了,好象把吳家灣也忘記了,他不知道爹媽在外地到底做什麼事,過得怎麼樣,弟弟在哪裡上學,一個月到底掙得到幾百塊錢。他們是不是也想她,知不知道他在屋裡的情況,她時時想爹媽,想弟弟,又是夢見爹媽帶著弟弟回來了,帶回大包大包好吃的,弟弟穿著好漂亮好漂亮的衣服,說的都是外地話,逗得她笑的腸子都疼了,可是,她在夢裡就明白自己是在做夢,只是希望這夢不要太早醒來,可越是怕夢醒的時候,學校的起床鈴就越是尖厲地響了起來,自己的枕頭上就剩下一灘淚水和涎水,再就是無邊無際的失望了。

她就盼爹媽回來過年,可過年還有好幾個月,也不知能不能回來過年,班上也有好多爹媽出去打工了的,都還有爺爺奶奶嘎嘎嘎公(外公外婆)管,可她的嘎嘎嘎公爺爺奶奶都不在了,好在無孃兒天照應,和同班的遠房表哥同路,每次路過表叔表嬸兒家,表叔表嬸兒總是喊她和黃玉松一路,在表叔表嬸家吃了飯再走。心裡就特別依戀表哥家,在學校也就只和表哥說說話,表哥對她實在是好,她不舒服的時候,表哥給她淘米蒸飯,把自己買的菜分給她吃,她甚至覺得每星期回家就是回表哥家,有時還想,自己要是真的有這麼個哥哥多好啊!可是她沒想到,自己把表哥害了,害得表哥也讀不成書了。

坐在核桃樹下的時候,吳玉華說,玉松哥,我把你害了。

黃玉松說,都是水牯牛害的。同學們背地裡稱劉老師為“水牯牛”。

吳玉華勸表哥,你還是要去讀書,你看你爹媽幾傷心啊!

黃玉松說,改天考不取也要傷心的,你不是不曉得,學校裡現在就抓那幾個尖子生,我們這些中等模樣的,老師根本就沒作個數,讀也是混日子。算了。我在屋裡玩幾天,等你爹媽的信來了,你到你爹媽那裡去了,我就到煤場裡去,我也不想吃閒飯,我讀書的錢還不是哥哥在山西挖煤碳寄回來的,幾個苦力錢。我不花哥哥的錢,哥哥的錢就可以存起來說媳婦用了。

講起說媳婦兒,兩個就不由得紅了臉,心裡都砰砰地跳。

過了好一會兒,吳玉華幽幽地說,不曉得我爹媽哪時候才得回信呢!我老是呆在你屋裡也不是個事,你爹媽也不歡喜。

黃玉松輕輕地嘆了口氣,他知道爹媽也對他們不放心,本來屋裡有三個鋪的,這幾晚上爹都和他擠在一起,但他不能說,醜死仙人啊!怎麼爹媽也把他們看成是那種不要臉的人呢,我黃玉松不是那樣的人,吳玉華也不是那樣的人,想都沒有那麼想過,他是看著吳玉華苦,心疼,怎麼水牯牛就往歪處想呢,就不曉得往好處想呢!爹媽為什麼不相信自己的兒子,就相信老師說的呢!不高興也不要掛在臉上啊!老輩子說的,千錯萬錯來人不錯,人家是客呀,他實在想不明白。只是嘆氣,說,你莫管他們喜不喜歡,等你爹媽來信了再說。

吳玉華點點頭說,也沒有別的辦法。

因此,爹媽說送吳玉華回去,找她的伯伯,他想也許是一個辦法,但他要自己送她回去。讓吳玉華一個人回去他不放心。

黃玉松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經放不下吳玉華了。

黃幫東到吳家灣沒去多久就回來了,回來的半路上碰上了村主任廖忠扶著他爹廖油湖回家,看他一付苦瓜像,問他,老冬瓜,麼事沒精打采的?也是他狗肚子裝不下半點酥油,一肚子事悶在心裡久了,不吐不快,他就一五一十地講了,倒了一肚子苦水。那廖油湖就發出長長的感嘆,農村的娃兒苦啊,要是城裡的娃兒呢,哪裡曉得甘難辛苦啊,我那大孫女嗨,什麼苦都沒吃過,唉!廖主任特別囑咐,冬瓜,娃兒們婚姻大事,要有個把握,不到年齡是違反政策的,特別是計劃生育上,你是吃過虧的,娃兒們半大不大的,要管緊啊!他聽著心裡感到不是滋味,說聲曉得,趕緊回家裡來。廖忠望著他的背影說,活該,還不投老子的票。

