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的心思唯有陳宮才懂,可謂是跨越千年的知音

秦可卿錯將一件大事託付王熙鳳,其實她真正的知音是三國時的陳宮

中國傳統文化裡的有一個特質,貫穿了《紅樓夢》和《三國演義》兩部經典名著。文化的很多根脈性的東西,豈止可以橫跨兩部書,是具有著跨越時空的力量的。

在《紅樓夢》第13回,回目叫做“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有一段這樣的描述:王熙鳳在半醒半睡之間,恍惚看到秦可卿來訪。這次夢中會晤,秦可卿向自己的嬸孃王熙鳳交待了一件事:“莫若依我之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

在《紅樓夢》裡,秦可卿雖然只是一介女流,但其精明才幹和遠見卓識絲毫不亞於以精明果敢而聞名寧榮兩府的王熙鳳,甚至在遠見方面比起王熙鳳、賈探春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段與王熙鳳在夢中的會晤,可以解釋為這是秦可卿在臨死之際依然念念不忘,對於賈家將來的生死存亡至關重要的一件大事。賈家當時皇恩浩蕩、聖眷正濃,廣有田產、金銀如水、家用豪奢,無論從政治地位還是經濟能力都是極盛的,為什麼秦可卿以至死的念頭依然要叮囑王熙鳳在祖塋附近多購置房產田地,並且將家塾(家族私有的學堂)也設立在祖塋附近呢?

秦可卿的心思唯有陳宮才懂,可謂是跨越千年的知音

秦可卿的解釋是:“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而在祖塋附近多購買房舍田地之後,就可以利用這些房產、土地的經營性收入來負擔祭祀和家塾的經濟支出。秦可卿是個謀事非常周全細緻的人,對於這些祖塋附近資產的管理,她也早已成竹在胸:“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由賈氏族中的各房(分支)每年輪換,輪流管理,這樣也可以避免家族紛爭和資產流失,各種財務收支也便於監督和公開。能夠見其利杜其弊,放在今天的社會,秦可卿絕對一個才華過人而且心無雜念的高級管理人才。

如果要比較《紅樓夢》裡出現的幾個管理人才的水平,例如賈母、王夫人、賈探春、賈璉、薛寶釵,唯獨王熙鳳與秦可卿處在大體相當的一個能量級上。但單憑秦可卿臨死託夢叮囑的這件事,秦可卿的遠見已經甩了王熙鳳好幾條街。為什麼這麼說?因為秦可卿處心積慮所思謀籌劃,甚至至死不忘的這項措施,交待給王熙鳳之後,王熙鳳居然忘了。以至於到了101回的時候,秦可卿陰魂顯靈,就這件事狠狠地責備了王熙鳳一番。可見王熙鳳的見事、預判之能,遠不能與秦可卿相比。

《紅樓夢》不僅僅是一部包羅萬象的文學鉅著,也是一部滲透著深刻的傳統哲學思想的哲理書。如果秦可卿至死不忘的僅僅是解決祭祀與家塾的費用問題,其思維深度僅僅停留在解決收支矛盾、提高管理質量的層面,雖然其思慮周詳高人一等,但也不足為奇。而更能顯現秦可卿高人一等的遠見卓識的,是她在“祖塋附近多置田產”這個問題上更為深遠的考慮:“便是有了罪,他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但敗落下來,子孫回家可以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眼前有路忘縮手,身後無徑思回頭”,秦可卿的這一系列謀劃,都是出於“居安思危”、自留後路的考慮。《周易》上有一段話很是經典,精煉地闡釋了古人對於宇宙萬物和人生際遇的變動不息、榮辱莫測的認識——“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乎人乎!”而秦可卿這個冰雪聰明、冷眼觀世的女子,不但將其解釋為“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而且用這樣的深刻哲學思考來指導管理賈府事務的具體實踐。

秦可卿的心思唯有陳宮才懂,可謂是跨越千年的知音

人生的禍福吉凶總是處在生生不已的變化之中的,“今日豪門客,明早街頭乞;剛在朝堂坐,忽成階下囚”的事例在歷史上比比皆是。那些達官貴人、皇親國戚一旦聖恩失卻,立時就“拔毛的鳳凰不如雞”,輕則失去榮華富貴和熾人權勢,重則抄家滅族,永世不得翻身。特別是抄家滅族,這是令那些金銀滿倉、廣有田產、奴僕成群的最為恐怖的事。所有辛苦經營或聚斂來的財富,瞬間變換主人,落個一無所有,家貧如洗;男子根據罪責輕重、關係親疏處死或者流放,家眷或者流放,或者賣身為奴為妓,其悽慘悲涼難以言盡。

