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遺物語
他是一名醫生,
他也是一名音樂人。
他有兩把手術刀,
一把用來救死扶傷,
一把用來解剖成長、愛情、社會以及整個時代的迷茫。
他是華語音樂教父——羅大佑。
壹
知乎裡有個匿名用戶說:
“八幾年,我上小學二三年級。
有一天放學回家,
我在電線杆的廣播下,
聽到一首歌,
歌裡有秋千、有知了和神仙。
它的旋律如此優美,
就像是天上來的。
那一刻時間停滯了,
世界上除了這首歌再沒別的。
之後的很多天,
每次到那個時間,
我都會在那根電線杆下等一會,
像條守時撒尿的狗,
期望廣播裡奇蹟般地再次響起它,
然而終於沒有。
直到後來有了磁帶和電視,
我才知道,那首歌叫《童年》,
唱歌的那人,叫羅大佑。”
▲ 羅大佑《童年》
知乎用戶的回憶,
可以說是整個70後、80後的共同經歷,
它承載了我們這代人,
在當時物質匱乏、信息不發達的環境下,
太多的美好與憂傷。
“池塘邊的榕樹上,
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鞦韆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童年》每次響起,
都能把人的遐思帶回遙遠的從前。
那時候,陽光溫暖;
那時候,時光很慢;
那時候,羅大佑拿到一個作文題目,叫《我的志願》。
貳
羅大佑出生於醫藥家庭,
爸爸、哥哥都是醫生,
媽媽是護士,姐姐是藥劑師。
爸爸除了醫學,
對音樂也頗為熱衷,
並買了臺鋼琴放在家裡。
羅大佑小時候不懂醫,
爸媽就督促他練琴。
“那時候,我家街邊有棵榕樹,
夏天知了在上面成群地叫。
那棵榕樹,成就了後來的《童年》,
只不過街邊換成了池塘邊。”
在莫扎特、肖邦和知了聲中,
羅大佑的心思,
離從醫越來越遠。
上國小二三年級的時候,
學校要求學生寫一篇命題作文《我的志願》,
羅大佑寫了五個字:
我想做音樂。
羅大佑的哥哥有一把吉他,
羅大佑就搶過來,
他吃飯彈、下課彈,
睡覺也抱著。
為了練琴,他還經常逃課。
爸爸不樂意了:
“我讓你學音樂,
不是讓你痴迷,
只是為了陶冶情操,
你不要在這上面花費太多精力,
還是得老老實實唸書學醫,明白嗎?”
那時候羅大佑並不懂,
追求是什麼,理想為何物,
既然爸爸要自己學醫,
那肯定是為自己好,肯定是沒錯的。
羅大佑點點頭,
放下了吉他乖乖看醫書。
叄
高中畢業後,
羅大佑遂了爸爸的心願,
進了醫學院。
在醫學院,羅大佑沒有忘記爸爸的忠告,
他認真聽醫學課,
每一門都能考到60到70分之間。
但遠離了爸爸的管制,
玩音樂的心思也甦醒了。
他進了學校樂隊,
晚上去酒吧駐唱賺外快。
他聽了大量外文歌,
“前前後後買了1000多張外文CD。”
他著魔般地研究旋律和作詞,
“有一次解剖課,我直接忘了去。”
他把余光中的《鄉愁四韻》,
以及徐志摩翻譯的《歌》,
都譜成了自己的歌。
期間,他和女友分手了,
那時候詩歌正風靡,
他把這段少年心事,
化作了“你不屬於我,我也不擁有你”等斷章詩句。
幾年後,這些詩句,
被寫成了《戀曲1980》。
不久後,
樂隊成員王振華當上副導演,
他很是喜歡羅大佑的作品,說:
“你這麼有才華,
來幫我們的電影做配樂吧。”
那首配樂,叫《閃亮的日子》。
演唱者劉文正沒注意這是誰寫的歌,
但有個人注意到了,
那個人,是《閃亮的日子》的女主,
她的名字,叫張艾嘉。
▲ 羅大佑與張艾嘉
肆
1976年,臺北香頌屋,
張艾嘉在《閃亮的日子》劇組,
初識羅大佑。
她對這個戴墨鏡、穿黑衣的男人說:
“你來當我的製作人吧。”
當時的張艾嘉,
年輕漂亮,氣質卓然,
羅大佑不由為之傾倒。
他總是叫張艾嘉為“小妹”,
“這個暱稱,只屬於張艾嘉一人。”
他把“小妹”寫成了《小妹》:
“黑夜已籠罩這城市的苦惱,
小妹讓我將你輕輕地擁抱。”
“小妹”也深深迷上羅大佑:
“他真的是很有才華的人,我對他驚為天人。”
一來二往中,
兩人感情急劇升溫,
