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悠悠我心

預祝林妹妹生辰!

紅樓生日譚 | 黛玉:悠悠我心

作者

fish

黛玉有個秘密花園,在大觀園的一個畸角兒裡。秘密花園其實是個花冢,是黛玉葬花、安放心靈的地方。

這樣的黛玉很文藝,但她不止如此。從石頭出遊,《紅樓夢》開始,到石頭回到青梗峰,可以讀到一個多元的黛玉,一個在世俗與詩、現實與夢、愛與痛苦中切換掙扎的黛玉。

世俗中修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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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前身是仙草,但既然來到人間,免不了入世俗修煉。

小小年紀進賈府,便知道出門在外,謹慎小心,她“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恐被人恥笑了去。”

兩個舅母帶去見舅舅,不失禮節、靈活應對。回到賈母這邊,“見了這裡許多規矩,不似家中,也只得隨和些”,懂得迎合別人。

賈家是世家大族,黛玉在這裡住下,生活日常一應按大家規定來。貴族大家的那些道道,她知悉並習得。

跟周瑞家的理論送宮花次序,其實是立威、爭一口小姐的氣,如果不將一下軍,以後還不知受多少勢利眼欺侮,畢竟她無父無母、寄人籬下。

她也知道安撫人心。佳蕙送茶葉來,她正好在發錢,便抓了兩把給佳蕙。寶釵讓婆子送燕窩,她打賞了她們幾百錢買酒吃。

賞罰分明,所以她的瀟湘館也治理得井井有條,僕人各安其職、各守本份,不像怡紅院裡時有紛爭,也沒有紫菱洲那樣的偷盜和私會。

父喪歸來,她帶禮物給大家,將筆墨紙硯書籍等分送寶玉寶釵三春等人。姐妹們過生日,她也隨禮。人情世故她也是知曉的。

寶玉訴肺腑,她從震驚中醒來,沒讓他說下去,一面拭淚,一面將他的手推開:

“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都知道了。”

因為明白他的心,也因為說出來,讓人聽到了不好。晴雯送來舊帕,她也是又喜又驚,“想到私相傳遞,又覺可懼”。到底是大家閨秀,顧及到禮法約束。

當日屈子在江邊說: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陶淵明也少不了感嘆: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可見世俗之累。

黛玉既入世俗,豈能不沾塵埃。她既聰明,世俗的道道哪裡難得倒她。只是,和屈子他們一樣,志不在此,所以多數情況下,她知世故而不世故,想留住內心的“皓皓之白”。

心力不放在此處,自然不能做到事事玲瓏,人人照顧,所以相比嚴謹周到的寶釵,“人多謂黛玉所不及”。湘雲親近寶釵,就連趙姨娘,也說:

“怨不得別人都說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她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她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沒時運的,她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裡還肯送我們東西?”

世俗之累,人不能免,好在黛玉還有其他領地,才能在塵埃中葆有皓白心。

草木有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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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前世是草,此生帶著前世的印記,黛玉格外關愛草木。

寶玉在沁芳閘橋邊遇到黛玉時,她的絹袋裡裝了一袋子落花。

“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她告訴寶玉。

想來她找尋了園子裡很多地方,才定下來這裡。

枝上花,花下人,可憐顏色俱青春。

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瀟湘館後院的梨花一晩上綻開了。溶溶月色輕籠,花散幽香,彷彿沉睡了千百年的呼喚,料峭春寒夜重又響起,招引同類,招引一樣頻度的靈魂。

前世她也是一株幽幽的植物。在靈河邊迎風接雨,自在生長。

很自然她親近和關注它們。眾人歡呼草木的欣欣向榮,她看到的是鮮妍明媚總會離枝衰亡。

微微一陣風都可以吹落梨花,七七八八躺倒在青石桌磴上,一場夜雨之後,地上鋪滿玉白身影,花落的舞臺下,她默然傷感。

真正愛花之人必是惜花憐花之人。花開自在,何求美人折,但她既然聽到召喚,豈有不憐惜的道理。

憐惜草木也是自我憐惜。父母早逝,在這異地他鄉她是孤身一人,雖說外祖母愛護有加,但總歸不是自己家,不敢奢求更多的寵愛。

春蘭勃發,秋桂馨香,好在有它們連著呼吸,共同安慰。

它們也會老去,"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只有她懂,這裡面含了最絕的命運和最深的傷痛。

想為飄零的豔骨做最後的安排,於是她找到一個好地方。

“那畸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埋在那裡;日久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她阻止寶玉將花入水,認為未免流到髒處,不如埋在土裡,讓它們乾淨地來,又幹淨而去。

生出這樣的靈想,為這同類她算盡心了。

我有一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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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美,病如西子勝三分,連薛璠見到她,都酥倒了,目無下塵的妙玉,也只請她與寶釵喝體己茶。