村裡換屆的時候,黃幫東就沒投他的票,廖忠就放出話來,我廖家是大族之家,幾家人家不投我的票屁不當。廖油湖對兒子說,當整地就要整。

廖忠就想,明天得上街去一趟。

廖主任廖忠戳到了黃幫東的疼處,董春桂嫁過來的時候,沒曉得扯結婚證,罰了他一百二,生大兒子沒曉得辦準生證,罰了他一千二,幾頭豬都趕走了,差不多搞得他傾家蕩產,好多年翻不起身來,好多年春上借苞谷秋後還大米,還不是廖忠帶人來搞的,這他不怪別人,怪自己不懂法律,這也是他這些日子最擔心兩個娃兒的原因,千萬出不得事情,不然這苦苦支撐起來的一個家就要被一瓢兒舀乾淨了。還是劉老師說得好,得把這個事情扼殺在萌芽狀態。

回到家,玉松還沒有回來,女人便急著問他和吳紹德講的麼樣,他就直嘆氣,說,吳紹德和他那黃臉女人說,吳紹之走的時候就只說給娃兒借點吃的,別的他管不了,娃兒的教育和其他的他們沒法,特別是養不起一個吃閒飯的,反正他就是不得咬這個鉤子,他也墊不起錢來給兄弟整屋。只有和玉華的爹媽聯繫。好像這女娃兒不是她吳家的人,是我們屋裡的人了。沒得他媽的一點綱常。那個屋也是垮得住不得人了。

董春桂說,這攆又攆不得,留又留不得,哭笑不得。

黃幫東就只是搖頭嘆氣。

兩口子現在拿兒子沒法。

兩口子曉得,只要一攆,就把兒子也攆走了,董春桂就唧唧咕咕罵吳紹之,這周圍那麼多出去打工的女娃子,在外頭一掙那麼多錢,他就不曉得把吳玉華帶出去,留在屋裡讀什麼書唦!唉!黃幫東說,你說些屁話。

正說著,兒子和吳玉華回來了。

女人到底心軟,見兩個娃兒一回來,就趕忙叫他們去洗臉,弄飯吃。幾天來兩口子臉上第一次有了笑意,都覺得再老是把臉虎起不大對勁兒,人家一個沒爹沒媽的女娃兒,沒依靠了才到你家裡來的,老是不開笑臉自己也覺得彆扭,做了好事有好事在,人家吳紹之兩口子也是好人,又是個親戚,兩個娃兒同學呢,打歸打,不能不給兒子一點面子,何況這女娃子特叫人疼。女人對吳玉華說,你也不要著急,就在我們這裡玩幾天,等你爹媽來信就是。

吳玉華就呼哧呼哧地哭了起來,淚水叭嗒叭嗒地掉下來,越哭越傷心,這是她這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哭,也是好久好久沒聽到長輩體貼她的話,餓得頭昏眼花的時候她沒哭,在老師那裡受盡委屈她沒有哭,現在,她就想哭,痛痛快快地哭。

董春桂也就一把一把地抹眼淚水。

對於兒子讀書的事,兩口子也想通了,不想通也不行,別個要說就說去,又說不疼身上哪裡,說得沒趣了就不得說了的,既然玉松自己也認為考不上,不是讀書的料,還不如少花些冤枉錢,祖祖輩輩是土裡刨食過來的,大點兒了還可以出去打工掙錢,這四周那麼多打工的兒娃子一年往屋裡弄幾千萬把塊,日子過得多好,這人一輩子不就是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嗎,這麼一想,就什麼都想通了。認命吧。命裡只有八斛米,走遍天下不滿身。

