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濰縣雙楊店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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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濰縣雙楊店的奶奶


廟堂之外我沒有奶奶

這句話肯定是不符合事實的,因為沒有奶奶就沒有爸爸,沒有爸爸怎麼能有我?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我的奶奶是在我父親小時候就去世了。知道這一信息時,我還在上小學,具體幾年級記不清了,大概是一二年級的樣子。那一天是個星期天,我在家裡唱我剛學會的歌,“小白菜來根根黃,三歲兩歲死了……”,“不許唱!”我的媽媽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臉上象能刮下很厚的一層冰,我當時就嚇傻了。過了幾天,媽媽悄悄地告訴我說,爸爸小時候他媽媽就去世了,後媽對他不好,聽這樣的歌爸爸是要傷心的。一下子我明白了,為什麼我們家從來就聽不到有關奶奶的任何話題,原來有關奶奶的所有事情,在我們家都被精心地迴避著。

從我會說話的時候起,對父母同事的女長輩們均奉命叫“奶奶”,全稱為“奶奶好”。慢慢的我發現這是一個雙贏的局面,“奶奶”們很高興,我則被誇獎為“有禮貌”。後來我把它推廣到年齡相當的所有老太太,當然也屢試不爽。日月更替,斗轉星移,慢慢的我的檔次也上來了,一個最實際的例子就是,從坐公交車不用讓座,到現在我都免票了。歲月畢竟不饒人,到如今能夠讓我叫一聲“奶奶”的,恐怕也沒有多少了。


山東濰縣雙楊店的奶奶


照片與作者無關

但是,我的心中依然有這樣一位奶奶,她是山東濰縣(今濰坊市寒亭區)雙楊店人,具體哪個村我不知道。奶奶叫什麼名字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當時隊伍上的人都稱她“大娘”。其實即便是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也不外乎是某某氏而已,可現在就連這個“某某氏”我都不清楚,只好也只能尊稱她為雙楊店的奶奶。雙楊店奶奶的年齡我不知道,推算可能生於上上個世紀的光緒年間,大概應該和毛主席或朱老總的歲數差不多。和那個年代出生的絕大多數中國女人一樣,奶奶也是小腳。同那個年代出生的大多數中國人一樣,奶奶也不識字。

奶奶的村裡有一條小河,奶奶抱著我在河邊走在河邊坐。小河應該有名字,具體向哪個方向流我也不清楚,因為那時我還不會說話,我所記錄的一切都是當時的大人們說的話,用一句標準語就是“都是有出處的”。比如,我上學之後,見到一位阿姨,她驚喜地對我說,都長這麼高了,出生那會兒,用老百姓的包袱皮兜著稱,還不夠5斤,渾身皺,像個小老頭。從這段話裡我“考證”出,我的出生時體重少於2.5千克。

關於雙楊店奶奶的家庭,如今有兩個版本。一個是“出身好”,兒子犧牲了。另一個是,奶奶家成份有點“高”,唯一的兒子參軍犧牲了。可惜的是,現在我已經無法知道哪一個版本是正確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才會變成現在這樣兩種說法。我母親是第一個版本的支持者,她最關鍵的理由是,那時當保育員是要先經過政治審查的。我認為這個理由是站不住腳的,因為當年部隊在東北,某保育員就是東北某舊官僚的小老婆。我媽媽回答得當然也很快,那不也是政審查出來的嗎。


山東濰縣雙楊店的奶奶


我承認我沒有主見,因為我所講的一切均為“道聽途說”,不管是誰說的,我都沒有資格否定它的真實性。我把雙楊店奶奶出身的兩個版本都拿出來,就是我懷疑奶奶的出身被誰給“改”過了,即時下最時興的並被奉為中國傳統文化精髓的“為某某諱”。出身好壞,在講成份的年代是個天大的問題,一出革命樣板戲中有一句唱詞,講到某人可以信賴的理由,說他出身“本質好”,本質好的人是可靠的,本質好的人是不會出問題的。當叛徒都是原來的本質就不好,天生就是一個壞人,只不過隱藏得比較深,再不就是他先天有缺陷,後天又沒有把握好。像奶奶這樣一位好人,本質上怎麼能有問題呢?即便有也要給她“諱”過來,我想這恐怕就是兩個版本的原因。

