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小戒《鱉難》

鱉難

豬小戒《鱉難》

一九六二年八月廿三日一大早,天亮不久,烏雲黑似鍋底,霎時間,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瞬間就將院子漩滿了,空氣中瀰漫著土腥味,眼看著水已經漫上房簷臺,開始往房子灌,水眼根本就排不及。

奶奶跪在炕上,手扶木格窗戶朝院子呼喊著大伯的名字:“虎娃,虎娃,你麻利把水眼透嘎,水進房子啦!”

聽見大伯應了一聲:“知道啦!”這時,我也被徹底吵醒了。

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我裹著被子也趴在窗戶上往外看,突然一道刺眼的閃電和一聲震耳的炸雷劈在屋頂,嚇得我趕緊把頭縮了回去,但大伯在院子透水眼“噗通、噗通”的聲音引起了我的好奇心,硬大著膽子趴在窗戶上繼續往外看。只見大伯頭戴雨帽,身披蓑衣,綰起褲腿站在齊膝深的水裡,手裡握著一根老長老長的竹竿往水眼裡狠勁兒地捅。

一聲炸雷,大伯差點跪在水裡,奶奶大聲喊著:“對啦,捅不開就對啦,看把人激完了”。

我當時真佩服大伯,膽子怎麼那麼大,奶奶大聲喊著,大伯不吭聲地繼續捅著,電不停地閃著,呼嚕(轟隆)爺不斷地吼著。

奶奶望著窗外,既心疼兒,又埋怨天,嘴裡不住聲地念叨:“哎,老天爺,你對啦,你把人饒省嘎,我跟你看香呀,我給你點錢兩呀,晌午給你潑湯呀。。。。。。”常年臥病在床的爺爺躺在炕那頭望著窗戶,嘴裡也嘟嘟囔囔:“天神,這是要人命呀,遭災呀”。這時,一道耀眼的閃電劃破天空,我親眼看見一團巨大的紅火球在院子上空炸開,我和奶奶被巨大的聲波和震動嚇得同時倒在了炕上,院子裡,大伯“啊”了一聲,奶奶趕緊催我出去看看大伯。

我正準備下炕穿鞋,誰知道水早已進了房子,藉著微弱的光亮,我看見渾濁的雨水上飄滿了柴毛衣子,和殘損的樹枝樹葉,三個人六隻鞋如同六葉扁舟,在炕眼門腳底漩圈圈,我大聲喊著奶奶:“婆,水進來啦!”奶奶說:“我娃不怕,往出跑!”我那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從炕上直接跳進了水裡,衝出房門,看見大伯傻乎乎地站在頭門口,手裡捏著一個老碗大的東西,翻來覆去地看,那東西好像還在動著,我沒敢近前。

水眼通了,院子裡的水位在急劇下降,水面漂浮的柴毛衣子沒跟上洪水下降的速度,粘附在了土牆上,和黃白色的泡沫一起留下了一道道清晰的水位線。大伯提著那隻看起來很可怕的傢伙朝房子走來,對我大聲喊:“麻利把臉盆拿來。”

我回頭進房子找臉盆,看見奶奶正費力地把爺爺往櫃蓋上搊(chou 意:扶),奶奶說:“炕快叫水霔(shu 意:灌、泡)塌了!”我也沒顧得管,就趕緊找臉盆,臉盆早已經順著水漂到櫃頂頭去了,我一把提起臉盆。

奶奶一看我拿臉盆,趕緊對我說:“哦,我娃乖的,有眼色的,麻利把房子腳地水往外潑。”我沒回答奶奶的話,提著盆子,剛要出去,大伯進來了。

他從我手裡接過盆子,把他手裡提著的那隻“怪物”放到臉盆裡。好傢伙!幾乎同臉盆底一樣大,四隻腳還在不停地劃拉著,動作看起來很笨拙,人用手一逗,頭還就縮進去了。

我認不得是啥怪物,奶奶也說沒見過,爺爺看見了,大驚失色,問大伯從哪弄來的,大伯說:“就是該我兒在水眼鑽唻,把水眼堵住,水不得出去。”爺爺說:“趕緊放了,趕緊放了,這是‘神蟲’,逗不得,逗不得。”大伯好像很有底,對爺爺說:“對,我端出去倒了”。說完,端著“怪物”出去了。

爺爺坐在櫃蓋上還不停地念叨:“旱塬哪來該東西?旱塬上哪來該東西?怕是。。。。。。”