這麼一想,女人就又有一個想法,沒有給男人說,女人是最現實的。女人想,就要吳玉華做兒媳婦兒也好,這周圍的女娃子都出去打工去了,沒有一個回來的,都在外面安了家,這花梨山、吳家灣還有杉樹槽的好多男娃兒三十幾歲了說不到媳婦兒,盡是光棍,不是這些男娃兒不好,是沒有地方去說。有幾個回來的女娃兒,因為在外面不做正事,又都不願說。玉松現在就揪一個在手裡,又是同學,兩個又好,還免得真到說媳婦兒的時候沒個著落。女人想,要是這樣,自己就還沒有白疼她。這樣一想,董春桂覺得應該對吳玉華好一點。

其實,黃幫東也在這麼想,也就是不好對女人說出來,他比女人多有一些顧慮,怕引起兩家的矛盾,搞得不好容易結仇,吳家是大族之家。更怕鄉政府的幹部來,說你一個非法同居罰你的款,最大的問題是怕兩個小東西丟人現眼,弄出不可收拾的事情來,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所以,不能給女人說,女人的肚子是最裝不下話的。

但他和女人都想到了一點,對吳玉華這個女娃子要好一點。

到底兩口子是農民,容易滿足,以前就盼著兒子考一中考大學,夢想著在這花梨山過著廖油湖那樣有頭有臉的日子,現在呢,就想著一到時候就給兒子接媳婦兒,抱孫子,兒子雖然讀書不行,也不像別人那樣說不到媳婦兒,還是自己談的,吳玉華長得蔥端筆直的,要腰身有腰身,要屁股有屁股,一看改天就是個旺夫像。好呢。

平時兩口子在屋裡吃飯,是沒做什麼菜的,一鍋子飯,頂多炒一缽洋芋片兒,擂一缽辣椒就對付了,現在不行,娃兒們都是長身體的時候,吃的差了不行。加上田裡的活路有了幫手,女人覺得挺輕鬆的,一天兩餐主食油水就厚了,桌上的盤子就多了,懷了這層心事,黃幫東在屋裡也不高聲大嗓的說話了,吃飯也不再狗子樣蹲在門檻上,坐在桌子上像模像樣的吃,兩口子都想,養幾年,一到結婚年齡就給他們圓房,那時候別人也說不起什麼話,還可以抱上孫子了。

兩口子的心漸漸地安然了。

逢雙日子,吳玉華就和黃玉松到猴子包上去等,等鄉郵政局的周新華,等吳玉華爹媽的回信,可是,一等不來,兩等也不來,卻等來了一個讓黃玉松暴跳如雷的消息,放星期回家的同學繞道來告訴他,學校開大會的時候,已宣佈他們倆被學校開除了。黃玉松和吳玉華就像石頭一樣坐在地上,眼淚直在眼圈裡轉,兩個都特別的傷心,這時他們才十分明白地知道,自己真的和學校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黃玉松想,我書也不讀了,學校為什麼還要那麼作賤我們呢,想來想去,肯定就是“水牯牛”搞的,這麼一想,心裡的怒火“蓬”地一下子就竄了起來。

老子去把“水牯牛”收拾了。他望著學校的方向說。

吳玉華聽得一愣,看著黃玉鬆喉頭一哽一哽的,眼裡冒著怒火,渾身打一個冷噤,你要幹什麼呢?黃玉松也不搭白,呼呼地喘著粗氣,一腳一腳地踢腳下的土塊,嘴裡一遍又一遍的說,老子要收拾他,老子要收拾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向學校方向跑去,吳玉華喊了幾聲沒有答應,就拼命跟在後面。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玉松哥你千萬莫幹出什麼傻事來啊!