在雙楊店的時候,我的父母怕奶奶傷心,從來沒有跟她談起兒子犧牲的事,奶奶好像也從來沒有說起過。所以,我父母不知道奶奶兒子的其他情況,他叫什麼名字?他哪年出生的?他哪年參加的八路軍?他哪年犧牲的?他犧牲的時候是否“英勇”?一個個問號現在恐怕沒人能解開了,我父母只知道奶奶是烈士的母親,並且是獨生子的母親。再就是知道,奶奶的兒子犧牲時是一個幹部(我的記憶好像是是營連級)。我甚至想,奶奶是否知道她的兒子是什麼時候犧牲的,是在哪裡犧牲的,又是怎麼犧牲的。現在,我所能提供的雙楊店奶奶的檔案只能是這樣的:姓名不詳,年齡不詳,籍貫山東濰縣(今寒亭區)雙楊店具體村不詳,生前身份烈士母親。

奶奶沒有文化,按照“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奶奶應該講不出多少大道理。奶奶不會對歷史進程有多麼深刻的認識,不一定懂得馬克思列寧主義,不一定明白無產階級革命,不一定理解共產主義社會,甚至不一定搞得清八路軍和共產黨的區別,如果“愚昧”一點的話,有可能還不一定知道古時候的岳母刺字。在不能當漢奸亡國奴這個問題上,奶奶不一定有什麼豪言壯語,她只是和那個年代無數普通的中國母親一樣,把自己的兒子交給了這支不願做奴隸的隊伍。很久以前,我突發奇想,要考證一下奶奶是不是黨員,我問了我母親,她聽後仔細地回想,好半天后搖了搖頭。我接著問,是不知道還是就不是,我母親依然搖搖頭。

奶奶的兒子當八路了,從此,奶奶對她兒子更多了一份牽掛,兒子是媽媽的心頭肉,兒子的隊伍也自然就成了她心上的另一塊肉。奶奶和她兒子的隊伍血肉相連,一樣的甜酸苦辣,一樣的喜怒哀樂。我想,奶奶肯定沒有用自己的乳汁搶救過傷員,也可能沒有在油燈下做過軍鞋,還可能沒有在月光下磨過軍糧。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不管奶奶的家庭成份是什麼,不管奶奶做過什麼或沒做過什麼,奶奶的當八路的兒子沒有了。古人說,有子萬事足。失去兒子,特別是白髮人送黑髮人,意味著母親的後半生要有無盡的悲慟。在社會保障機制不甚健全的今天,不少人還要依靠孩子,而在沒有任何社會保障的當年,唯一的兒子不在了,就相當於當媽的一點指望也沒有了,特別是對於一個寡居的母親。

沒有兒子就沒有媳婦也就沒有孫子的奶奶對我呵護有加,直到現在,我母親一提起雙楊店的奶奶依然還是滿心感激,“老太太待你太好了”。那一年的夏天,奶奶抱著我在雙楊店河邊的樹蔭涼裡乘涼,戰士們休息時圍著我,就像時下觀賞一個寵物。年輕人看長了就有摸一摸的衝動,奶奶護得很嚴,杜絕任何想動動手的企圖,強調“許看不許動”。她說,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們打仗的手沒輕沒重,一不小心碰壞了,不就又少了一個解放軍戰士。奶奶給戰士們許願說,喜歡孩子不要緊,等長大了說個媳婦,有了孩子大娘給帶,就是現在這個不準動。

