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現在65歲的老牛說得最多的是“真棒",“太好了".不管是面對一桌子菜,還是面對一屋於人。
太谷在太原附近.從2010年3月12日到19日.我在那裡的一座高牆大院裡眯了一個星期。沒有網絡.看不到喧鬧的世界,於是只好聽故事、喝茶,對著一隻大狗發呆。
據說很久以前晉商中最富的一票人都在太谷置了房產.這裡曾經到處都是好幾進深的院子乇但現在老院子已經不多,只集中在鼓樓四周的幾條街道上,且不成規模了。
解放初期那些大院子都分給了翻身的農民。原來的大宅門便成了大雜院。農民散淡慣了.消受不了高牆的拘禁,於是就興起了拆房風,大空場上蓋上個新房子.獨門獨院.遠比隔牆有耳的房子自在。而且當年富人建房子時都做了千秋萬代的打算,磚瓦木料都用得足用得好,拆一間老房子可以蓋出兩間新的.這樣的經濟賬甚至連文盲都算得過來。這麼划算為什麼沒拆乾淨了呢?當地人告訴我.保留下來的都是當年被政府徵用了的,比如做機關、商店或者職工宿舍啥的。
我住的院子的主人姓姜,60歲,六年前他花了三十多萬買下了這個大宅門。“當時所有朋友都說我在太谷待不住。"老薑當年的生意做得挺大,國內國外到處跑,是個閒不住的人。“這個院子剛買下來時很破舊,整修它我用了三年。"那時,老薑每天和裝修工人一起泡在院子裡,自己動手畫每間房的裝修設計圖,幾十間房子,每間房子的裝修都不一樣,"那時房頂上的瓦三分之一都壞掉了。我跑了太谷的很多地方去收當年的老瓦,結果竟讓我收齊了"花了心思、花了時間、花了數倍於購房款的整修費,院子整舊如舊,老薑也就在太谷住下了,上到達官貴人,下到普通百姓,老薑的朋友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短短一個星期,我就遇到了二四撥,有從北京跑來淘舊傢俱的,有從太原來的公務員、商人,也有不知什麼來頭的。身份不同,做派各異,有一點是相同的.這些人都說自己是姜總的朋友。有幾天老薑不在,客人也照舊來,反正老薑肯定留下過活,來了一定有飯菜、好酒招待,客人酒足飯飽,東瞅瞅,西看看,也就走了
“從2004年到現在,我在這兒一住就是六年。越住越覺得我老薑說過的一句話有道理。"老薑說。"孤獨是一個八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後來我才知道老薑說的是一句歌詞,當時咂摸了一嚇下滋味,覺得還有些道理。
這次在太谷,和老牛吃住都在一個院子裡。老牛說起西方的選舉制度時一臉神往。有幾天接觸的鋪墊,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原因,老牛能言善辯,有演講才能。以他的辯才是很有機會在激烈的選戰中脫穎而出的。老牛說,"我就是老鼠掀門簾兒,全憑一張嘴。"在"文革"中時興"巴黎公社式的民主”,二十歲的老牛生生憑著一張利嘴,打贏了一場場嘴仗,把一個個零散的群眾組織說到了一起,自己也成為北京某著名高校這一派學生組織的頭兒。那是老牛最風光的時候,可階這風光沒持續了多久,後來武鬥了,工車宣隊來了老牛因為嘴快,不小心就"反革命"了老牛的流利表達沒了用場,只能檢討,編自己的罪行。飯桌上,老牛段子多,政治經濟文化無所不及,開別人玩笑的同時,也喜歡開自己的玩笑,暴自己的短處,而老牛的短處.大多都是和嘴有關的。
"文革"後期,老牛在山西某公社做副書記,一次公社抓了一個壞分子,而壞分子的贓物都藏在他情婦"小寡婦"的家裡了,審問小寡婦的重任落在了老牛的頭上。老牛得令,心中一喜,覺得自己表現口才的機會來了,小寡婦駕到,老牛開始說,先是循循善誘,曉以利害,後是聲色俱厲,吹鬍子瞪眼。不想招數用盡,卻只換來’小寡婦淡淡的兩句:“你們文化人可不興壞我婦道人家的名聲啊,我跟那誰誰誰沒關係,怎能藏他的東西。"說完,人家一摔門走了,
老牛審問時.一個大字不識的老農村幹部在隔壁"聽堂”,審完了老頭出來衝老牛一笑."你進屋.看我的。"說罷.老頭吩咐廣播站廣播叫"小寡婦”,就說老頭叫她。廣播插到十來遍的時候,小寡婦訕訕地來已進門怯怯地間,"您找我嗎?"再看老頭.此時頭衝著牆.只把一個背衝著小寡婦,也不搭腔.小寡婦連問了幾遍.老頭就是不吱聲。小寡婦又說,"您要是沒啥事.我就先回了”說罷轉身要走,小寡婦的一隻腳剛邁過門檻.突然聽到背後一聲驚宙般的吼叫:“回來。"小寡婦唬了一跳.剛回頭.呼面而來的就是一頓祖宗八代地狂罵。老頭罵不絕口,花樣繁多.小寡婦蒙一陣,汗一陣.最後實在受不了了.說道:“我做了啥就說啥嘛.咋上來就是一通罵哪",老頭虎著臉."你做啥你知道","是那誰東西的事吧,我帶你們取出來就是了"“還不快去。"老頭依舊板著臉。小寡婦走了裡屋的老牛也傻掉了。"文革”後,老牛試圖靠著自己的利嘴東山再起.在仕途上有所作為.但幾次機會.都輸給了嘴不如他的人。利嘴之於老牛.大概就像蕭何之於韓信吧。現在65歲的老牛說得最多的是“真棒",“太好了".不管是面對一桌子菜,還是面對一屋於人。
在我們住的老院子的一角,拴著一條體型彪悍的大狗,初來時.我們每次露面都會引起它的一陣狂吠,後來我們試著餵了它些狗糧,它竟一嚇子溫順了許多。再後來.我們手拿狗糧,讓它蹲下它便蹲下尾巴搖著,痴迷地盯著我們的手.是盯著我們手中的狗糧。"倉廩實而知禮節”,狗猶如此,何況人乎。在太谷期間,和老牛老薑談得最多的,是發生於四十幾年前的事情。那時的許多人.活得好像還沒有那條大狗體面吧。
一個小夥子和一個姑娘晚上在公園約會,浪漫之餘,小夥子要送姑娘一件禮物,還有比主席像章更體面的禮物麼?對,直接別到襯衫上吧。第二天,姑娘沒捨得換衣服,穿著別看像章的襯衫去上班,不想被眼尖的同事看出了“問題":因為天黑,像章別反了.領袖的頭衝下了,這還了得。一通審訊,姑娘供出了小夥子,小夥子被抓坐了牢。革命形勢不等人,等小夥子出獄時,姑娘已經嫁人了老薑見到小夥子時.發現小夥子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不見了,小夥子出獄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菜刀剁掉了這兩個手指,當年他正是用這兩個手指給姑娘別上的像章。
走在太谷的老街上.偶爾還能看到沒有洗刷乾淨的舊標語,門前的自行車.老理髮店,屋簷下圍成一堆下象棋的老人。這一切總讓我恍惚覺得自己正走在七十年代初的街頭.牽出我一串往事的記憶。我想,這些房子.這些物件,還該記得那時的人和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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