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和酒 文

父親和酒 文/王琪

有些事,如果不是被人提及,我多半是不願輕易翻出來的。因為在時隔多年之後,待我再次翻出,有些是彌久醇香、可供回味的,而有些可能是令人傷悲,甚至陷入傷痛的。

比如父親和酒。

父親是地地道道的關中東府農民,在他年幼時,母親過早去世。家境貧寒的父親幾乎沒上幾天學,便早早輟學跟著我的祖父學會了做甑糕這門手藝,一邊務農,一邊隨我祖父走村串巷,掙點小錢,養家餬口。在市場沒有開放的年代,做小生意通常像做賊一樣東躲西藏,偷偷摸摸,生怕被公家人發現而把器具沒收。聽父親講,他小時候和我祖父常是天不亮,就拉著架子車悄悄出門了。

打我懂事起,他就經常和幾個伯伯叔叔聚在一起,推杯換盞,猜拳行令。酒至半酣處,也偶爾會哼唱幾句秦腔。彷彿清貧歲月裡,農村苦日子帶來的憂愁和傷感,借一杯酒就能澆滅,大聲哼唱幾句秦腔就能雲消霧散一般遠去。在我印象裡,年輕時的父親人緣特好,為人實誠,待人真誠,所以一幫志趣相投的鄉鄰四舍都樂意和父親交往。而能和父親在一起喝酒的憨憨伯、立本叔、西俊哥、東海哥等等都是父親的好哥們兒。他們農忙時,相互幫襯;農閒時,在一起喝酒、聊天、喝茶。那幾位伯伯叔叔的酒量都甚大,喝到興起之處,說話嗓門很大,豪氣干雲,從不顧忌什麼,一派關中農村男人的爽直性格顯露十足。他們一頓酒喝到半夜是常有的事。有時他們在上房划拳喝令,睡在廈房的我和母親、姐姐,聽著那熱鬧勁兒,也能安然入睡。

父親嗜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剛開始,我覺得喝酒不但奢侈還費錢,但後來覺得我的想法是錯誤的。在農村,幹完一天體力活後,能喝上幾口白酒,除了消除疲勞,睡覺舒服,只要不喝過量,第二天起來絕對神清氣爽,渾身是勁兒。若在冬天農村的農閒時節,做上幾道下酒菜,吆三喝五約上幾個好友,稍微改善一下伙食不說,也能融洽一下鄉鄰朋友的關係。那時的農村業餘生活單調,經濟水平低下,對於喝什麼牌子的酒大家不計較,但我清楚地記得,父親和我的幾個伯伯叔叔們最愛喝的是西鳳酒。這個牌子的酒在我們老家關中東府一帶名氣很大,誰家辦紅白喜事,如果酒桌能上一兩瓶西鳳酒,就算這個酒席辦成了,鄉黨鄰里就誇主人家的事辦得體面。而在逢年過節,走親戚能給親朋好友帶瓶西鳳酒,也真算是份重禮。

據我後來判斷,父親之所以也喜歡酒,應該是受了祖父的影響。祖父一生因為做點小生意,十里八鄉的人大多認識他。他愛喝酒也是出了名的。他沒有別的愛好,平時掙點零花錢,總喜歡提瓶酒或者灌點散裝酒,就著花生米或羊雜碎之類的東西,一個人喝,直到慢慢醉去。後來父親長大一些,祖父便叫上父親一起喝酒,父子倆一天的疲勞,彷彿只有兩杯酒下肚才能解脫。如果說跟祖父的對飲小酌,讓父親略有了一些品咂生活滋味的感受,那祖父過世後,父親喝下的多是苦酒。因為一向性格開朗的父親,在祖父離開人世後一夜之間忽然變得沉默寡言。很長一段日子,每當父親獨飲小酒,總在不經意間把目光停留在客廳牆壁,那張泛黃的祖父遺像上。

父親10多歲喪母,30歲喪父,使他過早地背上了生活的重擔,四個年幼的兒女,地裡總也刨不出富餘的莊稼。他不知疲倦地重複著機械而單調的清苦歲月。迫於生活壓力,父親後來離開了家鄉,輾轉縣城、省城,依靠祖父遺傳下來的甑糕這門手藝,繼續維持著一家的生計。他起早貪黑,經受的苦楚,除了我們做兒女的,沒有幾個人能看得到。在我的眼裡,在無數個寒冬酷暑,酒是不善言辭的父親唯一的慰藉,正如他所言的那樣:酒,冬天喝了驅寒養生,夏天喝了安神助眠。喝一口小酒啊,啥煩惱都忘得一乾二淨……

八年前的初冬,父親身患重病,突然離我們遠去之後,我的這種感覺尤為強烈。這麼多年來,只要一想起父親,就彷彿他隔著並不遙遠的歲月,坐在我身旁一邊敘舊,一邊端起酒杯默默品味。

父親離世多年,因為我極少回老家,和父親當年一起喝酒的那些伯伯叔叔們很少再能見到。但當我在身處異鄉,偶爾端起酒杯,看到純淨透明的酒杯裡散發出香氣淡雅的酒液時,沒有人知道,我此刻看到的,彷彿是祖父和父親影子在酒杯裡輕輕盪漾。那種辛辣的味道,分明飽含著祖父和父親一生的苦與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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