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謊言

真實的謊言


田雪在這家研究所工作十六年了,象這個年齡的大多數女人一樣,早上提前半小時起床為孩子和老公準備早點,週末彷彿有永遠做不完的家務————而那兩個傢伙,一個坐在電視前的沙發上大嚷大叫,另一個則總是用一份報紙擋住臉。

兒子今年上初中,讀的是全寄宿學校,一週回家一次;老公上個禮拜跟所裡一援外項目去了巴基斯坦。家裡一下子冷清下來,家務活也沒那麼多了,田雪除了看看書,就好擦地板————哪怕看到一根頭髮絲兒,也會小心翼翼地撿起來。

這天快下班時,下面傳達打進來電話,說下面有人找。

會是誰呢?熟人之間一般是電話聯繫的。田雪看看錶,快到下班時間了,收拾了下桌子,拿起手袋下樓。

看到大門外站的那個中年男子時,田雪心裡咯噔一下,怎麼會是他?————不對,他個子好象沒這麼高。

中年男子看到田雪向他走來,有些矜持地說:“是田雪嗎?我是楊鋒的弟弟。”

楊鋒!聽到這兩個字,田雪心頭象滾過一陣驚雷,再也無法保持原來的平靜。不過,從來沒聽他說起過有弟弟呀!

田雪努力平靜了下,說:“找地方坐著說吧。”

在單位附近一家“上島咖啡”坐定,田雪問:“他,還好吧?”

中年男子輕輕地說:“他不在了。”

田雪茫然地哦了聲。

“去年冬天那場海難你肯定看過報道吧,他是遇難者之一。”中年男子說,“當時他還能用手機通電話,讓我來找你,帶上這把鑰匙。”說著中年男子從背的一個肩帶包裡取出一把現在已不多見的做工精糙的鋁製鑰匙。

“愛的小屋”的鑰匙!田雪一眼就認出來了,接過來輕輕放在手心,上面拴著的塑編小金魚還是田雪編的呢,就連鑰匙的齒形,也透著一股久違的溫暖。

楊鋒是田雪大學同學,也是她的初戀。

畢業後楊鋒分回本省,田雪進了大學所在城市的這家研究所。

他們的愛情經過分開的一年多並未結結實實地落在地上,或跌成兩半,或融為一體,還是懸在空中。有了幾千公里之遙的阻隔,尤顯美崙美幻,讓人難以自撥。

終於,畢業後第三年春節過後,楊鋒辭職,背個包就來了。他說“要和愛的人在一起”。

剛來時楊鋒在一家外貿公司打工,那時“上島咖啡”這一片,全是附近村裡農民修的小樓,自家住一層,其餘的拿來出租。田雪和楊鋒就租了一間,大約二十個平方。楊鋒說這是我們“愛的小屋”,我好好努力,我們很快會有自己的房子的。

田雪自己畫圖請木匠做了個簡易書櫥,扯了很多自已喜歡的花布,把牆都圍起來。晚上回來他們都好躲在小屋裡看書,楊鋒霸著桌子,田雪半躺在床上,一人一個小檯燈————

“還有,”中年男子說,“哥哥在電話裡讓我親口替他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田雪鼻子一酸,眼淚刷地流了一臉。

“還提那些幹什麼呢,那時大家都年輕,我脾氣也不好。”田雪用紙巾抹了把臉,平靜下來笑著說。

楊鋒進入那家公司三個多月後,被派往中尼邊境的一個口岸長駐。兩個人又分開了,比原來還遠。

又過了半年,楊鋒離開那家公司開始自己做,要想擁有自己的房子,這可能是當時最好的選擇。

真實的謊言

有次楊鋒從西藏回來看田雪,剛剛還有說有笑的田雪突然抹起了眼淚,哭著說:“感覺就象做夢一樣,好怕醒呵,一醒來也許你就不見了。”

田雪總是有種感覺,或許楊鋒也有。那就是這份感情總落不到地上,象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不食人間煙火,讓人心裡有種捉摸不定的忐忑。

但真正到了分手的時候,還是象割自己身上的肉一樣痛。

“原來沒聽他還有個弟弟呀?”田雪問道。

“其實哥哥也是在出事前不久才知道,我們是雙生兄弟,父親是軍人,母親在農村,剛生下我們不久就夠隨軍的條件了,當時的政策只能帶一個孩子。只好把哥哥送人,為這事母親一輩子心裡不安,她說當時太想隨軍了,農村苦呀————我卻把你哥哥丟在農村。前幾年母親去世前想見哥哥,哥哥才知道自己的身世。”

田雪心裡隱隱作痛,說:“原來你哥哥每次過生日時,都說會突然有種不知從哪裡來,到哪裡去的感覺————”

