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 母 亲


我的母亲姓曹,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生人。她行三,待字闺中时,外公、外婆叫她三姑娘,嫁给我父亲后,叫她三铺(俗字,义同姑),没有正式的名字。直到1946年土地改革时,母亲已43岁,儿孙满堂,因为土地证上需要有名字,我的大哥便给她起了个名字:曹效兰。

其实,在我母亲那一辈的农妇中,有很多人即使在“土改”后,仍然没有正式的名字,不过是张氏、李氏之类而已。她们默默地在土地上耕作,生儿育女,燃尽生命之灯的最后一滴油后,便像秋风吹走一片落叶,无声无息地消逝。

1937年,母亲生下我。春才兄仅比我大两岁,母亲既要呵护我,也要照顾他,分外辛苦。不久,随着大上海的沦陷,日寇轰炸苏州,向南京进逼。母亲抱着我离开家门,躲避轰炸时,邻居纷纷告诫母亲:“抱着小孩怎么行?小孩哇哇一哭,日本鬼子飞行员听见了,朝我们头上扔炸弹!”今天看来,这种说法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在那“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乱哄哄争相逃命的时刻,母亲怎能拗过众人?只好把我放在家中,上面扣了一个木盆,以事保护。等日寇飞机飞走,母亲赶紧跑回家中,见我仍在熟睡,一颗吊着的心才放下来。

“山河破碎风飘絮”,水深火热是贫民。父亲和母亲商量,兵荒马乱,在苏州没有安全感,生计更加艰难,不如让母亲带我们回江北,投奔外祖母。秋天,母亲抱着我,带着大哥、二哥、姐姐,乘逃难民船,踏上归程。有时敌机在上空盘旋,母亲只好抱着我躲到河岸茅草丛里。在外婆家暂时落脚后,曾有一家富户的新生儿缺奶,有人介绍母亲去给这孩子喂奶,当然是给钱的。但母亲拒绝了,说:“我的奶水只够春瑜吃,我不能让自己的伢子饿着。”

1942年,蒋王庄终于有了第一个新式的抗日民主小学——蒋王小学。这年我虚岁6岁,与春才在一起上学读书。虽说是新式小学,私塾的遗风犹在。开学那天,母亲包了一菜篮粽子,煮熟了,送给文弱书生夏一华老师和同窗分食,我们还给老师磕了头。我自幼脑子灵活,反应敏捷,夏老师很喜欢我,便让我当了小组长。母亲知道了,眉开眼笑,以后每天早晨,都叫醒我,笑着说:“小组长,起来吧,吃早饭,上学去。”并帮我穿好衣服。

儿童都有些叛逆心理,我在童年时,更是相当突出。有一次,母亲叫我到大西庄去“出人情”(吃酒席),我与这家的小孩闹别扭,不想去,母亲说我不知好歹,有“六大碗”不去吃,干脆家里饭也不吃算了!她分明说的是气话。我却认真了,躲了起来。这下母亲急了!一家人在庄上到处找我,眼看太阳已经落山,庄上人怀疑我玩水淹死在河里了,大哥只好下河寻找。后来,有人在草堆旁发现了我。家人、庄人才松了口气,“解除警报”。母亲看到我,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叹了口气,说:“你已两顿饭都没吃,赶紧回家吃饭吧。”现在看来,我太无道理,真是害苦了母亲。

我自幼顽皮、淘气,不断给母亲带来麻烦。6岁那年秋天,在露天厕所如厕时,受一条突然穿过的草蛇惊吓,猝不及防,后滚翻跌入农家积肥用的很深的厕内,遭到没顶之灾,吞进很多糟粕。小伙伴飞奔到庄上,叫来我大嫂,将我救起。母亲大惊失色,不嫌脏臭,给我脱光衣服,用河水冲洗全身。不少庄民围观,有几位老太太都对母亲说:“跌进厕所的小孩,肯定活不过三年!快拿刷马把(用竹片扎的刷马桶的刷子)在春瑜头上用力打三下,他就能活过三年!”母亲照办了,但哪里舍得用力打?不过是轻拍三下而已。我不知道我一直活到现在“老而不死”,是否要归功于刷马把的三击顶?

回想起来,猫是老虎师傅的童话,是外婆教我的,而孟姜女、白蛇传的故事,是我儿时在炎热的夏夜,母亲在打谷场上,摇着麦秆编成的扇子驱赶着蚊子、牛虻,慢慢讲给我听的。有时我听着,听着,睡着了,第二天就缠着她再讲。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1943年盛夏,天气酷热。这年我虚岁7岁,晚上,夜幕低垂,母亲正在打谷场上给我们讲故事,忽然一道红色的流星从我们头顶上穿过,庄上的维大奶奶,同三奶奶等,都立刻下跪,我大吃一惊,母亲忙说:“不要害怕,刚才穿过去的叫‘祸殃’,经过的地方都要死人,但年纪大的老人下跪,祸殃就一跪三千里,我们这块就不会有灾殃了。”这大概就是母亲对我关于民俗文化最早的启蒙教育了。

我后来读大学,母亲和父亲宁可自己“汗滴禾下土”,节衣缩食,供我们上学。“文革”开始后,我多次被整,到1970年春,第三次被隔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妻子受株连,被迫害而死。母亲深知我素来个性倔强,怎么能受得了如此屈辱?她患有食道贲门癌,我家破人亡的遭遇,无疑加重了母亲的病情。她在病危时,要我大哥立即给上海师大拍电报,要我带着儿子赶回去见最后一面。可是,由于当时各种人为的刁难,等我们父子赶到村口,母亲已经下葬。

年年月月,每当日暮时分,遥望西天天幕上的些儿残霞,我便想起了当年跪在母亲墓上痛哭的情景,无边的思念、悔恨,便涌上心头。

母亲,我是多么怀念您。

(《青灯有味忆儿时》海天出版社2014年出版 王春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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