冬天來了,奶奶解開中國北方特有的棉褲腰,把我兜起來,外面再用她的大襟棉襖一裹。我不知道那一年雙楊店的冬天冷不冷,風大不大,雪厚不厚。白天,我就在奶奶37℃恆溫的懷裡,如同兜兜裡的小袋鼠。

奶奶的體溫奶奶的心跳陪伴著我冬天裡的一個個好夢。

從某一天開始奶奶哭了,她沒有出聲,只是暗暗的掉淚。在這之前熟悉的人還可以抱抱我,打那天起,除了吃飯,誰也別想碰碰我,生怕一鬆手我就會飛走了似地。換成當今的電視劇大概是這樣煽情的:奶奶晶瑩的淚珠從臉上流下來,一滴一滴滴在懷裡寶寶的臉上。寶寶抬頭望著奶奶,著急地問:“奶奶怎麼哭了?”奶奶說:“奶奶在想寶寶啊。”“我不是在奶奶懷裡嗎?”“寶寶要跟爸爸媽媽走了。”“我不走,我不離開奶奶。”“傻孩子,城裡要比鄉下好。”“那麼奶奶也去吧。”“奶奶老了,不願在城裡住。”“那我還能再看見奶奶嗎?”“能,等將來寶寶長大了,領著媳婦來看奶奶。”寶寶伸手擦去奶奶臉上的淚說:“奶奶你等著我。”

直到有一天,一大早,奶奶一邊掉著淚,一邊不時的往我嘴裡塞熟雞蛋,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著什麼。車來了,奶奶最後親了我一下,把我交給了我母親。車開了,奶奶終於哭出聲來。繳獲的美國吉普四面透風,車開出很遠,我仍然能“聽到”奶奶的哭聲。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雙楊店的奶奶,也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小的時候還不覺得,隨著年齡的增長,內疚越來越深。《孝經援神契》中說,“母之於子也,鞠養殷勤,推燥居溼,絕少分甘也”,雙陽店的奶奶何嘗不是這樣,那個時候還沒有紙尿褲,奶奶的棉襖棉褲就成了我永遠的尿不溼。奶奶對我這樣好,我卻無從報答,就連個“謝謝”都沒曾說過,我常常因此而惴惴不安。

我父母他們轉戰大半個中國,以前從來沒有到過濰縣一帶,既沒在這反掃蕩,也沒在這打游擊,和這裡一點淵源都沒有,連部隊的戰士也沒有當地人。唯一能有點聯繫的是,奶奶懷裡的我是她兒子隊伍上的孩子,於是我就成了奶奶的掌上明珠。據說山東老區有一首《支前歌》,全文我不清楚,有幾句是:“最後一粒米,拿去做軍糧,最後一床被,蓋在擔架上,最後一個兒女,送到咱部隊上。” 老區百姓為了勝利,拿出了自己的一切,雙楊店的奶奶沒有別的,也只有那麼一個兒子了。前些日子烈士撫卹又提高了,奶奶如果現在還健在的話,也能多拿到一點撫卹,只是比城裡人的標準要低些。不知道,這些榮譽和補償,能不能撫平奶奶心頭流血的傷口?

六十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奶奶的生活是怎麼過的。奶奶肯定牽掛著我,但我卻很少想著奶奶,特別是我小的時候,好像連夢都沒夢到過她。奶奶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腦海裡,無疑是模糊的,甚至是不成形的,有的或許只是一些符號。這二年,睡覺少了,半夜醒來,有時“回憶”起雙楊店的奶奶,耳邊彷彿又響起雙楊店奶奶的哭聲。奶奶肯定是到另一個世界去陪她的兒子了,不曉得她娘倆在一塊會怎樣議論我,我想知道我與奶奶心目中的孫子相比是好還是壞。樹欲靜而風不止,“孫欲養而奶不待”,我不知道奶奶埋在哪裡,不知道該在哪裡給她老人家磕個頭,不知道清明節是否有人到奶奶的墳前看看,淚水不由自主地打溼了枕巾。

雙楊店的奶奶,我親親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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