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往事:父親

鄉村往事:父親

父親去世,已經十年了。

十年的時間,可謂久長。十年裡,我於夢裡與他對語過五、六次。父子情深,所述雖然片片斷斷,但無一不是肺腑之言。

為父親起名者,是一個鄉間比較有學問的長者,清代的秀才。父親本應該是“良”字輩的,但那秀才不願意用這個字;他用“學”字。於是,父親便有了學詩一名。父親從秀才做法上得到啟示,給我們兄弟三個起名時,不從“木”字,而用“俊”字。這樣,便有了“俊傑”、“俊嶺”等名字。起名雖是小事,卻寄託了上輩人的殷切希望。

父親上過八年學。父親的毛筆字不錯,顏柳的影子都有。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他教過八年學。父親教學時的工資,有現金,也有糧食。後來,不知為什麼不再教下去了。隨即,到了1959年;他與全國農民一樣,面臨了極大的考驗。

首先,父親自己不能吃飽。從食堂裡,一天,父母每人可領出五個窩頭,兩個姐姐每人三個,兩個哥哥每人兩個。兩個哥哥一天兩個窩頭,餓得難受,哇哇哭鬧。這樣,母親就省出兩個,讓兩個哥哥吃。母親飯量小,勉強能夠吃飽;父親就不行了,每天也就是半飽吧。第三頓飯時,父親把一個或者兩個窩頭放到嘴邊,不一會便吃到肚子裡。然後,他便去看母親。母親用憐憫的眼光責備他,意思是說我總不能把自己的這一個也省給你吧。父親知道自己的要求太自私,便羞愧地低頭,躺到炕上睡覺去了。肚子不飽,第二天還要勞動,只能是靜靜地躺下來,讓消化慢一些。

其次,眼看著祖母連餓帶病,父親卻只能束手無策。也許是營養不良吧,祖母得病臥床。但是,分給她的三個窩頭,卻是不夠她吃的。她細聲呻喚著餓,餓。父親聽到後,痛苦地搖頭,慢慢地離開。

至家,父親與母親商量,把二小送給別人吧。省下窩頭,好讓娘吃。母親聽了,點點頭;眼淚下來了。父親聯繫到後村的一個幹部,那人有三個閨女;那人一心想要一個兒子,七、八年過去,卻沒有如願。妻子年齡大,生不出來了。他是幹部,多養個孩子還是有能力的。那夫妻兩個來到我們家,簡單地說了兩句,抱起二哥便走。二哥當時五歲,多少懂點事了,哇哇哭著掙脫。母親忽然不忍心了,撲過去把二哥搶了回來。母親說要死一塊死。父親見狀,無奈地搖搖頭,又躺到炕上去了。

饑荒過後,

1963年華北大水。第二年,響應毛澤東根治海河的號召,父親與村裡的壯勞力一起,挖了多半年的河。挖河的勞動強度極大,與鄉諺所說的“脫坯,打牆,活見閻王;再不解恨,送到窯上”相差無幾。看看父親那到了老年仍然粗壯的小腿,就可以想見其勞作的強度了。

大概是因為在打堤挖河的勞動中父親表現較好的緣故吧,父親當上了生產隊裡的會計。勞動一天的父親回到家中,剛剛吃完晚飯,就有登記工分的鄉親開始上門了。你十分他八分的,一直要忙活到很晚,家人們才能休息。

在會計這一職位上,父親可謂恪盡職守。父親在我的心目中,是一位稱得上是公而少私的人物。他是村上人稱之為“老年人”的那種人物。對於“老年人”這一稱謂,雖然我自少小時就聽母親常常說起,但其含義到底是什麼,卻是不太清楚。後來長大成人,讀書識理,才知道“老年人”這一稱謂有所特指。是指鄉村中那些性情木訥、老實實誠、一諾千斤的人物。其性情與奸、滑、陰、躁相對立,古語中有一句“弗欺於暗室”,庶幾可以表現出他們品性的一二。

我說父親也是一個“老年人”是有充分的證據的。有一年仲夏的一天,都晌午歪了(下午一點多),給玉米澆水的父親還沒有回家吃飯。母親於是發火了,她說你的父親真是一個“老年人”,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回家吃飯。我主動地到村後去尋找父親。我在地的南頭喊了半天,才見父親從綠葉當中露出他的紅臉來。父親的胳膊上,滿是血印子,玉米葉子劃出的。在我的強迫下,父親才回家吃飯。

