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小兒女,各自“過春天”

江湖小儿女,各自“过春天” | 名家

|馮錦芳

近兩年,中國電影新力量的崛起有目共睹,年輕電影導演的作品時不時讓人耳目一新,部分年輕導演甚至在黃金檔期都能斬獲驕人的口碑和票房。

在這股新力量中,幾位年輕女導演的成績也相當不俗,李芳芳的《無問西東》、文晏的《嘉年華》、王一淳的《黑處有什麼》等,都以自己獨特的視角和風格,對這個時代有所表達。白雪導演的處女作《過春天》也是這樣一部關心時代、關心人的作品。

非典型青春片

田壯壯導演說:“導演處女作,就該是這個樣子。”那麼,“這個樣子”是什麼樣子?用白雪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寫人的,有好看的動作線,要有力量的,要很當下”。

這個標準其實就是“現實主義+類型片”,看上去很簡單,要實現並不容易——反面的例證就是:要麼一味寫實,缺少類型元素加持,導致影片界面不友好,不好看;要麼一味娛眾,對現實的觀照和思考不夠,導致影片根基虛浮,沒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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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過春天》當然實現了這個標準。之所以能實現,既得力於靠譜的製作團隊的全方位支撐,也有賴於她自己對這部電影的掌控力。

這種掌控力來自於:熟悉的生活(6歲就隨父母從西北來到深圳)、專業的訓練(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紮實的調研(兩年2萬字採訪筆記,大量圖片及影像資料),以及對創作目標和原則的堅持(“寫人的,有好看的動作線,要有力量的,要很當下”)。

白雪一再在訪談中強調,《過春天》是劇情片,不是青春片,而且“既不是強類型片,也不是純文藝片”。之所以寫了這樣一個與青春、成長有關的故事,只不過碰巧故事的主人公是個16歲的女孩而已。

確如她所言,《過春天》和近年來影院裡大部分青春片不同的是,這部電影沒有回望被美化了的校園時代,也沒有將視點侷限於青春期少男少女們的恩怨情仇,而是試圖以一位身份特殊的16歲少女“作為切入點,深深地在這個時代切了一刀,她就是這個時代的切片”。

《過春天》的主角佩佩是“跨境學童”,家和母親在深圳,學校和父親在香港,她則每天往返於深圳和香港之間。生活在深圳的母親家裡供著佛像,每天衣著性感地混跡於麻將桌,她的全部努力基本和尋求“運氣”有關——牌運或者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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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香港的父親是工薪階層,有家室,時不時給佩佩點零花錢,但估計也是偷偷摸摸,否則自己也不必那麼省吃儉用,老吃公仔麵——整部片子這兩個人都沒有共同出現過。

16年前的香港和深圳,雖然地理距離和今天一樣,但生活形態卻天差地別,“掙錢在香港、生活在深圳”一度成為地域性的潮流,所以有了佩佩們。

佩佩們長大了,深圳也長大了,在複雜的家庭和社會結構中,在深圳和香港之間穿梭的佩佩們到底屬於哪裡?白雪發現了這個問題,並且努力認真地表達它。基於這樣的主題和人物,作為被廣泛命名的“青春片”,《過春天》並不典型。

《過春天》在類型化敘事上,兼具青春片和犯罪片的形貌,但我懷疑這兩者都不是白雪所追求的,或許是主題和人物自然衍生的表現形式,只是“恰好”而已。

《過春天》不僅沒有刻意使用這兩種影片常見的敘事套路,甚至一般類型片的閉合結構也沒有完全遵守。

具體來說:作為青春片不夠典型:《過春天》雖然也寫少男少女,也有三角戀,但這種小兒女的情感糾葛並不是重點,他們各自的處境(深圳與香港社會的各個切面)及女主佩佩的成長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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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犯罪片不夠典型:佩佩接觸到以花姐為首的涉黑團伙,利用“跨境學童”的身份當“水客”,但對於犯罪的情節和橋段並不執迷,而是服務於表達主題、刻畫人物這個核心任務;

作為一般類型片不夠典型:雖然每個人物都有詳細的小傳和秘密,但影片並沒有充分展示每個人的側面和他們的關係,意在言外之處較多,結尾沒有一一交代每個人的下落,結局有些開放,比一般的類型片更具文藝氣質。