黃玉松的心裡火燒火燎的,在學校裡就被搞得人不入鬼不鬼的,搞得自己和吳玉華書也讀不下去,哪個不想把書讀好呢?哪個不想考取施南一中呢?自己就是被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才讀不好了,就是自己考不取施南一中,也還是想把初中讀完,也還是想多讀一點書,最少還是要拿到初中畢業證,是捨不得離開學校的,自己並沒有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並沒有違反學校的紀律,卻硬是被逼得離開了學校,不讀了就不讀了,自己走都走了,你劉老師還要那樣作賤人幹啥呢?你還叫我們今後怎麼做人呢!黃玉松憤憤地想,我現在還怕你不成?你“水牯牛”得給我弄明白才行。你讓我過不好我也讓你不好過。就這樣想著,腳下飛快,把吳玉華遠遠地甩在後面,他一點也不覺得,他已經看得見學校就在山下,他要把“水牯牛”揪出來,要“水牯牛”給他搞清楚。他恨不得一石頭砸死他。如果不是吳玉華在後面“哎喲”一聲尖叫,他根本就不知道吳玉華跟在後面。

吳玉華的腳崴了。

黃玉松被那一聲痛苦的尖叫止住了腳步,回頭見吳玉華撲倒在地上,才趕緊轉身,想拉她起來,伸到半途中的手又縮了回來,臉上不由得一陣難堪和尷尬,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如果沒有人說過什麼,倒也無所謂,可就是這個原因才弄到這個地步的,想起“水牯牛”說他們不知廉恥的話,他就不由得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吳玉華只得自己慢慢地爬起來。

兩個人就坐在地上,看著山下的學校,學校裡有幾間教室依然燈火通明,隱隱約約傳來讀書聲,兩人看著聽著,想著在學校那些熟悉的日子,慢慢的就淚流滿面了。

平靜下來以後,吳玉華說,其實我還是想讀書。

黃玉松說,我也是。

 吳玉華說,其實你去找他們是沒有用的,真的,一點用都沒有的。只會把自己越搞越麻煩。

不知怎麼的,一看到學校,一看到學校那滿窗燈火,黃玉松那一肚子的氣就化成水了,就再也沒有勇氣到學校裡去了,只剩下一肚子的傷心和委屈,那教室,那寢室,那操場,那籃球,那草坪,叫人一想起就要哭,吳玉華也是的,傷心,想念,無論怎麼說,還是捨不得啊!兩個人就那樣坐著,看著學校,默默地流淚,黃玉松忽然明白,自己這樣急衝衝地來,不是為別的,就是為了來看看學校。

吳玉華說,玉松哥,我就是怕你幹出傻事來啊!

黃玉松看著學校,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兩個人就那樣坐著,直到夜幕降臨。吳玉華心裡暗暗為“崴腳”慶幸。

就在他們在學校背後山上的時候,花梨山村主任廖忠陪著幾個鄉幹部到了黃幫東家。

黃幫東剛剛把牛趕進牛圈,女人也正從煙田裡回來,準備打夜工搓繩子晾煙,一見來人,就感到不大對頭,一路來的還有鄉計生辦的幹部,那年生大兒子時沒曉得辦準生證,就是他們和廖忠來處罰的他,那年他已經二十九歲了,但不管你好大年紀,沒辦證就是違反政策,無情可講,這多年過去了,一看到她,她就恨得把牙齒咬得格格響,女人也不曉得背地裡“死強盜 ,死強盜 ”地咒了廖忠多少回。

但這些人是得罪不起的,何況他們一來他心裡就虛,無事他們是不會到家裡來的。因此,他們從猴子包上一冒頭,他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幹部一進屋,董春桂也就曉得是個什麼事了,心裡七上八下的,忙裡忙外地燒水 泡茶,黃幫東搬椅子請幹部們坐。臉上的不快卻怎麼也收不住。

廖忠還是先開了口,老冬瓜啊,你不歡喜我們也來了,麼法呢!做了這個賣屁眼兒的買賣,就是討人恨的,長話短說吧,聽說你小兒子從學校裡引了個媳婦兒回來,鄉里的領導聽說了這個情況,專門來了解一下。說著朝兩個鄉幹部一指,這是鄉民政辦的龍主任,尤主任就點點頭,還笑了一下。