羅大佑的才思如同開閘洪水般傾瀉:
他為張艾嘉寫下《童年》,
寫下《光陰的故事》,
“《光陰的故事》昭示了我們愛情故事的開始。”
他把這些歌拿給張艾嘉首次演繹,
它們成為兩人青春年少的美好印記,
更成為流行音樂進入新時代的強大推力。
但就如美好的愛情故事,
總是以不太美好的結局收尾,
羅大佑和張艾嘉的愛情故事,
沒多久也走到了天各一方的終點。
從張艾嘉那裡,
羅大佑得到了失敗的戀情,
卻也得到了證明自己音樂才華的契機。
這個契機,
正帶著他超越醫生這個職業,
引領他通向開宗立派的高地。
伍
70年代末的流行歌曲,
大多是歌頌故鄉、讚美祖國的民歌。
這些歌的作曲高妙婉轉,填詞文雅華麗,
編曲運用大量吹拉彈奏的民族樂器。
這些歌都挺好,但有兩個問題:
曲調複雜,不利於傳唱;
內容空泛,遠離大眾生活。
羅大佑不是專業出身,
因此不受這些教條的束縛。
他只知道:好的音樂,
一定是旋律抓人耳朵,
編曲不拘一格,
歌詞朗朗上口,
曲種更要多元化。
因此,在作曲上,
他力求簡單,
讓人聽一兩遍就能哼出來,
“創作人應該去思考,
如何讓你的聽眾擁有一個美好的記憶。”
在編曲方面,
他把電吉他、鋼琴、電子鼓等西洋樂器大量運用其中,
打造出鄉村、搖滾、雷鬼等多種音樂類型,
一掃往日流行樂的曲種單一和陳舊之氣。
填詞上,羅大佑拋棄了空洞的華麗辭藻,
極力書寫“與我有關”的瑣事和大事。
羅大佑的作詞有四大特徵:
一是美得像文學作品。
比如“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以及冬天的落陽”。
二是三段式的排比和遞進疊詞。
比如“初次等待的青春”,
“初次流淚的青春”,
“初次回憶的青春”,
一段排比,三個遞進疊詞,
卻寫盡了一對戀人,
從年少相戀到別後相憶的整個光陰故事。
三是立足於現實生活。
比如《童年》裡的“黑板”、“鞦韆”、“水彩筆”,
這些字眼,真實、直白、生活化,
它們是每個人的兒時經歷,
足夠引起每個人的回憶與共鳴。
四是“詞曲咬合”。
簡單來說,詞曲咬合就是詞的發音跟曲的調子高度匹配,
詞平曲平,詞升曲升。
比如《童年》裡的“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結尾處曲調平緩,所以用平聲的“天”;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結尾處曲調上揚,所以用了去聲的“面”。
這首簡單輕快的歌,
為了實現“詞曲咬合”,
羅大佑磨歌詞磨了接近三年,
“在詞曲100%和諧前,
我是不會拿出來發表的。”
十多年後,
高曉松寫的《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裡面有句歌詞:
“你刻在牆上的字依然清晰。”
那些字是什麼呢?
高曉松說:“那是羅大佑的詞,
他的詞是中文裡非常高級的寫法,
我會唱、會彈他的每一首歌,
從內容到形式,從‘藝’到‘術’,
他的歌都是無與倫比的。”
陸
儘管寫了《童年》這些膾炙人口的歌曲,
但羅大佑仍將職業定義為醫生,
“七八十年代,
醫生在臺灣是受人尊崇的職業,
而玩音樂是沒有出息的象徵。”
他每天抽血化驗、拍片開刀,
一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
每個醫生都可以用專業知識來修理我。
我心中也有不服氣,
但人命關天,你敢不服?”
他忍了下來,
在生老病死匆匆輪迴的日子裡,
音樂成為他排遣壓力的唯一釋劑。
他本以為會這樣過一生,
直到1980年的某天,
他遇到一位小女孩。
她的胸腔插有一根尺許長的刺針。
這個女孩是臺灣“美麗島事件”發起人的女兒,
母女倆均遭到政治暗殺。
主治醫生小心翼翼取出那枚刺針,
小女孩度過危險期,呼呼沉睡。
羅大佑那夜剛好值班,
他悄悄走進病房,將刺針放入懷中。
那根針,刺破了80年代臺灣的壓抑空氣,
也刺痛了羅大佑的心:
當醫生有多大用?