難得的是,《過春天》在這些不夠典型中能堅定地維持著一種可貴的平衡,表現形式甚至故事情節都有機地服務於主題、人物,“人”是一切的核心。

或者,也正是因為這些不夠典型,使這部處女作面目清新、言之有物,用一個青春故事完成了對一個時代的側記。

“跨境學童”是很小的一個群體,是“沉默的少數”,但也是時代的產物。在時代的巨大叢林裡,他們的生命和故事帶著各自的溫度,在斑駁的林間光斑中隱現,要麼時光中被看見和書寫,要麼時光中被忽略和消失。他們的生命和故事當然也屬於這個時代,值得用一部好電影去訴說。

為什麼耐看

關於《過春天》有很多標籤:跨境學童;深港“雙城記”;田壯壯監製;“青蔥計劃”扶持;萬達影業投資;平遙影展雙獎;海內外各影展入圍作品;豆瓣8.0高分;華語青春片2.0......被這些標籤勾起的觀影期待,在看第一遍的時候並沒有被充分滿足。

因為之前對“單非兒童”、“跨境學童”這些概念不瞭解,對影片中佩佩為了和閨蜜去日本看櫻花而一再鋌而走險覺得動機不足;對佩佩和父母、阿Jo、阿豪的關係有困惑的地方;對深圳、香港兩地時而固定、時而手持的攝影風格沒適應過來,一愣神就錯過了重要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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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第二遍的時候被細節和氛圍迷住了——《過春天》真是一部耐看的電影。

被反覆讚美的深港兩地區分攝影風格、互綁手機、三次定格、放生鯊魚、電子音樂等當然非常好,兩位主演的表演也相當耐看。

不過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劇作的紮實:也許影片裡有些人物、細節、情節呈現的形態是極簡的,我們在影片中看到的是一葉或者一枝,但每片葉子、每根枝條都有來處,背後都是一棵或大或小的樹。

這份紮實來自白雪導演和創作團隊對目標群體的精準聚焦、海量調研,以及於堅定的電影觀、審美觀。

佩佩的父親勇哥出現了三次:第一次是佩佩放學後、回深圳前來找父親,可能這是父女見面並且拿零用錢的慣例,這場戲交代了佩佩父親的職業,應該和深港兩地的物流有關,也交代了佩佩和父親的關係。

兩個人互相比較關心,父親不希望女兒太晚回家,女兒不希望父親吃飯太湊合,父親給的零錢佩佩還要還回去兩張。

第二次和第三次父女之間都沒有說話,第二次是佩佩隔著茶餐廳的玻璃看到勇哥一大家子其樂融融地人吃飯,勇哥在那個家庭已當爺爺了。佩佩默默走開了,勇哥看到她了,但也沒有什麼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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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是佩佩和阿豪、阿Jo鬧翻後,少女精神世界裡暫避風雨的涼亭,一下子斷掉兩根支柱,面臨崩坍,佩佩去父親那兒尋求安慰。

然而我們看到的畫面是,佩佩在埋頭吃飯(掩飾悲傷或者眼淚),勇哥在一邊默默抽菸、無能為力,氣氛沉重壓抑甚至尷尬——終於勇哥走出去了,在餐廳的玻璃牆外繼續抽菸,父女隔著玻璃牆各自品味人生的苦和難。

這三次見面,和佩佩母親阿蘭出場的幾場戲形成了很有意思的互文關係,像厲害的簡筆畫一樣,不但繪出佩佩生命的底色、內心的秘密,也勾勒出時代浪潮的波形。

16年前的香港人勇哥意氣風發,雖然只是普通勞動者,但掙的錢足以在深圳金屋藏嬌,和期待被男人改變命運的、年輕美麗的阿蘭過家家,於是有了佩佩。佩佩在長大,時代在騰飛,香港和深圳的地位在悄悄改變,勇哥也老了。

勇哥和阿蘭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怎麼結束的,故事可能有很多種講法,但他們露水姻緣的結局是基本註定的:浪子回頭的勇哥迴歸家庭,去做努力供大房子的丈夫、父親、爺爺,愈挫愈勇、咬牙前進的阿蘭繼續晃盪,尋找下一個可能改變她們母女命運的男人。

就算不靠譜,阿蘭的人生規劃都是關於佩佩的,而在勇哥的人生格局裡,佩佩幾乎不存在,買大房子、搞家庭聚會都不可能考慮她,她只與勇哥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零花錢,以及在辦公場所的偶爾一見有關。所以,阿蘭和深圳一樣,對佩佩來說似遠實近,看不順眼但是相依為命;