黃幫東說,那是我一個表侄女兒,下學了在我們這裡玩幾天,沒那回事。

尤主任就正正身子,冷冷一笑,說,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他們在學校裡的情況我都清楚,從學校自動退學以後,那女娃兒一直都在你們家裡,非法婚姻是不受法律保護的,非法同居是要被處理的,老黃啊,你要明白這個道理。如果出現非婚生育,那個處理是非常嚴重的。如果已經懷上了,就要趕緊到鄉計生服務中心處理掉。

董春桂一下子從屋裡衝出來,把一把鐵炊壺“咣噹”一聲丟在地上,衝著尤主任說,我看你這個幹部也就直幹得幾碗蘿蔔,說話還是要像個人說的,你自己沒養姑娘也還有姐姐妹妹還有你媽,說這號爛舌根兒的話是要遭雷打的,我兒子談戀愛又惹哪個了?我兒子不讀書了有哪個什麼相干?還想學那些年樣的,六月間的桃子撿軟的捏麼?你幾爺子催不到糧催不到款了,就想在老子這裡來找煙錢麼!

黃幫東見女人翻了臉,趕忙攔住,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人家鄉里領導也是來工作,你這像個什麼樣子!

廖忠連忙附和,是啊,我們也是對工作負責啊!

董春桂把頭一甩,你當你的官,我種我的田,你當三年清知府,老子五年不偷牛,你還敢把我胯裡咬了麼!說完,抄起一把挖鋤就出門去了。幾個鄉村幹部 坐在那裡面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廖忠就只有唉聲嘆氣,直感嘆現在的工作難做,尤主任走的時候黑著臉撂下一句話:到時候莫要找人來找我說情就是,你還硬得過國家政策麼!

黃幫東見尤主任甩下這樣的狠話,心裡也有點虛,不管怎麼說,總是有把柄捏在別個手裡,也不能不給廖忠面子,忍得一時氣,消得百日災,就從地上撿起炊壺給客人摻茶。廖忠捫著肚子冷笑,心想,村幹部難當呢,都不怕你不行,都怕你也不行,做人難呢!不過,我姓廖的在這花梨山要收拾哪個也就是吃個把燒洋芋,繃著臉帶著客人走了。

黃幫東對董春桂說,你怎麼一得罪就一灣人呢?改天有事還不是要廖忠他們幫忙的。

董春桂說,你就是你媽的一坨稀泥巴,你越怕他,他改天越要整你,再說,他幾個還搞得了一輩子麼!你不日他媽,他就不曉得給你喊爹,你只要捨得拼命,他就不敢把你怎麼樣。

黃幫東想,的確是這個道理。

兩口子因為得罪了幾個幹部,心裡暢快,夜飯的時候,黃幫東就喝了一缸子苞谷酒,喝得有點面紅耳赤的。邊喝邊講著娃兒們的事。

這個時候,兒子和吳玉華回來了。

黃幫東給女人遞個眼色,董春桂趕忙打住了話頭,兩個人都暗暗地想,幸得先前這兩個傢伙不在屋裡,如果在屋裡就麻煩了。黃玉松和吳玉華也不講學校把他們開除的事,不講他們到學校後頭山上去的事,兩代人之間都不曉得這一天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黃玉松還險些惹出了大禍。

暢快過後,黃幫東心裡還是虛,總感覺到鄉里的幹部不會就這樣放過手,麻煩還在後頭,幾十年的經驗告訴他,當官的要整你一個老百姓,也就是人家一句話的事,他說你兒子未婚同居,要罰你的款,要把你兒子送進派出所,銬你兒子幾天你有什麼法?還不是人家一句話的事,現在的幹部,不催糧催款了,就只剩下刮宮引產了,如果人家硬說你屋裡媳婦兒肚子大了,弄到計生服務站去,你叫吳玉華怎麼活人?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兩個娃兒到底怎麼樣了。所以,這一個晚上他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把個木架子床弄得吱嘎吱嘎地響,弄得女人也睡不著。

黃幫東對女人說,他們還要找我們的麻煩。

女人說,找得到什麼麻煩呢?