關於抄家滅族的種種景象,我們今天的人依然可以在各類影視劇作品中稍微領略其概況:一群士兵如同劫匪,進門之後飛揚跋扈,肆無忌憚,徹底而堅決地奉行拿光、砸光、封光、燒光、搶光的“N光”政策,查抄入官一部分、中飽私囊一部分、損毀敗壞一部分,直至“地縫裡掃不出一文銅錢”才肯罷手,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人會在這件事上手下留情或網開一面。

所以,秦可卿有關“在祖塋附近多置房舍田畝”的系列計劃就有一個非常令人費解的地方,憑什麼祖塋附近的資產就可以“連官也不入”呢?這個謎題的答案就於中國傳統社會主流文化背景下的一系列社會管理制度有關,而且更為奇妙的是,早在《紅樓夢》成書之前就完成寫作的《三國演義》裡,竟然可以找到關於這個問題的精彩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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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國演義》裡,曾經跟隨過曹操的陳宮,後來又去輔佐呂布。曹操經過數次征討,最終俘虜了呂布和謀士陳宮,呂布因為是反覆無情、薄恩寡義的無常小人,所以曹操很快就下定決心將其處死。到了處置陳宮的時候,曹操一方面愛惜陳宮的才華,另一方面也顧念當年他刺殺董卓未果,亡命天涯的時候,陳宮棄官不做,與他一起同甘苦共患難的恩德,所以十分想找個理由讓陳宮活下來。但陳宮很是倔強,矢志不渝地願意陪伴呂布而死,於是曹操就打起了“人情牌”,問陳宮:“你可以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但你的老母親和妻子、兒女怎麼辦呢?誰來完成贍養、照顧和撫育的職責呢?”曹操的這番話,看似人情味十足,在以老母妻兒的未來打動陳宮,實則也是殺機四伏,明裡溫情脈脈地勸說,暗裡滿含著威脅意味的。熟讀《三國演義》並且熟悉曹操性格的人,對於曹操這番話裡蘊藏的殺機應該是可以明顯感覺到的。曹操的弦外之音就是:“你可以死,我也可以同時殺了你的老母和妻兒!”

而陳宮卻用很巧妙地一番回答,救了老母親、妻子和兒女的性命,而且讓這幾個老弱婦孺的生活獲得了保障,也算是“一箭雙鵰”、精彩絕倫了。陳宮說:“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於明公耳。我身即被擒,請即就戮,並無掛念。”大體意思是說:我聽說用孝道來治理天下的人,不會害人的親屬(禍不及家人);用仁德的策略管理天下的人,不會讓人絕了祭祀。我的母親和妻子的生死存亡,全由曹操您來決定了。至於我,已經下定決心要死了,你就不費口舌了。

這番話軟硬兼施,有禮有節,作為一個待宰羔羊,明顯處於弱勢的陳宮算是狠狠地“將”了曹操一“軍”。陳宮之所以能夠敗中取勝,是因為他抓住了兩個要害。第一個要害就是曹操的需求。任何一個能夠成大業的人,都是非常愛惜名聲的,甚至可以說惜名如命。當時的曹操,在不斷地東征西討中,勢力逐漸強大,聲名日益擴大,他當然深知領袖的名聲就等於政治影響力和生命力的道理,經過陳宮的警醒或者說是有理有據的“威脅”,他自然不願意冒著很大的風險,做一筆賠本買賣,輕易將“殺親”、“殘暴不仁”、“敗壞倫理”的罪名加在自己身上。面對當年的夥伴、後來的敵手,陳宮顯然是熟知曹操的性格的,他聽出了曹操話語裡的威脅;但他更明白曹操的志向和情形,所以一席話就讓曹操不但不連坐殺害自己的老母寡妻弱子,甚至心甘情願地承擔起照顧自己遺屬生活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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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要害就是文化根脈或者文化命門。陳宮是一個飽學之士,對於當時社會的主流文化、核心價值、倫理道德顯然是非常熟悉的。雖說陳宮當時所處的東漢末年已然是禮崩樂壞、豪傑並起、群雄逐鹿、天下大亂,但一個社會的文化根基是相當堅韌的,這種根基或者元素會依然滲透到各個階層的人心,體現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持久而頑強地發揮其辨善惡、曉榮辱、知進退的功能。