“文革”後期,父親也沒能倖免一斗。我記得那是一個秋天裡的陰雨天的下午,在一口廢置的堂屋裡,坐滿了批鬥父親的人。他們有的說父親在壽張北關大吃大喝;有的說我們家在招待拖拉機手時,一家人跟著吃香的喝辣的;有的說父親給自己多記工分;還的說父親私自更改帳目;等等。但不管別人怎麼說,父親就是一言不發。當時我恰巧在場,倚著門框,望著那如絲一樣的秋雨發呆。最後父親站起來發言了,語調是那樣的自然、平和。首先,父親對別人揭發的那些事情,一件也不承認。他一條一條,時間地點證人什麼的說得沒有一點破綻。最後,父親拍拍胸脯說我做的事對得起老少爺們,不怕別人無事生非。

我在七歲之前頑劣異常,天天與一些夥伴上樹掏雀蛋、下河摸魚蝦。到了應該上學的時候了,母親把我送去。但是,我只去了一天,便不再去了。父母勸我,我不聽。父親急了,便伸手打我。我一閃,向大街上跑去。父親在我的身後追趕。但追了半天,他卻一直追不上我。我不忍心了,便停下來,說你別追了,我去上學。父親聽了,雖然嘴裡說了我兩句,但卻沒有了憤怒。第二天,母親把我送進學校。從此,我便好好上學了。父親自然比較滿意了;每年,都會給我買兩本課外書。我現在記得的一本書,名叫《我們的班長王小芳》。

父親在六十一歲那年迎來了自己生命的春天。1979年秋天,我去泰安上學。幾個月過去,寫信給家裡要錢。父母這下犯了愁,因為家裡沒錢。賣了一百多斤劈柴、五十斤玉米,還是籌不夠我要的五十元錢。母親這時得知她的孃家三叔在壽張北關炒賣花生,一個月可掙二十多元。於是,她就力勸父親學樣。連說了三遍,父親皆不做答。到第四遍時,父親說我借去。母親說你往哪裡借去啊。他又沒有話說了。終於是實在無計可施了,父親這才於壽張街頭炒賣起花生來。一開始,父親俯首看地害羞似地迴避親友的目光。半月二十天過去,父親才漸漸有了引車賣漿一類人物應有的從容音調。這樣,幹了一個月之後,一累計,竟然掙了三十多元。父親這下可高興壞了,他把三十元錢寄給我。他已經有幾十年的時間沒有擁有這麼多的錢了。更主要的是,他這大半生還沒有掙到過這麼多錢呢。想想自己在生產隊裡那樣地拚命苦幹,一天才能掙到兩毛多錢,父親感慨萬千。

父親在賣了半年多的花生後,聽從一位老友的意見,在家裡開起代銷點來。十天當中,父親要有三個集市要趕。壽張、臺前與村莊相距十五華里之遙,父親不會騎自行車,只好推著個獨輪車起貨。到河南省的臺前縣城,要爬金堤的那個三十多米高的大坡。父親推著一百多斤的貨物,能夠一口氣上去、下來。漸漸的,父親喜歡上了這種“斑白於道路”的生活,並從中找到了很多的樂趣。在路上,遇到早年的相識時,便會放下車子,與人家笑談上那麼一陣子。他或者笑話對方又掉了一顆牙齒;人家呢,則提說他一些穿開襠褲時的荒唐。在代銷點售貨的間隙,父親就戴著老花鏡,坐在櫃檯前,看書。他之所讀,多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的作品,如《西遊記》《水滸傳》之類便是。他讀著讀著,便會不時地發出一陣呵呵的笑聲。父親除了生意,就是讀書,一切煩憂便都離他而去。

我1981年中專畢業,工作於外地;一直到2001年;這二十年當中,父親沒有得過什麼大病。有點感冒發燒的小病,他從不讓家人告訴我。這樣,我就十分幸福;得以無憂無慮地愛好文學。父親生命的最後階段,卻得了心臟病。先後住院四次,醫治無效去世。享年83歲。

我常常想,父親如果不生活在農村的話,或許會有較好的前程與命運。鄉間的狹小空間限制了他;雖然具有較高的文化,可惜沒有用武之地。在生他養他的那一小片土地上,父親踏踏實實勞動,誠誠實實待人,愛意濃濃育子。所有這些,對我影響很大。特別是他對我上學讀書的重視,使我養成了好學的習慣。對此,我常常於夜半無眠時,生出深深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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