田雪和楊鋒在畢業後的四年裡,聚少離多,田雪從沒主動給他打過電話,都是楊鋒打給她,那時只要有電話找田雪,同事都會開她玩笑:“愛情熱線又開通啦!”楊鋒每次換電話都會告訴她,她不過隨手記一下。

唯一一次打給楊鋒的電話,是個女孩子接的,並且說她是楊鋒的女朋友。

田雪承認當時的反應有些激烈,也許把楊鋒嚇到了。楊鋒沒多久就離開那個邊境口岸,從此杳無音信。作為那段感情的共同見證,他只有這把鑰匙。

“你就是專程為這事來的?”田雪問。

“我在一個公路施工單位,這次去西藏出差,正好在這轉機,訂了後天的機票。”

中年男子笑著說。

田雪說:“今晚我還有點事,就不和你一起吃飯了。明天是週六,我帶你到處逛逛————第一次來吧?”

中年男子笑笑,沒說話。

真實的謊言

田雪看見窗外有個老頭騎個“老頭樂”,後面座位上坐著個美滋滋的老太太,也笑了。楊鋒以前曾說過,等我們都老了,我也弄輛那種三輪自行車,帶著你去買菜。

送走楊鋒弟弟後,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半個多月後,田雪突然收到一封信!這年頭,誰還寫信呀。從西藏定日縣寄出的,信封上的筆跡讓田雪心跳加劇。她有些緊張地拆開信封:

至親至愛的小雪:

我————半個月前坐在你對面的那個人,就是楊鋒。

和你在一起的總共十一個半小時裡,是這些年我度過的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在每一分鐘裡,我幾乎都用盡了全身的力量來剋制我自己,我想撫摸下你的頭髮,我想擁你入懷,在大街上我想牽著你的手————就象以前那樣,尤其是過馬路的時候————原來你過馬路總是象頭受驚的小鹿一樣驚慌失措。

請原諒我說了謊,用這樣一種方式在十幾年後與你相見。

因為我想的更多的是,怎樣才能盡最大可能的不打擾你平靜的生活,怎樣讓我們彼此都保持應有的體面而不至於失態。

看到你生活得平靜而幸福,這讓我倍感欣慰。這些是我不能給予你的。

當年回你那個傳呼不久前,有次去拉薩出差,感到渾身泛力,鼻子經常出血,後來在軍區總醫院被確診為急性白血病。

我打電話諮詢內地學醫的同學,我這個型號(M5)預後不好,即使化療也沒多大希望————當然,我沒講病人就是我自己。

我覺得是時候離開你了,其實我一直不是很怕死————但我怕在活著的時候離開你。

不過我沒得選擇,你媽媽一直不同意我們之間的事,你已承受了太多的壓力。

即使你那次不給我打傳呼,我也會有其它辦法讓你離開我————只不過可能麻煩點。

從沒主動聯繫過我的你恰好就在那時跟我聯繫了,也許這就是是天意。

我知道一切都會成為過去,慢慢的你會有自己的生活,時間會象流水一樣沖淡所有的記憶。

不管承不承認,真實的生活永遠都躲在我們貧乏的想象力後面偷笑。

當我打電話告訴家裡人這件事時,做為回報,我得到了一個隱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就是那天在“上島咖啡”告訴過你的————那是真的————並且生父後來調到西藏軍區。

生父知道後從成都的幹休所趕到拉薩————他剛離休沒多久。

我孿生弟弟在隨軍後沒多久就夭折了,生父母覺得對我不起。堅持要接我到成都治療。

經過一個多月的化療,病情得到控制。

我知道這是個無底洞,我也不想靠化療多活那麼幾年。生父拗不過我,託人在西藏找了位藏醫,配些藏藥來吃。

竟又活了這麼些年,當初在醫院認識的病友裡,我算是活得比較久的————這十二年是意外收穫!

但這次不行了,我得走了,我那次去見你是剛輸了血小板地。

抑或多活這十二年,就是為了見你那一面?

很想再和你湊在一個檯燈下讀李漁的《閒情偶寄》,很想再伴著你在開滿油菜花的田邊小徑散步————

真實的謊言

但我們能再見一面,已是上天莫大的恩賜。

還記得我和你講的那個“無腳鳥”的故事嗎?我就是那隻風中的無腳鳥,生命存在的意義就在於不停的飛翔,根本停不下來。也許無腳鳥的愛情也是如此,只能漂在天上————同樣沒有腳。

當你收到這封信時,也許我已倒在前往珠峰的途中————死在路上,是無腳鳥的宿命。

你曾是我生命中最親近的人之一,我真心愛過,我不後悔。

好好活著。

永遠愛你的楊鋒

(另:差點忘了,你一定會為我比以前身高增長許多而感到疑惑吧,其實很簡單,那天我穿了雙七點五公分的內增高鞋,呵呵!)

田雪把信翻過來輕輕合在桌上,無視周圍其他同事,淚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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