只不過是解救一小部分人的髮膚之痛罷了。
而隱藏在大眾內心最深處的疾苦,
那看不見的壓抑和絕望,
才是最需要解救的。
他脫下一件件白袍,
他拿起另一把手術刀;
他不再耽於小兒女間的情情愛愛,
他開始審視這個社會下的洶湧暗潮。
他準備為一個大型物種進行手術——社會。
柒
1982年,羅大佑錄完個人首張專輯《之乎者也》後,
寫了一句話:
“這裡沒有不痛不癢的歌。”
他跑遍了臺北大大小小的唱片公司,
卻沒有一家願意幫他發行。
為什麼唱片公司不敢接?
因為這張專輯太“狂”了。
就以裡面的《鹿港小鎮》為例,
創作這首歌之前,羅大佑去洗車,
跟洗車小夥子聊了起來。
小夥子告訴羅大佑,
他來自臺中鹿港,
那是一個寧靜而淳樸的地方。
“然而移民政策一出臺,
老家就被政府佔了,
我們不得不北遷。
臺北看似遍地機會,
但那些機會從來不是留給外來人的。
外來人所得到的,
只有無盡的破滅與心碎。”
▲ 鹿港小鎮
那段時間,
羅大佑正在看《麥田裡的守望者》,
“塞林格筆下‘垮掉的一代’,
何嘗不是這些輾轉流離的異鄉人?”
回去後,他寫下了《鹿港小鎮》:
“臺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
歸不到的家園,鹿港的小鎮,
當年離家的年輕人。”
這首歌時長4分43秒,
卻將夢想的破碎、戀人的苦楚、
臺灣民眾的壓抑和迷茫、當局者的冷漠無情展現得淋漓盡致。
除了《鹿港小鎮》,
專輯中的《之乎者也》《將進酒》等,
同樣書寫了當時社會里的種種問題;
整張專輯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
完全“沒有不痛不癢的歌”。
不知碰了多少次壁,
終於,滾石冒險接了這張專輯。
滾石老闆說:
“我不敢預估這張專輯的命運,
但我願意賭一把。”
專輯發行後,
羅大佑也重披白袍,重拾手術刀,
沒想到,這張專輯居然火了,
一上市就賣了14萬張。
行走於臺北大街小巷,
隨處可以聽到廣播裡傳來羅大佑那破鑼般的跑調歌聲。
很多年後,
臺灣公佈了1975年到1993年間的音樂新百大專輯,
《之乎者也》,排名第一。
它有這樣的地位,
是因為這是第一次,
有人以社會為綱,
以人文情懷作筆,
以殘酷現實為主題,
將種種社會弊病和大眾的迷茫絕望娓娓道來。
捌
《之乎者也》大獲成功,
羅大佑一夜成名,
音樂人的身份儼然超越了醫生的本分。
次年,他用《未來的主人翁》再次解剖社會,
再次振奮了臺灣民眾。
當民眾翹首等待他的第三次狂潮的時候,
1988年,他卻帶來了《愛人同志》。
那是又一個嶄新的課題,
一個比社會更為遼遠的主題——時代。
《愛人同志》裡有首歌,
叫《戀曲1990》。
多年前,羅大佑寫了一首歌,
叫《戀曲1980》。
多年後,羅大佑再寫了一首歌,
叫《戀曲2000》。
一部“戀曲”,橫跨30年,
它脫穎於時代,
但裡面的內容卻無關於時代宏旨。
它闡述的僅是一個單純的“人”,
在30年的聚散飄零中,
對生命的探求,對生活的思考,
對情感的心境轉變。
從“你永遠愛著我”,
到“永遠無怨的是我的雙眼”,
再到“青春終於也見了白髮”,
寥寥數語,卻將大時代下,
一個小人物對待感情態度的轉變——
從少年的熾烈,到青年的深情,再到中年的釋懷,
刻畫得入木三分。
這種心境的轉變,
表面水波不興,實則暗流洶湧,
這又何嘗不是具象化和情感化的時代變遷?
