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灰攪團

在我鄉村的風裡,拂面的人群裡,已找不出幾個我熟悉的身影。但我可以藉助鄉村的炊煙,找到貼近鄉土胸膛的呼吸。

一個老人站在院壩裡,端著一碗灰攪團,呼嚕呼嚕吃著,我對鄉村的記憶,一下子被搖醒了。老人起身,那草木一樣的身子,草木一樣的表情,我的臉上,有一雙手滑過的感覺。熟悉的溫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我說:“灰攪團開胃,最好澆上一小瓢熟油辣子,辣乎乎的,酸溜溜的”。

風中灰攪團

老人砸吧了一下嘴巴說:“用臘肉顆顆炒青菜,做成臘肉汁澆在碗裡,好吃。”

老人又砸吧一下嘴巴說:“不過,一泡尿,肚子就又空求了。”

我說:“用郫縣豆瓣炒料,燒成湯汁,過癮。”

老人說:“吃攪團,關鍵是湯汁呢,少不了麻油。”

我說:“別說了,我口水都下來了。”

老人一拍大腿,說:“你看,光顧著說話,你來一碗攪團?”

我迫不及待地說:“來一碗。”

挨著老人坐下來,一碗灰攪團端過來,金燦燦的攪團臥在土碗裡,就像一小座冰山臥在湖水裡。山油菜酸菜,用豆瓣炒了,用姜、蒜、蔥調配的湯汁,澆在金燦燦的冰山上。用筷子夾一小坨,用湯汁蘸了,吃上兩三坨,滿滿當當的辣,滿滿當當的酸,滿滿當當的香,瀰漫進胃裡。

風中灰攪團

灰攪團的灰,是土灶膛裡的冷柴灰,用細籮篩過,細細的,軟軟的,溫暖。把手插進去,像是觸到嬰兒的皮膚,不忍心動彈一下手指,怕弄醒了這熟睡的嬰兒。

包穀顆粒是去皮的,磨成大米大小的顆粒。然後用一碗篩好的柴灰,拌一碗去皮的包穀顆顆,攪勻泡在冷水裡。柴灰要放合適,多了,滲進包穀顆裡的鹼就重,吃起來夾口;少了,無味,吃起來粉噠噠的。柴灰強鹼弱酸鹽,還含有少量的硼、鋁、錳等微量元素。泡約10個小時左右,如果泡的時間太長,發臭;太短了,未入鹼性,無味。包穀顆在微強鹼弱酸鹽的作用下,漸漸呈現出淡淡的淺綠,用清水反覆淘洗去柴灰。包穀顆清水洗滌,清水的味道、柴灰的氣息。

把泡好的包穀顆磨成漿,在小石磨上磨。淘淨的包穀粒摻清水,包穀顆粒本來的顏色被柴灰包裹,被那種淡淡的綠色包裹。一手舀半瓢帶水包穀粒,灌在小石磨的磨眼裡,一手握著石磨的木柄開始磨,帶水包穀粒磨成漿,慢慢流進石磨下放著的木盆裡。石磨轉動,柴灰的味道、石磨的味道、包穀的味道像一股股白色或金黃色的乳汁流出來,染了鄉村的早晨。沉靜、醇厚的早晨。

風中灰攪團

“雷聲隆隆不下雨,雪花飄飄不覺寒。”“千軍萬馬城裡過,個個出來脫衣裳。”這兩個謎語的謎底都是石磨。這包穀顆就是在石磨上脫了衣裳,磨成了漿。

包穀漿磨好了,倒少許在鐵鍋中,灶內升以柴火,待鍋內包穀漿溫度逐漸升高,這時右手要用擀麵杖慢慢攪動,左手拿瓢慢慢將盆中的包穀漿添加到鍋內,鍋內溫度不斷升高,右手攪動的力量和速度加快加大。一直到包穀漿全部添加完,這時需雙手緊握擀麵杖用力迴旋攪動。“要得攪團好,就得三百六十攪”,攪到三百六十攪左右,將擀麵杖平行於鍋面舉起,擀麵杖上濃縮的包穀漿能掛起像窗簾壯的簾子,攪團攪好了。灶裡柴火開始是大,中間要最大,然後是由大轉小。見母親攪攪團,隨著擀麵杖一圈圈地攪動,她臉上的肌肉在跳動,長髮在飛舞,那分明是一種旋律,一種舞蹈,一種意志,一種韌勁……攪出的是甜蜜,是希望……有時候,父親從城裡回到鄉下,趕上母親攪攪團,父親接過母親手裡攪動的擀麵杖,“我來吧。”父親就像接過一種甜蜜、一種希望,柴火印亮灶房。

灰攪團冷熱都好吃。趁熱吃,用菜油加豆瓣炒酸菜,加入姜、蒜、蔥、鹽、水調配湯汁,澆在熱灰攪團上,就可以吃了。冷灰攪團切成細條,紅油辣子涼拌,有嚼頭,燴上吃,滑口鮮嫩。舌尖上的辣,舌尖上的酸,舌尖上的灰,讓整個身體舒坦起來、流暢起來。

風中灰攪團

在城裡想起灰攪團,就買了擀麵杖,買了磨好的包穀面,做了攪團吃,總吃不出鄉村那種味道。就想,城裡哪裡去找那種土灶、那種柴火、那種柴灰、那種石磨。

灰攪團在民間。

選自《民間有味》李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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