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祭
又是一年春來早。
大地回春，天氣清明，草長鶯飛，楊柳依依，而我心鬱郁難歡。
您我陰陽兩隔，轉眼已四十多年。模糊的記憶中，有一天早晨，一片歇斯底里的哭聲驚醒了我的酣夢，然後就被大人領著去村頭地裡和您的遺體告別，然後您被裝進黑色的棺材，埋到了南山腳下……從此，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您。大人們說你“過世了”，小孩子們在我的耳邊不停地起鬨：你爸死了！你爸死了！我突然感到害怕，我立刻想到了鬼魂之類的傳說。因為太小，我不知道死意味著什麼。
後來的後來，漸漸明白，您永遠不可能再回到我們的生活裡了，您不再是我們的保護神，不再是家裡的頂樑柱。一種無端的怨恨在心中悄然而生，恨您給母親帶來的艱辛和重負，恨您留給我們的悲痛和哀傷……每一次不經意間聽到母親的低泣，看到她淚溼被枕，我都會從心裡怨您，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離開我們？
清明祭
往事不堪回首，漂泊在外孤獨寂寞的旅途中，我說服自己忘掉您，努力地不去想您，漸漸地履歷表格中“父親”一詞已淡出我的視線。可是，那個春節回家時，突然看到了您的相片，鑲著黑框，擺在桌子上，照片前放著香爐。當年您走得太匆忙，沒有留下任何可做遺像的照片。幾十年來，我已經將您忘卻，可是有一個人永遠都沒有忘記您，那就是母親。她不知在哪兒翻尋出了這張發黃的有些破損的黑白照片，讓人拿到照相館掃描放大了一張，可是損毀的地方已無法彌補。即便如此，母親已經很欣慰了。那一瞬間，我心中壓抑了多年的委屈、傷痛和悲愁，像洪水決堤一樣，一瀉千里，任淚水肆無忌憚地流淌。我終於明白，無論經歷怎樣的磨難，母親都不曾怨您、恨您，她時時刻刻都把您放在心上，那是一份怎樣執著的愛，樸素無言，厚重深沉，刻骨銘心……也許苦澀，但不乏甜蜜。她不會寫詩賦詞，也不會吟詠“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但她一定是帶著對您的美好回憶才堅定地走到了今天，她把對你的愛深深地埋在心底，化成生的希望，化成對兒女的養育之情，辛勤勞作，無怨無悔……
誰不渴望父愛，哪個孩子不希望父親像大傘一樣為自己遮風擋雨？在我雪藏多年的冰殼裡，其實包裹著一顆柔弱敏感、寂寞糾結的心，似水柔腸。長大後聽說了您臨走前的壯舉，我不禁為自己之前對您的怨恨而深深自責和愧疚。從村裡老人的敘述中，我知道了您生前是村支書，常年帶領社員們戰鬥在田間地頭，興修水利，開荒造田，髒活累活您都搶著幹。那一天，您從公社開會回來，天已經黑透，您沒有回家，卻直奔開挖隧道的工地，在食堂拿了一個紅薯面窩頭就趕往施工現場。剛進隧道，裡面傳來了土方坍塌的聲音還夾雜著工友的慘叫聲，您扛著鐵鍬飛也似地衝了過去。就在您拼足了勁兒救人時，洞頂再一次塌方……他們說把您從土裡刨出來時，您的兜裡還裝著沒有吃完的半拉窩頭……
你走的時候我還太小，什麼也不懂，於是我離您越來越遠。然而就在我漸行漸遠時，驀然回首卻發現心離您越來越近。經歷了太多的悲歡離合和世事滄桑，我以為我已經釋懷，淡然一切。可隨著年齡的增長，每到清明節，我的心都會隱隱作痛。儘管歲月已經風化了本就不太清晰的記憶，但我會下意識地努力去想，想你曾經從大城市給我買回來的紅布棉鞋，想您給我和妹妹扯回來的斜紋格子布料……還有定格在腦海中的一幅畫面：您用兩隻手把妹妹高高舉過頭頂，她咯咯地笑個不停，白裡透紅的小臉兒像一朵怒放的小花，您呵呵地樂個不停，滿臉的驕傲和幸福。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地灑在院子裡，伴著你們的笑聲在搖曳，在舞蹈。望著你們，我也想笑，但心裡並不舒服，因為記憶中，我好像從來沒有享受過這種待遇。現在我才意識到，其時我是在嫉妒，在吃醋。在您走了以後，我安慰自己，或許以前我也曾被您有力的大手高高地舉過頭頂，我也曾咯咯地大笑，只不過我忘了而已。想到這些，眼角就會有溼溼的淚水溢出。我相信您是愛我的，一定是的，哪有父親不愛兒女的呢？這樣的夢伴著我穿越了四十多年的時光，我的頭上都有白髮了……
清明祭
記憶太遠太少，太淡太薄，但正因為此，那稀少淡薄的影像日積月累，年年疊加，卻越來越近，越來越厚，就像小溪匯入大海，滿腔的思念化作了悠悠白雲，綿綿細雨，燦燦夕陽，青青芳草……生命中最難以承受的痛都已承受，大浪淘沙，沉澱下來的只有血脈親情，這絕不是一丘墳冢能隔開來的。
我不相信天堂，但我希望您靜眠的世界能似人間三月天，綠草如茵，繁花似錦。
又是清明節氣時，梨花帶雨哀思濃。一束野花，遙寄祝福。請您安眠，我們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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