爺爺話沒說完,剛才我和爺爺奶奶睡過的土炕“嘩啦”一下,塌了,僅有的兩床被子泡在了泥水裡,我趕忙跑過去和奶奶一起把被子提溜起來,還好,動作快,被子只溼了一點面子,爺爺奶奶和我都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我和奶奶把被子塞給坐在櫃蓋上的爺爺,我便往外跑,操心著大伯端走的那個“怪物”。

院子裡的水退的和房簷臺一樣平了,但雨還沒停。奶奶操心著我的安全,叫我不要跑遠,我“哦”了一聲,就去追大伯。

原來大伯沒有走遠,他站在頭門道,端著臉盆繼續觀察著盆裡的“怪物”。

我趟著水走過去,湊到大伯端的那個“怪物”跟前,問大伯:“伯,該是個啥傢伙哩些?”大伯朝我神秘地笑了笑說:“好傢伙。”

他又似乎自問自答:“咱這噠哪來的該東西,該就怪啦。”我連忙說:“我爺說唻,該是神蟲,逗不得,把它放了吧?”

大伯說:“放了?你知道該長這麼大要多少年?”

我問:“多少年?”

大伯說:“這比我的年齡都大,最少活了五六十年啦!”

“啥!這麼大點東西能活五六十年?”我驚奇地睜大眼睛。

“啊伯,你準備把該咋麼呀?”我問大伯。

“咋麼呀?先養幾天,你給你爺嫑說,他問你,你就說不知道,沒看見。”我點了點頭。

然後大伯又問我:“你知道這傢伙叫個啥?這叫鱉,要活幾百年哩,這要是燉著吃了是大補哩些!”

“啥!該能吃?”我更加驚愕不已。

大伯似乎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忙對我說:“悄悄的,嫑吆喝,嫑言傳,給誰都嫑說,聽下啦麼!?”我又點了點頭,看著大伯把盆子端進他房子去了。

從那以後,我好幾次趁大伯不在,溜進他的房子想再看看那個旱塬上罕見的珍奇怪物,卻什麼也沒見到,只有盆子不見鱉。

後來,爺爺一直追問大伯,是不是把那“神蟲”放了,大伯拍著胸脯說放了,爺爺也套問我有沒有見大伯放生“神蟲”,我只說我沒見,爺爺就半信半疑地再沒問過此事。

直到第二年開春,我從村裡人嘴裡聽說,大伯果真把那隻鱉偷偷地燉著吃了。

說來也怪,鱉確實是大補。大伯原來也體弱多病,百病纏身,自從吃了那隻鱉之後,身體白胖白胖,家裡人也都看見,大伯確實發福了,但都不知其因。大伯只給人解釋說:“心寬體胖,心寬體胖嘛,啥事都順心了,展妥了,人不胖跑哪去呀?”

自那以後,大伯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身體強壯了,精神頭也好多了,整天嘴裡哼著只有他能聽懂的調子,在村裡“招搖過市”。後來竟然陰差陽錯地被大隊劇團叫去唱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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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沒念過啥書,文化程度有限,在劇團裡也就只能跑跑龍套,拉拉幕什麼的,有時也能出個醜壓壓臺。

臺下看戲的觀眾來自四面八方,有時候來得早,沒到開戲時間,主角演員還在後臺化妝對戲,觀眾就在臺下擁擁擠擠,吆三喝四,吵吵鬧鬧,罵罵咧咧。為了安穩觀眾情緒,這是就用上大伯了。

說來也怪,大伯一出場,臺下只有笑聲,沒有擁擠。

大伯的化妝很簡單,用點鍋墨灰把眼窩染黑,再拿白粉在鼻樑桄上抹兩下,弄成一副熊貓臉,再噙一根一米多長的煙鍋杆子,前方吊個大眼袋,頭上戴一頂不知從哪個垃圾堆裡撿出來的塌簷帽子,端上一把靠背椅子往臺上一坐。他的怪相一出場就引起了臺下一陣陣的歡呼和笑聲,再加上他的唱詞兒也是現編的,更是把父老鄉親逗得前仰後合。

吹手班子給他配了再簡單不過的伴奏,梆子、鈸和嚗鼓,他唱道:“一隻老鼠順牆跑。”然後停下來把煙鍋點燃,不緊不慢地故意消磨,好讓後臺化妝的演員有足夠的時間。觀眾為了聽他的下一句,擁來擠去。他故意咳嗽兩聲唱道:“前面必定有個窩。”觀眾在臺下哈哈大笑,議論紛紛。