陳宮所抓的這個文化“命門”就是孝道。孔子創立了儒家學派後,歷經孟子、荀子、董仲舒等一連串思想家的革新和完善,終於在西漢時期,漢武帝明確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主張,被奉為了正統和國學(國家認可並堅持的思想或學術)。儒家思想的核心是“仁愛”,進一步具體化就是孝道。中國古代的社會是倫理的而非哲學的,所以孝道是中國文化最核心的部分,從漢武帝時代開始的其後兩千多年裡,中國傳統社會用來指導人的思想、行為,用來規範人際關係,用來指導社會活動乃至治國理政的一切思維和法治道德,都是從孝道衍生出來的,或者說都可以溯源到孝道文化上去。

陳宮用來說服曹操的“不害人之親;不絕人之祀”這兩條規則,就屬於孝道文化的範疇,拿出“孝道”這樣一頂大帽子,就連曹操這樣的梟雄也不得不心服口服,可見文化之威力:看似柔弱無骨,實則強橫如山。漢武帝之後的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把“以孝治天下”作為統治臣民百姓的基本方略,唯一的差異就是有些時代徹底些,有些時代敷衍一點,除過極個別的無道昏君,總體而言都是沒有放棄“孝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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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陳宮所提出的“不害人之親;不絕人之祀”兩條規則也得到了長期的延續,在有的朝代甚至以朝廷律令加以明確。具體表現在,即使是觸犯了抄家滅族的罪過,但家族中用來祭祀祖先的財產是不能罰沒的;即便是要株連九族,也會或明或暗地遺留下一支血脈。簡單地說,就是不能讓一個姓氏斷了香火。這就等於告訴世人,不但良民百姓要履行孝道,讓家族的祭祀永遠延續下去,即使是罪大惡極的罪犯,也必須將奉行孝道。這條制度也算是血腥殘暴的封建統治制度中非常難得的一抹溫情吧!今天的人們受各類文學作品和影視劇的影響,覺得株連九族或者抄家滅族就是斬草除根、一個不剩,其實在古代社會這樣的情況是非常罕見的。明成祖朱棣曾經株連了方孝孺的十族,但方家依然有後,直至今天,依然有人證明自己就是方孝孺的後世子孫。當然,朱棣株連方孝孺十族只是見於野史的傳說,正史上並不見記載,更無相關佐證證明其來源可靠性。

因為有陳宮所說的“不絕人之祀”的規則,所以《紅樓夢》裡秦可卿的一番苦心就有了著落。利用賈府當時雄厚的財力基礎,在祖塋附近購買各類資產,就等於把家庭財產轉換成了祀產。而且這份祀產是輪流管理的,財產屬性是氏族公有而非某一房、某一傢俬有,即便拋開“不絕人之祀”的倫理道德,從法律意義上講,官方也不能因為某一族、某一家犯事而將其罰沒充公。

秦可卿還計劃,在祀產的範圍內設立家塾。這就意味著,倘若賈府遭遇不測,既可以適當保留子孫的生存空間,也可以讓後世子孫有條件獲得教育,以圖通過科舉東山再起。這一計劃可以說是進退有度、攻防兼備、暗藏後手,只可惜所託非人,一番苦心讓王熙鳳這個只給自己錢匣子裡摟寶的人,一個“忘”字就荒廢了。王熙鳳之所以“忘”,一方面是因為她忙於為自己的利益鑽營,而少有心思去為整個家族謀劃;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她不懂秦可卿的深謀遠慮,而秦可卿真正的知音,恐怕只有那個與她相隔千年之遙的陳宮了。

秦可卿的心思唯有陳宮才懂,可謂是跨越千年的知音

由此也可以看出,秦可卿不但心思細膩、目光深遠,而且是非常熟知當時的朝廷律法的,否則她也不會想出一個如此巧妙鑽法律空子的法子。想到這裡,不由人對於那個出現在小說裡的美麗綽約、聰慧過人的奇女子,又多了幾分喜愛和敬重。

但話說回來,即便秦可卿優秀到了頂點,但她的身份不過是寧國府裡的一個小媳婦,她的出身和立場決定了她最大的格局也只能為賈府的存亡興衰謀劃。不過不管怎麼說,她的這番謀劃初衷也只是為了避禍存根,是善意的。而孝道文化所衍生出來的這條倫理規範,或者說法律漏洞,也被很多人當作了轉移罪證、逃避處罰的渠道。有的貪官汙吏或者奸商惡霸,也會循著這條路子,將非法獲取的國家資產、社會財富轉化成合理合法的祀產,從而逃避制裁。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有利必有弊,這估計也是無法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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