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指南,令醫生找不到北……

“健康所繫,性命相托”,醫生的決策分量往往重如千鈞,畢竟面對病魔,出招及時準確,才能承載起治病救人的責任感。但要靠什麼來保證決策的可靠呢,行醫經驗?經驗醫學,有時候真的不夠準呢。

治療的規範可靠,在今天往往是靠臨床指南實現的。指南一般彙總著這個時代最新的臨床證據,對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有著清晰明確的推薦。再結合上醫生個人的技能和對患者的判斷,就能得出最合適的治療選擇。

不過這一切理想的狀態都有一個前提——臨床指南是完美的,而就像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東西一樣,指南們往往是不夠完美,甚至完全和完美不沾邊的。

真是應了那句老話,盡信書,不如無書啊。

一篇指南引發的戰爭

往醫學這片湖裡,扔一塊多大的石頭才能掀起驚濤駭浪呢?10毫米汞柱就夠了。

2017年底,美國心臟協會(AHA)和美國心臟病學會(ACC)共同發佈的高血壓防治指南,讓全世界的心內科醫生和其他許多科室都傻了眼:用了二十多年的高血壓門檻140/90mmHg,被下調到了130/80mmHg[1]!

被打成高血壓患者不說,Dr.Why的朋友圈裡,對指南的種種觀點更是直接刷了屏。有人調侃,這指南恰好出現在中國的2017版高血壓指南發佈前,國內專家們要連夜開會討論改稿了。

但更多的聲音則是質疑、批駁,還有陰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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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正常高壓到1級高血壓,Dr.Why很不爽啊……(Mayo Clinic)

AHA和ACC的江湖地位毋庸置疑,但這次,武林盟主的號令卻招來一片冷遇。不管是大西洋對面的歐洲,太平洋彼岸的中日韓還是鄰居加拿大和拉美地區,130/80mmHg的降壓目標,都沒在陸續更新的指南中被採納[2-3]。

連美國人自己內部的聲音都不一致,美國內科醫師協會(ACP)和美國家庭醫師學會(AAFP)都拒絕遵行這一指南。原因何在?如果這一年多常常看心血管領域的期刊通信,讀讀那些對新指南巨大影響的分析,估計就明白了。

以美國為例,新指南的門檻下調,會使高血壓患者人數從7000多萬猛增到1.05億,差不多每兩個美國成年人,就有一個是患者[4]。要是放到中國,高血壓的患病率能從23.2%直接翻倍到46%,患者從2.4億翻到5億[5]……

也難怪有陰謀論者認為,這種下調絕對是製藥公司的陰謀,能多賣多少降壓藥降脂藥啊,財源廣進指日可待。說實話,Dr.Why還真不好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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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C/AHA大人物的辯護詞是:“我們只推薦1級高血壓患者改良生活方式,沒建議他們用藥”

毫不誇張地說,這份指南在醫學界引發的唇槍舌劍,稱得上一場學術戰爭了。而論戰的中心,往往聚焦在引發這場血案的“一個饅頭”上——讓ACC和AHA兩大協會下調高血壓門檻的依據,到底是什麼呢?

依據是一項代號SPRINT,驗證把收縮壓控制在120mmHg以下的激進降血壓策略,預防心血管疾病效果的臨床試驗。降壓組的心血管風險相對下降了27%[6],按一些學者的計算,這種策略在美國如果全面鋪開,相當於每年拯救30萬條生命[4]。

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激進”兩字也不是隨便說的。更多的用藥,更頻繁的併發症都是要付出的代價,低血壓、暈厥、電解質異常甚至是腎衰竭,這些同樣數以萬計的連帶傷害,真的是患者願意付出的代價嗎?

而質疑者們的另外一大攻擊點,則是試驗結果被明顯擴大解讀了——SPRINT試驗入組的明明是高血壓患者中,心血管風險高危的人群,但臨床指南卻把降壓範圍和獲益擴大到了全部高血壓患者

。低危人群降壓的證據何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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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看完指南,Dr.Why根本都沒去掛號……(Pixabay.com)

要真找個理由,大概就是組織SPRINT試驗的很多專家,也同時參與了新指南的起草,要堅持自己參與貢獻的學術成果吧。患者至上的醫學倫理,與專家學者們的自身利益衝突時,指南可能也就隨著扭曲了?

而可怕的是,這種扭曲也許不止學術層面,也不是一份高血壓指南的個例。

只要998,專家推薦抱回家

千里之堤,潰於蟻穴。業界泰斗的黯然離場,有時只需要論文中,一個往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2018年9月,《紐約時報》的一篇文章,讓著名的紀念斯隆-凱特琳癌症中心(MSKCC)顏面掃地:MSKCC首席醫療官,乳腺癌大牛Jose Baselga在2013-17年間發表的超過100篇論文中,利益衝突(Conflict of Interest,COI)聲明存在問題

具體來說,Jose Baselga在論文中隱瞞了自己4年間,接受多家藥企340萬美元諮詢費的情況,在登上《柳葉刀》、《新英格蘭醫學雜誌》等頂級期刊的多篇論文中,都聲稱相關的領域他並無利益關聯[7]。