“戀曲”三部曲少了幾分尖銳,
多了幾分柔情,
但其受歡迎程度,
卻超越了“社會”系列。
這是因為“社會”系列帶動的是情緒,
而“戀曲”則將落腳點上升至人文精神。
人們需要各種情緒,
但那是稍縱即逝的東西;
人們更需要的是精神依託,
那才是雋永深刻的東西。
“時代”系列中,
除了“戀曲”三部曲,
羅大佑還寫了“家”三部曲、
“中國”三部曲等。
它們跨越地域,跨越時間,
成為一個時代獨一無二又珍貴無比的音樂類型。
▲ 林夕
玖
1991年,林夕的主業還是一名語文老師。
在此之前,他已經發表了幾首歌,
但一直不溫不火。
羅大佑看了他的作品,
找到他說:“以你的才華教書可惜了,
跟我出來幹吧。”
那時候,羅大佑已經擁有自己的唱片公司“音樂工廠”,
那時候,羅大佑已經提攜了周華健、辛曉琪等“新人”,
王菲、娃娃等也是旗下藝人。
那時候,林夕還沒成為王菲的御用詞人,
那時候,林夕的詞傷春悲秋,
“太濃、太滿、不夠自然。”
羅大佑讓他放開寫,
不要拘泥於前人寫詞的束縛,
“愛情、社會、時代,什麼都可以。”
儘管“什麼都可以”,
但有一點,羅大佑要林夕分外重視,
那就是“詞曲咬合”。
於是,在“音樂工廠”裡,
林夕寫的第一首歌,
《滾滾紅塵》粵語版,
就有了一鳴驚人的效果:
那是按“詞曲咬合”的要求寫出來的。
“是一個錯誤年份”,
結尾是升調,於是用了去聲“份”,
“認識不應結識的人”,
結尾是降調,所以用了平聲“人”。
後來林夕離開了“音樂工廠”,
這門技能卻永遠刻進了他骨子裡,
所以知乎上有人說:
“不懂詞曲咬合?多聽幾首林夕的歌就明白了。”
多年後,
林夕已名動天下。
一天,羅大佑給林夕打電話:
“聽說你現在叫‘夕爺’了?”
林夕趕緊回道:
“哎呀,亂講啦!
你最近怎麼樣啊,羅公?”
一聲“羅公”,
足見羅大佑在華語樂壇的地位。
1994年,在填寫職業一欄時,
他寫下兩個字:作曲。
他用近20年時間,
終於完成了職業轉變,
完成了他小學時候的《我的志願》。
他用天賦異稟的才華,
開啟了華語音樂詞曲創作的新格局。
他用看不見的手術刀,
剖開了動盪社會表皮下的醜與惡。
他用纖毫入微的筆調,
勾勒出時代巨流裡的人文精神。
他用無出其右的影響力,
提攜了一個又一個的後輩才俊。
不僅如此,
他還有“滄海一聲笑”的豪邁性情,
“流到香江去看一看”的家國深情,
“莫讓紅顏守空枕”的兒女長情,
“為明天獻出虔誠祈禱”的赤誠熱情。
他的筆觸,無所不及;
他的歌曲,無所不包;
他的情感,無所不至;
他的精神,無所不在。
他叫羅大佑,
他是當之無愧的“華語音樂教父”。
拾
1986年,25歲的崔健,
寫下處女作《一無所有》,
自此,搖滾在中國大陸崛起。
崔健說:“因為羅大佑,我拿起了吉他。”
還是1986年,在滾石唱片當製作人的李宗盛,
經常研究羅大佑的詞曲。
他按照“詞曲咬合”的方式,
寫下《寂寞難耐》。
日後,華語樂壇多了個“大哥”。
李宗盛說:“如果我是大哥,羅大佑就是大大大哥。”
1987年,羅大佑還沒成為“大大大哥”,
他仍是一名醫生。
一個深夜,他思索良久,
遂提筆給父母寫了一封長信:
“感謝你們把我栽培成一個醫生,
但上天給了我一把吉他,
讓我成為羅大佑。
醫生那麼多,
不需要多一個羅大佑;
而在音樂上,我還有很多發展空間。
做醫生面對的是生命,
做音樂面對的也是生命。
我已經決定好這輩子不做醫生,
一輩子都做音樂,
一輩子的主業都只有音樂。”
他真做了一輩子音樂;
而他的音樂,也反過來影響了很多音樂人的一輩子,
比如陶喆,比如周杰倫。
他的音樂,激勵著這些後輩,
去讚美愛情,去反思社會,
去書寫時代,去勇敢前行……
▼
喜歡,就給我一個“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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