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一個快要被遺忘的名字，他最後出現的日子應該是十多年前的寒冬。村裡上了年級的人應該還記得他。
小的時候，鄰居家裡有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小孩，我們總是一起玩。她的父母是菜農，全部的土地都用來種菜。單靠夫妻倆，十幾畝地自己沒辦法單幹，有的時候會僱人幫忙。狗娃，就是幫忙幹活的工人之一。
三十年前，全國的經濟並不發達，還沒有形成下南方的打工潮，至少，在我們村裡，人們還很保守，並沒有嘗試外出打工，最遠也是到縣城的工地上。多數人還是以種菜、賣菜為生，上了年紀的老人則在家裡幫孩子們帶孩子、做飯。很少有人無所事事，在村裡晃悠。而狗娃，就是那個例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養家對他來說不是問題。但是，偶爾他也會找些零活幹幹。
我不知道狗娃的確切年紀，也不知道他的大名，更不知道人們為什麼這麼叫他。他總是獨來獨往，安安靜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狗娃個頭很小，黑黑的，整個人看著乾瘦乾瘦的，也許有五十多歲吧？他是我們村裡的人，但是我從沒見過他的家人。不知道為什麼，村裡的人都不喜歡他，他的臉上從來沒出現過笑容。
在鄉情純樸的農村，人們並沒有對他表現出熱情。在大人的影響下，很多孩子也展現出了殘忍的一面，無知的孩子看見狗娃的時候，總會嘻嘻笑，而且還挑釁似的大叫：“狗娃、狗娃！”我想，那個時候，狗娃心裡肯定很不高興，他只會瞪著眼睛，怒視著他們，朝他們走去，嚇唬嚇唬這些孩子。孩子們取樂的目的達到了，看到狗娃這個樣子衝過來，全都帶著歡快地表情一鬨而散。
在這個村裡，狗娃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沒人談論他，沒人和他來往，我似乎沒看到過他和什麼人走得比較近。他是一個比較獨特的存在。
很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狗娃是個外來戶，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村裡。我覺得像他這樣的單身老男人，住的地方一定破破爛爛，沒有家的樣子。後來，才瞭解到，他們家就在村子另外一邊的一個小巷子裡，那個地方我不常去。上了小學後，有一次我去那邊玩耍，有人指著一座很漂亮，門樓很排場的小院告訴我，這是狗娃的家。我有些吃驚，原來他的生活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原來他的家在這裡呀。那時的小孩兒也很熱衷八卦，有的孩子神秘兮兮地，低聲對我說：“狗娃原來有媳婦兒，還有孩子呢。他媳婦兒可好了，他老打他媳婦兒。最後讓他給掐死了，孩子病了都不管，也死了。”
我有些不相信，這麼一個乾癟的老頭兒能幹出這些事？他雖然完全跟慈祥不沾邊，但是殺死自己的媳婦兒？這不是吃飽了撐得嗎。好好的日子不過，為什麼這樣。我並不相信這些說法，也沒有聽任何大人說過。
狗娃在菜地裡幹活的時候，年紀還不算太大。後來，他年紀大了，幹不動重活了，就沒有人再僱他了。他在村裡晃盪了一陣，就消失了。沒人知道他在哪裡，也沒人關心。
狗娃再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已經衰老得很厲害了。我們村子中間，有一個十字路口，兩條寬闊的大馬路橫亙在這裡。在馬路邊上，有一戶人家，在自己的院子外，臨近街道的地方蓋了一排很簡陋的門面房，房子還沒蓋好，門和窗戶都沒安裝，坑坑窪窪的地面還露著泥土。狗娃，就住在那裡。我曾經看見過他躺在地上，裹著一床單薄骯髒的被子。
那時，我已經上大學了，寒假回來看見狗娃，真的讓我很吃驚，得有多少年沒看見他了？雖說農村人比較淳樸，但是讓一個流浪漢一樣的人住在那裡，還是有人會忌諱的。母親告訴了我原因，讓我對狗娃的遭遇有些不平。
原來，狗娃根本就不是流浪漢，他是有親人的！而且，他的親人就在眼前。狗娃有一個哥哥，在大隊工作，正式工，村裡的人很羨慕他。那麼大年紀，還吃皇糧的人很少，在村裡，他的地位很高。任誰都很難把這兩個人聯想在一起。
狗娃的大哥，我沒有上大學之前，總能看到：騎著一輛自行車，身姿很端正，穿戴整齊，帶著一頂小帽子，很典型的幹部打扮，和農村幹了一輩子苦力的老頭有著明顯的區別。狗娃呢，跟別人的區別同樣很明顯，似乎是被人欺負慣了，讓人感覺總是那麼小心翼翼，好像隨時要進行反擊。年輕的時候眼裡還有些充滿了怒氣的光芒。現在，只有怯懦。如果不說的話，沒人知道他們是兄弟倆，他們看著完全是沒關係的兩個人。
狗娃大哥有兩個兒子，在農村種地，這一家人生活條件還是很不錯的，他跟著老大，住在明亮的大瓦房裡。那些沒蓋好的門面房就是他們家的，我這才知道為什麼狗娃沒有被趕走。
狗娃的悲慘人生還不止如此。他是有自己的房子的，為什麼不回去，那裡難道比在冬夜裡還要冷嗎？母親告訴我，狗娃什麼也沒有了。他的家被大哥家的兒子霸佔了，連自己的地也成他們的了。狗娃無處可去，只能棲身在四處漏風的屋子裡。聽到這些，我只能無奈地說：“人怎麼可以這麼壞？”
是啊，人怎麼可以這麼壞，可這一切就是發生了。狗娃住在那裡的日子裡，我從來沒見過他大哥家任何一個人去看過他，給他送一口吃的。
離過年還有半個月的時候，狗娃死了，死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天。母親告訴我沒有人埋葬他，村裡人找了一張破席，把他裹起來草草埋了。狗娃的墳墓就在我們家屋後不遠的水渠邊。那裡埋葬著很多村裡的老人。
人真的是很奇怪，對在世的親人可以不管不顧，極盡能事巧取豪奪。人一旦死了，反倒擔驚受怕起來，總害怕死去的人會來報復。
失去一切的狗娃活著的時候沒能怎麼樣，死去了還能做些什麼呢？可是他那些親人卻害怕起來。一天晚上，母親對我說，她看到狗娃大哥從水渠邊回來，原來是去給狗娃燒紙了。母親說，他們怕狗娃會報復。年過去之後，狗娃當然沒有回來報復，他們的生活也漸漸平靜了。至少在我工作離開家之前都很平靜。
我已經很久沒回老家了，不知道狗娃大哥一家怎麼樣了，希望他們得償所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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