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碗底兒江 岸

趙家義是第一個走出黃泥灣那一方逼仄天地的人,也是第一個將城裡女人帶回黃泥灣的人。他大學畢業了,到單位報了到,攜女朋友華欣榮歸故里。華欣是那種特別耐看的女人,麵皮白裡透紅,似乎吹彈即破。她光臨黃泥灣的日子,村人們普遍感到一向庸常的天空頓然明亮絢爛起來。

華欣的到來,是黃泥灣全村人的節日,更是趙家義全家人的節日。

由於趙家義的粗疏,事前並未給家裡透個信兒,先就打了家人一個指手不及。他帶華欣進門的時候,寡母敞胸露懷,乾癟的乳房似兩隻風乾的紫茄子,皺皺巴巴地掛在枯枝上。嫂子呢,倒是穿了衣服,但那聊勝於無的背心完完全全是一隻千瘡百孔的馬蜂窩,將斑斑點點的皮肉暴露無遺。更別提赤身露背的哥哥和泥猴兒似的侄子了。一見他們,一家人愣了,搞不清是先掩好懷還是先把他們讓進門。

好在他們動作快,趁華欣進屋放行李的工夫,他們就嚴嚴實實地捂上了。天氣炎熱,空氣裡流著火,烙烤著他們穿不慣衣服的身體,大汗淋淋漓漓從四面八方向脊背和胸脯彙集,很快將他們壓箱底的衣服打溼了。

忙亂很快過去,莊戶人的精明和麻利開始起了作用,時光朝著有條不紊的方式邁進。哥哥上了街。來了貴客,家裡再窮,碗裡總要見點葷腥的。母親和華欣拉著呱,嫂子就將凌亂的院落收拾齊整了。嫂子熱情地和華欣寒暄著,母親就上菜園摘回了一大堆新鮮的蔬菜。

中午,開飯了。母親將方桌擦乾淨,嫂子擺好了一桌菜,又端了一大一小滿當當兩碗麵條上來。大碗是海碗,闊大得似一隻臉盆。安排停當了,她們退出堂屋,招呼他們吃飯。趙家義帶華欣進來,華欣徑直往小碗那邊走,趙家義攔住了她,將她推到海碗麵前。

你傻啊,我哪兒吃得了這麼多?華欣小聲嘀咕著。

你是客人嘛,我們這裡待客,就這習慣。趙家義大大咧咧地笑著說。

華欣小心翼翼地坐下來,捏起筷子,挑了挑麵條,疑慮重重地放下了。趙家義衝她擠了擠眼,告訴她,隨便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但是,趙家義到底還是太粗心,沒有細細告訴她豫南鄉村待客之道。說白了,那麼一大碗,只是一種形式,甚或一種儀式,表明了主人的熱情大方。您大可不必當真,統統吃完。倘若真的吃完了,對主人,則很傷面子,顯得備的飯菜不夠多;對客人,則有失尊嚴,彷彿您連基本禮數都不懂。總之,只有完全瞭解這種留碗底兒的風俗,您才能應付自如,無傷大雅。

這一頓飯對於華欣來說,的確不亞於一場攻守失衡的戰鬥。

趙家義風捲殘雲般吃完了麵條,笑一笑,敲著空碗凱旋了,將華欣一個人撇在艱難的陣地上。

華欣的父母是企業普通職員,家裡的日子一向緊巴巴的。她自小就沒有剩過飯,更沒有養成剩飯的習慣。要讓她將這一大海碗麵條吃下去,那還不如讓她去登天呢。但是,要讓她剩下個碗底,簡直比登天還難了。儘管趙家義有交代,她也無法那麼做。趙家義起身走了,她慌了,這才想起來,怎麼不撥給他一些呢?她暗恨自己太遲鈍,盼著趙家義早點兒過來,可他卻再也不露頭了。

華欣幾乎是一根根挑著麵條往嘴裡送。挑著挑著,筷子突然滑脫,沒有挑起來麵條。她詫異地一看,碗裡有一隻雞蛋,翻一翻,又是一隻,再翻一翻,還有一隻……鮮嫩的荷包蛋,一共六隻。六隻荷包蛋堆積在碗裡,像六隻碩大的眼珠,彷彿受了驚嚇,怪模怪樣地瞪著她,讓她頭昏目眩,不敢對視。呆坐良久,她忽然想起趙家義的哥哥還掂回來一塊豬肉呢,會不會……想到這裡,她猛醒過來,哆哆嗦嗦地舉起筷子,運筷如飛,在碗裡翻揀著,果然扒出來一塊肉。那是怎樣的一塊肉啊:三指厚的油膘,二指厚的瘦肉,沒有半斤,也有四兩,就那麼肥墩墩地臥在碗裡,耀武揚威地向她挑釁著……

沒過多久,華欣居然如釋重負地捧著空碗出來了。嫂子接過碗,大吃一驚,似乎非常無意地將碗翻轉過來,將空碗對著母親。母親的嘴猛一下張得很開,好一會兒沒有合攏。嫂子嘴角堆起幾縷似笑不笑的細紋,飛快地瞟一眼華欣,又飛快地衝趙家義做了個鬼臉。這一切,趙家義盡收眼底,猛地,渾身的血液都往頭上湧,他一下子覺得頭大如鬥,臉臊如烤,突然發現華欣是那麼不可忍受。

次年,趙家義結婚了。年底,夫婦雙雙回老家過春節,新媳婦竟然不是如花似玉的華欣,相貌雖然差了一點兒,但為人處世大家閨秀一般中規中矩,頓頓飯留下多半碗。

但生活畢竟不是演戲。日子久了,新媳婦的蠢相便一點點暴露出來。趙家義想想心靈手巧、知熱知冷的華欣,悔得腸子青了一截又一截。

十多年過去了,趙家義又遇到過一次華欣。陳年舊恨煙消雲散了,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往外湧,但都不知從何說起,只好你衝我笑笑,我衝你笑笑。

好半天,華欣才問:老人家還好嗎?

已經去世了。

唉,那可真是實在人啊,華欣感嘆著,那一年到你家,老人家做那麼大一碗好吃的,要不是後來進去一條狗,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出洋相呢。

什麼?趙家義大叫一聲,眼珠子瞪得似乎要掉下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