而勇哥和香港一樣,對佩佩來說似近實遠,溫和可親但休慼並不相關。

母親的不著調,父親的無能為力,都是佩佩心底的痛,香港和深圳兩地的往來折騰強化了這種無所歸依的漂泊感——所以更需要親密關係和存在感。

唯一的閨蜜阿Jo活潑可愛,但在和佩佩的關係中有點居高臨下,佩佩處在被動和服從的地位上,非常珍惜和阿Jo的友誼(幾乎是唯一的友誼),為了攢錢買機票先是給同學貼手機膜掙錢(從深圳帶到香港),後來又冒險當手機水客(從香港帶到深圳)。去日本泡溫泉、看雪、看櫻花不只是一個美麗的念想,也是維繫她和阿Jo友誼的重要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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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Jo對佩佩的生存境況應該是瞭解的,對佩佩攢錢的難度估計也有所知,否則就不會在佩佩買到機票後感到驚訝了。但她仍然拉著佩佩準備這場力不從心的旅行,作為閨蜜似乎也沒有那麼貼心(可能她有她需要的存在感吧,既然她也有自己的苦衷)。

雖然主人公是佩佩,但是《過春天》並沒有賦予她唯我獨尊的主角光環,對其他人也儘量給予了儘量客觀、全面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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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Jo家庭優越,但沒有到隨心所欲的程度;阿豪懷揣出人頭地的渴望,但每天還是得在大排檔煮麵、端飲料;媽媽阿蘭等著男人拯救,卻被男人騙;爸爸勇哥曾經風流過,如今已然打算安度餘生了;花姐時而笑容滿面時而殺伐決斷,“大姐大”殺氣騰騰的面目下,也許是曾經跑偏了的“佩佩”。

佩佩走上了“水客”之路,就進入了低配版的江湖,離真正的江湖一步之遙。也因為啟動了當“水客”這條故事線,《過春天》有了比較粗壯的動作線。

在這條線上,佩佩和阿豪越走越近,惺惺相惜;和阿Jo漸行漸遠,因為她們之間橫亙著不止一個秘密;和兩岸的水客們漸漸熟絡,在花姐那裡獲得了小小的江湖地位,成為“佩佩姐”,就算錢已經攢夠了,被水哥好心勸止也不願意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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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幻的存在感對這個16歲的女孩來說很珍貴,江湖世界溫情脈脈的幻覺讓她欲罷不能,直到她被花姐一巴掌打醒。

終於,佩佩放生了鯊魚——硬核女孩放下動物兇猛,接受了成長的孤獨,對生活和他人有了更深的理解。

在生活和心靈上都經歷過“過春天”的佩佩,帶著媽媽上了飛蛾山,打開了媽媽的視界,讓媽媽發出“這就是香港啊”的感嘆,在母女關係中有了更積極的、主導的作用。

片尾,佩佩的媽媽阿蘭更像一個媽媽了,經過半生流離和變故,她也遲遲地開始“過春天”。《過春天》的英文名是“Thecrossing”,不論中文名還是英文名,不僅意味著一次順利過關,對佩佩、影片中的人物們乃至我們來說,更是在一次次自我超越和成長中,獲得看世界的新視角,默默告訴自己“這就是人生啊”。

一部電影如果能讓觀眾對人物和主題產生認同和代入感,大概也算一種耐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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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導演在《過春天》映前的創作談《我和我的過春天》中說:“因為拍完這部電影,當我再一次踏上深圳和香港的時候,我的感受開始起了變化,我似乎在用我的身心在擁抱這個世界,而我內心,充滿了對未來,對電影,對生活的無限憧憬。有人說,這部電影正在打破著-些邊界,也許是真的,它正在打破著我個人生命的一些邊界。我知道我迎來了,我和我的電影,最好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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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春天》作為處女作,是白雪導演在個人創作上一次漂亮的“過春天”。雖然因為現實拍攝條件,影響了海關和水下的戲的視覺衝擊力,但“現實主義+類型片”的創作方向沒有偏移,“寫人的,有好看的動作線,要有力量的,要很當下”的創作原則得到了堅定的貫徹,期待白雪導演在這個可貴的方向上越走越遠。

也祝願年輕導演們在創作上不斷超越自己,在藝術上一次次“過春天”,在時代的恢弘版圖中不斷髮現新的藝術疆域,找到並且拍出只屬於自己的故事和人物,美且有力——這就是好電影啊。

(作者為中宣部電影劇本規劃策劃中心辦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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