黛玉愛美。雪天裡她身著大紅面白狐狸裡鶴氅,腰束青金閃綠如意絛,腳蹬紅香羊皮小靴,頭上罩雪帽,白雪映襯,分外明亮打眼。

住所瀟湘館,賈政、元春都稱讚和嚮往之。那裡一帶粉垣,千竿翠竹,梨花芭蕉,清流盤旋,十分雅緻清幽。

她用東西也玲瓏精緻,葬花時用絹袋裝著花兒,雨夜拿玻璃繡球燈給寶玉照明。

愛美的最高境界是創造美。

園子裡的姐妹,各有愛好。惜春擅寫意,探春愛書法,迎春常下棋,寶釵不用說了,興趣廣泛,詩畫刺繡講經論道皆擅長。

黛玉會的應該不少,還可以和寶釵PK講禪,但她最擅長最愛的,還是寫詩。

她寫自然風物,歲月流轉,以詩來表現美、傳達美。白海棠、菊花、柳絮,詩會上大家寫的各有風姿品位,獨她的最有靈性和風骨。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她以“從何處想來”的靈竅,揉合玉梨香梅之美,寫出了嬌俏可人的白海棠。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這裡的菊,侵入詩人的一言一行,說不清菊是人,還是人是菊。

而長篇的詩作,境界美而憂傷。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將花開花謝與人的境遇融合,“隨花飛到天盡頭”、“質本潔來還潔去”,所以花的歸宿也是她的嚮往。

她嚮往天盡頭的香丘,嚮往終極的潔淨和美。寫詩致美,詩承載她,他們互相成全。

詩人以筆墨成就愛美的心,也任紙上的詩意如月光一般傾瀉而出,她的生活也成了詩。

一時怡紅院人來人往,都來看望捱打的寶玉。黛玉觀看半天,回到瀟湘館,和人流相比,這裡是“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

鸚鵡撲過來,又學她唸詩,長吁短嘆。她一驚一喜,在月洞窗下坐了,竹影映紗,她教它詩句解悶。這般場景真真清幽美妙。

又一時她賭氣不理寶玉,卻伶俐地吩咐紫鵑一些常事:

“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

每句話都是一個節奏,前後都有空白,這不是詩麼?

最棒的是教香菱學詩。

當香菱說出“那年上京來”的回憶,想象一下黛玉臉上的月光和香菱眼裡的一湖星光;

當黛玉說昨晚月色好想謅而不得,讓香菱以月為題,想象一下黛玉月下徘徊心如潮水,而香菱開心一笑如聰慧的魚兒。

這不是一片詩境嗎?

她們一起種下銀月彎彎、梨花片片,也種下白霧、新雪和雪裡酣睡的黑土。

這是她們的園中園,冬天裡也盛開花朵芬芳,溫柔的水流過豐淳大地。

我有一詩心,足以讓美剔透。

我有一詩心,足以慰風塵。

為的是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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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黛玉的詩心令她燦爛飛揚,情其實是一把鎖。

只是此生還淚而來,便須作一生拼。只是形式不同,她送他的不是歡,而是眼淚漣漣。

淚水流在初見的夜晚,還他為她摔玉的痴狂。

流在花蔭樹下、山石小道,漫過青春的花冢,還他的信任,分享話本子,一起解碼青春的絢爛和輕狂。

流在他捱打的夜晚,將眼睛哭得如桃兒一般,那些眼淚,如珍珠晶石,那些眼淚,溼了鮫綃,還他的相知,還他“你放心”。

流在紫鵑試他、令他痴障之後,她添了病症,整夜哭著,這是不計死活地還他,還他的不捨離分。

等到寶玉病好點來看她,她又免不了流下淚來。

淚水成河,托起一縷纖魂,送往遠方。每流一次淚,便散去一絲魂,直到所有的魂在天上聚集,淚自然已幹了。

須作一生拼,還君千行淚。

“我為的是我的心”,黛玉說這話時,她已坦露了最軟的脆弱,如刺蝟抽去一身刺,變成了最無能為力的嬰兒。

情鎖住黛玉的攻擊屬性和護衛屬性,她只有不停不停流淚,才能安撫那份卸下鎧甲的無助。

還好眼淚有人懂,有人珍惜。

怕她多心,周旋和掩飾,偏偏好心辦壞事。愛她所愛,留得殘荷聽雨聲。怕她孤單,剪了風箏陪她。夜雨前來,只為了看她可好。

寶玉,便是那個接住嬰兒的人。

世間最軟的,往往最有力量。他用最軟最韌的絲,織了一張網,網住她的船她的翅膀、她的小刺,她掙脫不得。

眼淚,似乎也是一種掙扎。

她本來可以強大的,心較比干多一竅。她的才幹鳳姐都瞭解,“林丫頭和寶姑娘她兩個倒好”。

心裡有一本帳,替賈府算得清楚,“我雖不管事,心裡常閒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的少,如今再不省儉,必致後手不接。”

人心熟諳,知好知壞,尤二姐賺入賈府,“寶黛一干人暗為二姐擔心”。

讀史明鑑,從歷代有才色女子的遭際中得到啟示,寫成《五美吟》寄託想望。“豈得羈縻女丈夫”,若有環境和時運,女子何必總是為情犧牲,也可以如紅拂一樣,追求理想和自由。

若是沒有時運,“冷月葬詩魂”,那還是埋葬了吧。

埋進風裡、水裡、土裡,埋進時光裡,埋進一塊石頭的記憶裡……

後人若有幸見到它,不知以何對,以歌、以泣、以欽敬、以哀嘆……

悠悠我心,那被淚水托起的魂,纏綿而靈動,自由而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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