黃幫東說,我也不曉得。

果然,第改天中午,廖忠又來了,也不到屋裡,就站在屋前的田坎上,對黃幫東說,你恐怕還是要叫娃兒們到鄉里民政去辦一下,把事情說清楚,免得給自己搞些麻煩,現在的事情你是曉得的,如果我們村出現一個多生超生計劃外生育,全年的工作就被一票否決了,我們也是沒有辦法,我看啦,你們還是要把娃兒們管緊點,不然到時候我們也不好幫你們說話,罰起款來哪個也講不下來情,昨兒個尤主任那個話你們是自己聽到了的,他還說一定要管到底的,他是個做事六親不認的人,你們也是的!得罪我們不要緊,他們怎麼得罪的呢!最好是去一下,如果弄到派出所管,麻煩就大了。

黃幫東幾步跨到田坎上,對廖主任說,他叔啊!那都是一些無中生有的瞎話,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家,怎麼會違法亂紀呢!都是一些人造謠生事。

廖主任說,我理解你,你可能還沒搞清楚,我昨兒夜裡還看見他們兩個從易家灣挨挨擦擦得往屋裡走呢,別的我不說,反正肚子搞大不得。

黃幫東就有些哭笑不得,廖主任走了好遠,他還痴痴地站在田坎上,像根樁。

回到屋裡,兒子和吳玉華又到猴子包路口上等郵政所的人去了,黃幫東趁機對女人說,得把事情給娃兒說清楚。

女人說,怎麼個說清楚法?

黃幫東說,就說鄉里都曉得了他們的事,弄不好要罰款,說不定派出所還要抓人,在人家那裡,放下去只有四兩,提起來就有千斤,那年罰我們的款開始只說兩百,就是我嘰咕了一句,就漲到一千二,趕豬子撮糧食還把我在柱頭上銬一銬子,權在人家手裡,你抓起石頭打得到天麼?看廖忠那說話的樣子,我怕是麻煩要來了,要讓別人抓不到把柄,就要掐死,哦,就像劉老師說的要把它扼殺在萌芽狀態。

女人把眼睛一橫,憤憤地說,那姓劉的放他媽的屁,扼殺,他殺得我兒子書都讀不成了,老子恨不得抱他屋獨兒子下坑。他屋裡要死關門的。男人說,咒的風吹過,打的下下疼,說那些話有麼用呢?我看還是要想個穩妥的辦法才行。

於是,兩口子就摳著腦殼皮想辦法,女人說,罰款就罰款,老子就把圈裡三頭豬不算數。就當是兒子說媳婦請了媒人的,還把這個事情搞真了,免得改天麻煩。男人說,你個憨豬腦殼,就是搞真了,改天還打得了簡省的麼!媒人是安都要安一個的,那樣人家就可以年年都找你的麻煩,你脫得了皮?

女人一想也是,就說,那就給玉松把家分了,把它分出去另立煙灶,給他稱個百把斤苞谷就是了,把那半邊蓋石板的屋指給他。

男人眼睛一亮,沒想到女人還想出這麼好一個辦法,名份上讓兒子分家另住,他們來罰款也就罰不到自己頭上來了,兒子好說,過河就到了麥子塘,出去玩就是。罰款也只當百八十斤苞谷,屁不當。兩口子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都為想到這麼一個好主意暗暗好笑,暗暗得意。

吃中飯的時候,黃幫東說,玉松,咱們爺倆把家分了麼?

兒子和吳玉華都一愣,不曉得什麼意思,女人想,才下學的娃兒到底還小,自己也還摸不清兩個娃兒到底是怎麼回事,一些話還不能說開,女娃兒的爹媽也不在,女人說,玉松也下學了,男娃兒家就要當家立志就要單獨立一個戶頭。

兒子沉默一會兒,說,爹,媽,我曉得,昨夜裡我們碰到了廖忠叔叔的。他還要我們到鄉里去說清楚呢,我惹都沒惹他。吳玉華也說,還說的有一些,不是人話。黃玉松說,搞冒火了,老子就幾刀子捅死他。那玉書哥提一把斧子攆得他幾個飛跑,把他沒法。我不要什麼,哪樣分都行,你看我腦殼光骨頭,屁股冒屎臭,他們能把我怎樣?