他又唱道:“家家煙囪都朝上。”又停下來吸旱菸,觀眾又開始猜他的下半句。“羊羔它娘是母羊”大伯唱出了下半句。就這樣,他連唱了半個多鐘頭,而且內容沒有什麼重複,什麼“鍋盔本是麥面烙,咬上一口有豁豁”、“一個娃娃兩條腿,一個鼻子一張嘴”。說的唱的都是大實話,後來也在群眾中廣為流傳。

但是,好景不長,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大伯遭殃了。

他被打成反革命分子,整天戴個尖嘴嘴高帽子,白袖章,東遊西鬥,夏天掛牌子,冬天掃路基,晚上站臺子。

革命派給他的幾大罪狀是:

一、三年自然災害期間,廣大人民缺吃少穿,別人都面黃肌瘦,你為什麼會胖?會發福?是不是與你戲裡唱的反動戲詞“鍋盔本是麥面烙”有關?別人連野菜都吃不上,你還在戲裡宣揚吃鍋盔,你是不是整天都吃鍋盔?麥面從哪裡來的!?社會主義大躍進時各家各戶把鍋碗瓢盆都交公煉了鐵了,你又是拿啥烙鍋盔唻!?

二、你的反動戲詞“一隻老鼠順牆跑”是和“除四害”政策唱對臺戲,咱們公社目前沒有一隻老鼠,都被消滅光了,你分明是含沙射影地惡毒否定除四害的輝煌戰果!

三、你的反動戲詞“家家煙囪都朝上”,是宣揚“自由單幹風”,是和集體大食堂背道而馳!這是毛主席和黨中央嚴厲批評的,是萬萬要不得的!現如今,公社食堂辦地紅紅火火,吃大鍋飯人人擁護,你為什麼還要唱“家家煙囪都朝上”!

四、你的反動戲詞“一個娃娃兩條腿”是和黨的計劃生育針鋒相對,是鼓動人們多生孩子,是煽動“多子多福”。

想當年,大伯在戲臺上能說會道,自編自演,如今戲臺被改稱“批鬥臺”,他依舊站在這個臺上,卻連個屁都不敢放,唾沫、耳光、青傷紅傷是他每天的家常菜。

一九六八年臘月的一次批鬥會,時值四九,雪花飛舞,寒風呼嘯,他衣衫襤褸,遍體鱗傷,連凍帶嚇,瑟瑟發抖,被身穿綠軍裝,戴著紅袖章的紅衛兵壓著頭,按在批鬥臺上,麥芒鐵絲繫著一個大約二十斤重的糞笆,上面糊著一張紙,寫著“打倒反革命分子 李虎娃”並畫了紅叉,細細的麥芒鐵絲勒進了脖頸的皮肉,汨汨地往出滲血。身體腰部以上幾乎和地面平行,溝子朝天,在那個年代,這是批鬥反革命分子的標配,被稱為“噴氣式”。

狂熱憤怒的革命群眾問他為什麼發福發胖?他支支吾吾地說不清,幾個年輕的革命群眾跳上臺,揮起“正義”的拳頭和巴掌,幾下就把大伯打得口鼻冒血,肚子上和胸口還重重地捱了幾腳,年近花甲的他怎麼能受得了這般皮肉之苦?大伯招架不住,就說了實話。

他交代某年某月下大雨,院裡水眼堵了,他用竹竿透出來一隻鱉,後來給燉上吃了,所以發胖了。

此語一出,立馬在革命群眾中炸了鍋,不說倒好,充其量挨頓打,這話誰信啊?旱塬上能有鱉?天下奇聞啊!主持批鬥會的工作隊隊長拿起紙糊的喊話筒,義正辭嚴地喊道:“同志們,鄉親們,看一看,大家勒緊褲腰帶,節衣縮食給蘇聯還債,這個又臭又硬的反革命分子居然號召大家吃鱉!可見他已經反動到家了!做夢都想過資本主義生活!想引導我們變資、變修!這就是隱藏在我們國家,我們地區,我們公社,我們身邊的修正主義分子!(打倒修正主義!打倒資本主義!徹底清算李虎娃的反革命罪行!肅清李虎娃餘毒!)的口號聲、叫罵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數十里外都清晰可聞。

紅衛兵和革命小將輪番上陣,拳腳相加、抽脖耳光,幾個回合下來,大伯在臺子上站不住了,口眼歪斜,滿臉鮮血,甚至褲襠都溼了一大片,嘴裡還不停地嗚啦,不停地念叨:“我說的是實話。。。。是實話哩開,我吃鱉來,咱旱塬上有鱉哩,是真外,是我拉住外。。。。。。”

