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無題四首*其二》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們小時候讀到的愛情故事總會渲染郎才女貌的結合，只要郎才女貌彼此心心相印，就可以衝破一切的世俗藩籬，歷經坎坷而終於贏得幸福的生活。
相反，那些講究門當戶對和清規戒律的歲尾愛情，只會散發出小市民的庸俗氣息，在算盤珠子的琵琶聲裡露出令人厭惡嘴臉，完全和真善美無緣。
而當我們長大成人之後，卻發現小市民的愛情總會蒸蒸日上，瘋狂的真愛反而支離破碎。而純真的我們自己，偶爾會從鏡子裡隱隱看到一幅市儈嘴臉一閃而過。
那個時候，我們也許會真心希望還能有一首一往情深的詩讓自己感動一回吧？這一講要談的李商隱《無題》四首的第二首，大概就有幾分這樣的功效。這首詩的用字有些生僻，建議你們去讀一下原文。
1.諧音裡的相思
《無題》四首的第二首寫得甜蜜、美麗、又有及扥哀傷。雖然還像第一首那樣一往情深，但它的涵義藏得更深，變得不那麼容易讀懂了。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開篇就是溫柔的夏天的味道：東風是夏天的風，細雨是夏天的雨，“芙蓉塘”是生長著荷花的池塘，在芙蓉塘外就連雷聲都是輕柔的。“輕雷”一語雙關，既可以指天上的雷聲，也可以形容遠赴的車聲。
你也許想不到，在古人的分類系統裡，車和雷屬於一類。這個思路在《周易》裡邊表現的很明顯，《周易》的震卦可以象徵雷聲，也可以象徵車聲。總而言之，凡是轟轟隆隆動靜很大的東西，都在震卦的分類裡邊。
今天的轎車注重靜音和減震，新興的電動車更是無聲無息的。但古代的車子既沒有減震也沒有彈簧，又沒有橡膠輪胎，更沒有滾珠軸承，所以開動起來陣仗很大，就像打雷一樣。
時代的進步和技術的革新會讓算命先生非常為難，在今天給人算卦的時候，震卦到底能不能表示車聲呢？
李商隱當然不必考慮這個問題，在他的時代裡，車聲一定可以比作雷聲，所以“輕雷”不會意味著車子輕盈，而只會意味著有車子從較遠的地方經過。當你把自己代入這個場景，就會不由自主地猜想：為什麼畫面裡面有這輛車子？為什麼這兩車子的經過會引起詩人的注意？車子裡邊到底坐著什麼人，和詩人一定有什麼關係吧？車子為什麼不停下來，為什麼要如無其事的經過呢？這種若無其事的可以，背後一定真有什麼事情吧？
到底會是什麼事情呢？詩人不講，鏡頭忽然轉入近景“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這是很典型的古代生活畫面，現代人不容易看懂。古代的高門大戶流行薰香，沒有薰香的房間一定缺乏雅趣。薰香需要香爐和香料，香爐有很多種形制，其中一種做成蟾蜍的樣子，蟾蜍的嘴裡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控制爐門的開合。多以“金蟾”指的是香爐上的蟾蜍造型嘴裡咬著鎖釦，“燒香入”是說香料燃起的香氣在房間裡飄蕩。但是，點燃香爐也好，從井裡吸水也好，這都是下人的分內事，不是主人家會親手做的。詩句描寫這些內容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前邊講過，李商隱寫詩很喜歡利用諧音，所以以“燒香”的“香”和“牽絲”的“絲”恰好組成了“香絲”（相思）
2.偷香和留枕的故事
接下來的兩句，“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分別用到兩則典故。
韓掾是晉朝人，名叫韓壽，在高官賈充手下做事。“掾”的意思是副官，賈充每次搞聚會，女兒都會悄悄透過窗子向裡張望，對韓壽一見傾心。他的婢女暗中傳遞音信，兩個人就開始的熱烈的約會。每次總是帶了晚上，韓壽憑著矯健的身手，越過賈府的高牆，從來沒有被人發覺。直到有一天，賈充問道韓壽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氣，馬上認出這是外國的貢品，晉武帝只把這種香料賜給了自己，別人家不可能有。那麼韓壽身上的香料可能來自何處呢？這件事細思極恐，賈充於是懷疑女兒和韓壽私通，秘密審訊了女兒和婢女，然後將錯就錯，索性把女兒嫁給韓壽。
“偷香”這個詞就是從這段故事來的。故事裡的人物你也許不太熟悉，等他們身上其實關聯著重大的歷史事件。三國末年，司馬氏準備篡奪曹魏的政權，所以有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個成語。幫助司馬昭篡位的異地功臣就是賈充。真是賈充在鬥爭白熱化的時候果斷地和曹魏末代皇帝作戰，只會手下殺掉了當時的皇帝。
和韓壽幽會的詩賈充的小女兒名叫賈午，她有一個同母的姐姐，就是晉惠帝的皇后賈南風。晉惠帝大家都很熟悉，守著這樣一位痴呆皇帝，賈南風開始專斷朝政，引發了八王之亂，八王之亂又引發了五胡亂華。賈午後來成為了姐姐既忠實又愚蠢的政治幫傭，在八王之亂中被亂棍打死。韓壽還有韓壽和賈午所生的兒子也在同一天被殺，美麗的愛情故事就這樣有了一個“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的淒涼結局。
第二者典故也就是曹植寫下《感甄賦》的緣由，我們就不細細解說了，感興趣的童鞋可以去查閱相關資料。
當你熟悉了這兩則典故之後，回頭再看“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就會很容易讀懂這兩句詩實在描寫郎才女貌之下的情投意合。那麼，俊美的韓壽和多才得曹植是不是李商隱的自比呢？多情的賈午和美豔的甄氏又是在指代這誰呢？詩人沒有給我們留下任何線索。
但是這兩則典故除了表示郎才女貌之下的情意相投，還存在著一種暗示：賈午和韓壽之間隔著高高的院牆，甄氏和曹植之間隔著嚴酷的倫理。這些障礙到底能不能越得過去呢？打啊氏否定的，因為詩歌的結尾兩句分明是這樣說的，“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樣的結尾，前一句呼應了開頭“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的春天意象，後一句也呼應了“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裡邊暗含的諧音“相思”。它意味著，雖然春天到了，花兒可以盛開，人的春心卻不可以香花兒一樣萌動。
這裡的修辭看上去很新奇，為什麼“相思”可以用“寸”來度量呢？這還真不是沒有來由的，因為相思實在心裡發生的情感，而形容人心素來酒甌“方寸之心”的說法，形容心在人身上只佔據很小的一點空間。“方寸之心”也可以簡稱為“寸心”或者“方寸”，這樣的表達在今天沒有。
心既然可以是“方寸”，那麼心中萌發的相思自然也可以用“寸”來度量了。這雖然不是講理的道理，但修辭的趣味正是這樣產生的。
註定沒有結果的相思，會像一根乾枯的稻草，一寸寸在心裡燒成灰燼。也給現在的你們一句話“抓不住的沙子，不如勇敢的揚了它，何苦為難自己”。
今日思考
你有沒有同樣的經歷呢：雖然有瘋狂的愛慕，有刻骨的相思，卻在現實面前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一寸相思一寸灰”，只有徒勞的勸說自己“春心莫共花爭發”？或者在你明明可以選擇的時候捨棄了愛，屈從了現實，就像《呼嘯山莊》的故事裡，凱瑟琳捨棄了出身卑賤的靈魂伴侶希斯克利夫，而選擇了門當戶對，各方面條件都無懈可擊也實實在在深愛著自己的林墩？歡迎在留言區分享你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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