董春桂心裡一酸,娃兒啊,你不要亂來,你們也曉得,分家也就是分個樣子。

於是,黃幫東就去請了族裡的幾個弟兄,又去把廖主任請了,順便到酒廠裡去打了兩斤酒,女人在屋裡砍一個豬蹄子燉著,晚上,客人就都準時地來了。廖主任還帶來了村裡的會計。一進屋,廖主任就說,我就曉得你老冬瓜搞的些什麼名堂。黃幫東就嘿嘿地笑,對廖忠說,他叔啊,今兒個就只講分家的事,娃兒們真的不是那麼回事,那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裡了,不講他們的事,免得我這張馬臉沒地方擱啊!說的時候,就很有點求他的意思了。

廖忠說,曉得曉得,你以為我是個馬大哈麼,有時候我也要做個樣子給他們看才行,你也要曉得我的難處,我在這花梨山當十幾年村主任,害過人的麼?

兩口子一致說,那是的那是的,這花梨山哪家的大物小事不是你罩起的呢!

廖忠就想起了他廖油湖爹的話,分家是做戲的,該幫。

就這樣,幾個族人和幾個村幹部一起就給黃家父子把家分了,黃玉松就在村裡單獨立起了戶頭,今後就自己管自己了,自己的事自己負責,就與爹媽沒有關係了,整個過程中,女人都沒有露面,帶著吳玉華在灶屋裡炒菜做飯,吳玉華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是吃飯的時候也沒有出去,就在灶下舀了一碗飯菜吃了,黃家屋裡分家於自己是沒有一點關係的,她想。一直到廖主任他們喝得醉醺醺的,走了以後才出屋。她聽到廖主任走的時候說,這就好了,你老冬瓜一點麻煩都沒有了,不過,兒媳婦養不養得家,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她聽了,就想起了劉老師常說的一句口頭禪,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她覺得現在用到自己身上挺合適的,想想,就想哭。

客走後,董春桂說,不給他灌幾杯馬尿,他就要找你的麻煩。

黃幫東說,沒用的話少說兩句,沒人把你當啞巴。憑良心說,人家廖忠也不壞。

女人說,不壞麼,那年罰款抵的苞谷他怎麼不上交?留著自己灌他媽的香腸。

又是兩三天過去,吳玉華終於等來了他爹媽的信,信很短,爹媽在信上說,他們在東莞一個鞋廠裡打工,一個月可以得八百多塊錢,一起可以得一千七八百塊錢,除了房租、生活、送弟弟上學等開銷,再寄給她一點,就剩不下什麼了,還說書讀不好就算了.也沒有多的話,還叫得信後她晚上八點多的時候給他們打電話,附了一個電話號碼在後面。吳玉華好想爹媽多說兩句,可是一句也沒有,她把信緊緊捏在手裡。生怕它跑掉了似的,和黃玉松在一起看了一遍又一遍,心裡好象就有了著落有了依靠,黃幫東和董春桂心裡也出了一口長氣,趕緊叫他們到廖忠叔叔屋裡去打電話。

廖忠在屋裡,兩人很禮貌地喊了叔叔,聽他們說了來意,廖忠就說,行行行,打就是,打就是。還給他們一人倒了一杯水,兩個就守在電話機邊,一到八點,就趕緊把電話打了過去,一打就通了。

還沒等吳玉華喊找人,電話那邊就傳來了她媽的聲音,母女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抱著電話直哭,好半天才講話,她媽說,我天天一下班就守在這個電話機邊上,想得我心裡疼呢,你爹也天天睡不著覺呢,吳玉華說,我沒有讀書了,讀不進去,家裡的房也垮了,伯伯也不管我。她媽就問,那你怎麼搞的呢?吳玉華說,我就在幫東表叔屋裡,玉松哥哥他們都對我蠻好的,就是周圍的人喜歡說三道四的,給表叔們添了不少麻煩,說著說著母女倆就又在電話裡哭起來了。接著又和她爹在電話裡哭了半天。最後,吳玉華說,我不想在屋裡呆了,我想到你們那裡來,他爹在電話裡忍了好一會兒,說,那你就到這裡來吧,吳玉華說,我要和玉松哥哥一起來。他爹又忍了半晌說,來就來吧,一路上有個伴兒也好,反正這地方到處是工廠找得到事做,草裡餓不死蛇。就又叮囑他們怎樣走,怎樣趕車等等,叫黃幫東明天給他們打個電話。