解說不清了,他嗚啦的腔越大,人家打得越厲害,認為他拒不認罪。大伯最後終於撐不住,軟癱在批鬥臺上,革命群眾繼續用語錄本扇他的臉,用腳踢踏,說他裝死狗,企圖逃脫批判。

批鬥會完後,那天晚上,大伯就瘋了,白天見人就說:“旱塬有鱉哩,真外有鱉哩。。。。。。”群眾一看,他成了那個樣子了,也就沒有人再批鬥大伯了,隨他胡吶喊去了。他每天站在毛主席語錄塔前不停地念叨:“旱塬有鱉哩,旱塬有鱉哩,真的有鱉哩。”革命群眾、紅衛兵小將、黨小組長等積極分子,看到大伯這個樣子,也不認為他是反革命分子了,也不去壓他的頭,反扭他的胳膊了,而是低頭路過,就當沒看見。

春節過後,大伯瘋圓了,瘋病越來越厲害,他每天捉著一根長竹竿,挨家挨戶,蹴人家門上,見水眼就透,嘴裡還是那句話:“旱塬有鱉哩,真的有鱉哩。。。。。。”

儘管瘋成這個樣子,大伯卻始終守口如瓶,從批鬥開始到最後,都沒有出賣我和爺爺奶奶,沒有讓我們給他作證,旱塬確實有鱉。要不然,大伯拉我們出來作證,在那個株連九族的年代,後果可想而知。即便如此,我們家受到的牽連和苦難也不想再告訴任何人了,永遠壓在心底吧。。。。。。

一年後,爺爺因為知道了大伯當年把那個神蟲沒有放生,而是燉上吃了,氣湧丹田,急火攻心,加之常年臥床體弱,接受不了大伯瘋了的現實,一命嗚呼,找馬克思報到去了。。。。。。

再一年後,奶奶也因為家裡這一系列事情,心力交瘁,蒼老了許多。她想讓家裡從此平平妥妥的,於是找來西秦縣東北鄉一個神姑,想把屋裡捻弄嘎,雖然大伯燉了鱉,得罪了神靈派來的天使,但是他從今往後燒香拜佛,齋戒吃素,給神賠罪,保佑兒孫,再不造罪,想來神靈會原諒的 。

誰知那神姑卻說:“你娃造下罪不輕哩,拐(那個)鱉是太歲派來的,你把太歲得罪啦,太歲發火啦!把你老漢叫陰間審問去啦!你要天天上房頂上看太歲派來的第二個天使從哪個方向來哩,你就往哪個方向看香,燒紙、放獻祭(大禮饃)。

可惡的神姑這番話,奶奶完全相信了,給了神姑三個響元表示謝承。

就在捻弄完屋裡第二天,奶奶一個人端著梯子上房頂看天使時,梯子倒了,人從四米高的房簷上掉下來,抬到公社醫院沒救下,去地下找爺爺了。。。。。。

大伯由於瘋地太厲害,拿著那根沾滿泥水的竹竿亂掄,沒人敢接近。整日跌跌撞撞,跑來跑去,摔斷了腳腕,大伯就爬著走,但是手裡的竹竿攥得緊緊地。沒人給吃的喝的,原來發福的身體,如今骨瘦如柴,終於熬不過奶奶走後的那個冬天,在莊東的一間磚瓦窯改建的飼養室裡,蜷縮成一團,硬在那裡,是飼養員發現後偷偷來告訴我們的。

我和二爸三爸急急忙忙跑去看,大伯瘦得一鋬籠都能提下,抄著雙手,爛成絮絮的衣服上和頭髮、鬍子上都結滿了冰霜,渾身青紫,坐在麥草垛旁。兩頭黃牛低垂著頭,呼呼地吹著熱氣。。。。。。

我們拉了一副薄板棺材,悄悄地將大伯僵硬的遺體入了殮,埋進了老闕里。。。。。。

大伯,因鱉發福,因鱉遭難,因鱉喪命,連累了爺爺、奶奶。

我到現在都沒有想通,鱉真的就是爺爺說的神蟲嗎?不敢逗嗎?那隻鱉是從哪噠來的?大伯當年在批鬥會上為什麼不說我和爺爺奶奶見過那隻鱉呢?為什麼寧肯遭罪受難,也不讓我們出來為他作證呢?

說明大伯不是個糊塗人。。。。。。

照片:來自網絡

校對:豬小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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