廖忠在旁邊聽著,也搞得眼淚汪汪的,心想,看來真的不是那麼回事,電話打完了,玉松就要給電話錢,長途呢,廖忠收了錢,把兩個娃兒送出門來,想著自己今後要注意一些,欺老不欺少,這看著生的娃兒們就長大了呢。現在的形勢,自己一個村幹部,又沒有什麼權利,做事還是給自己留點餘地的好。

不,廖忠想,不管你不求我,不整你你不怕我。

過了幾天,黃玉松和吳玉華就到東莞去,黃幫東給吳紹之打了電話,又提十斤燒酒兩隻雞子,請廖忠主任幫忙,廖忠想在這兩個娃兒的事上也軋不出什麼名堂,看在雞子和燒酒的份兒上,找派出所為兩個娃兒辦了臨時身份證。

這天一大早,兩個娃兒就到土鎮趕車到施南,再趕車到東莞去了,走的時候,兩口子千叮嚀萬囑咐,又一直站在猴子包上,看著他們走得沒了蹤影,黃幫東本來要送下施南的,可兒子堅決不要他送。想到十七歲的兒子也是骨壯筋粗的後生,遲早都是要出去闖的,也就沒送。

女人想,娃兒們這一走,哪天才得回來?大兒子已經兩年沒有回來過年了。

兩口子心裡一下子空蕩蕩的,屋裡也一下子空蕩蕩的,有時想兒子心裡都疼,好多回夢見兒子賺了大把大把的錢,穿著廖油湖大兒子那樣亮閃閃的衣服回來了。現在不做別的夢,不做兒子上大學的夢,也不做兒子接媳婦兒抱孫子的夢,就做著兒子大把大把掙錢的發財夢了。

黃玉松和吳玉華走的第三天,尤主任又到花梨山村來了,又帶來了鄉計生辦的人,挎著紅十字箱子,是專為黃幫東家的事來的,找到廖主任,廖主任說,黃幫東經和兒子分家了,黃玉松和他那個女同學已經到東莞打工去了。

尤主任說,哪時分的家?

廖主任說,七八天了吧!還是我主持的。

尤主任說,跑了怎麼行呢,這個事要找他大人。

廖主任嬉皮笑臉地說,人家兒子門長樹大,分家另住的,你找得到大人管什麼事呢?

尤主任氣的脖子上青筋直跳,對廖主任說,捉鬼是你,放鬼也是你,我回去給鄉里彙報,出了問題由你負責。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黃玉松和吳玉華到東莞以後,給黃幫東兩口子寫了一封信來,報了平安,就再沒有往家裡寫過信,到底做什麼事,能掙多少錢,苦不苦,黃幫東兩口子都無法知道,有人問起,就說個活話,反正是打工,還可以就是,也存不下多少,現在的娃兒們手撒得很,不曉得攢錢。話是這麼說,兩口子半夜裡就埋怨兒子不懂事,不曉得多寫幾封信來。也不打個電話來。不過,一想到有吳紹之兩口子在下面,也沒有多少擔心。

據說,黃玉松和吳玉華倒是往家鄉寫過信的,不過,不是寫給爹媽的,而是寫給他們的班主任劉老師的,信中說,我們兩個的確沒有談戀愛,只是想把學習搞好,劉老師您不該捕風捉影,相信那些流言蜚語,不相信自己的學生,把我們逼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把我們逼出了學校,逼得我們這麼小就出去打工,我們真的不曉得今後該怎麼辦,雖然知道考好學校無望,可我們是多麼想讀書啊!就是普通高中我們也想讀的,可是,我們剛剛樹立起來的學習信心,一點對知識的渴望,一點做人的尊嚴,就這樣被您劉老師扼殺了。

劉老師讀完信,良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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