COI聲明一般放在論文的最後,很多人在讀的時候估計都懶得多掃一眼……但這次被曝光的問題絕非小事。隱瞞的利益關係被公開,就意味著專家發表的許多學術觀點,都可能是“收人錢財,替人站臺”性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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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selga具體收了誰家的錢就不點名了……有興趣的可以翻翻相關報道(Pixabay.com)

所以在《紐約時報》發文後還不到一週,Baselga就引咎辭職,但在很多業內人士看來,這改變不了“體制已經崩壞”的現實,畢竟真正按規定公佈自己COI情況的頂級醫生,可能還不到四成[8]。

被臨床醫生們奉為圭臬的臨床指南,往往就是出自這些大牛之手。失去了誠信和權威,指南又如何服眾?在Baselga的醜聞曝光後不久,就有很多人開始通過公開渠道獲得的資料,分析臨床指南中的利益糾葛。

分析的結果,簡直讓人目瞪口呆。以2016年全美賺錢最多的10大藥物在權威指南中的推薦情況為例,超過一半的指南作者有著與這些藥物生產商的利益關聯,但指南中往往對此隻字不提[9]。

而在指南中“收買”一名專家的平均成本,多則上萬美元,少的話……500-1000美元,就足夠讓一種藥物或器械得到推薦[10]。寫成廣告詞的話,簡直就是“只要998,指南推薦抱回家”,也難怪斯坦福大學的希臘怪客John Ioannidis會提出“臨床指南,讓深陷行業利益的學會走開”的激進觀點了[11]。

“二八定律”血淋淋

如果有人把臨床指南視為《聖經》,那他們該補補歷史知識啦。經過漫長歲月,又接受英王欽定流傳的《聖經》,文字的內容其實一直都在變,甚至還出過漏字導致本意倒錯的糗。

指南既然是人寫的,就同樣不會恆久不變。即使是ACC/AHA這樣權威協會的I類權威推薦,也有20%會隨著時間推移被降級、逆轉或者刪除[12],有時候改動甚至不需要新證據,某種藥物臨床用少了,可能推薦等級就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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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扎堆,攢出來的不一定是集體智慧(Pixabay.com)

權威推薦的不靠譜,很多時候的代價就是活生生的人命。

舉個例子,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在1990年要求,對所有急性脊髓損傷的患者使用大劑量的糖皮質激素治療,而且這個要求簡直就像古代皇帝下詔一樣,以傳真的形式迅速被下發到了全美國醫生的手中

NIH做出這樣的要求,也是有臨床證據支持的,但許多醫生對證據並不信服。糖皮質激素的使用會帶來一大堆副作用,像嚴重感染之類的情況都是足以致命的,就算它能保護患者的神經和運動功能,利真的就大於弊嗎?

2004年的美國神經外科醫師學會(AANS)年會上,一項千人問卷調查顯示,認為大劑量糖皮質激素治療合理的醫生只有6%,但卻有60%的醫生會在臨床中照著推薦來,為啥?不照著推薦走,萬一被指控治療不當怎麼辦[13]。

有醫生算了筆賬:從1990年的NIH推薦,到2013年AANS的新指南叫停,23年裡糖皮質激素治療導致的患者死亡人數,絕對超過了911事件

……而且由於指南和臨床實踐的時間差,可能還有許多醫生在繼續使用這樣的療法[14]。

這還只是每年在美國出現1萬例的急性脊髓損傷,如果是癌症篩查、心血管疾病防治之類的大指南出問題呢?利益交換、更新不權威準確……就像315一樣,光鮮的臨床指南背後,也有著該被曝光出來的陰暗角落。

當然,這並不是說指南真就完全不可信,爭議、問題和偏差,是發展道路上必然的陣痛,但忍痛拖著不去看病,往往會拖出來什麼?晚期癌症唄。臨床指南和循證醫學,可千萬別走到這麼一步啊。

1.Whelton P K, Carey R M, Aronow W S, et al. 2017 ACC/AHA/AAPA/ABC/ACPM/AGS/APhA/ASH/ASPC/NMA/PCNA guideline for the prevention, detection, evaluation, and management of high blood pressure in adults: a report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Cardiology/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 Task Force on Clinical Practice Guidelines[J].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Cardiology, 2018, 71(19): e127-e248.

2.Williams B, Mancia G, Spiering W, et al. 2018 ESC/ESH Guidelines for the management of arterial hypertension[J]. European Heart Journal, 2018, 39(33): 3021-3104.

3.Ihm S H, Bakris G, Sakuma I, et al. Controversies in the 2017 ACC/AHA Hypertension Guidelines: Who Can Be Eligible for Treatments Under the New Guidelines?―An Asian Perspective―[J]. Circulation Journal, 2019, 83(3): 504-510.

4.Bundy J D, Mills K T, Chen J, et al. Estimating the association of the 2017 and 2014 hypertension guidelines with cardiovascular events and deaths in US adults: an analysis of national data[J]. JAMA Cardiology, 2018, 3(7): 572-581.

5.Wang Z, Chen Z, Zhang L, et al. Status of hypertension in China: results from the China Hypertension Survey, 2012–2015[J]. Circulation, 2018, 137(22): 2344-2356.

6.SPRINT Research Group. A randomized trial of intensive versus standard blood-pressure control[J].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2015, 373(22): 2103-2116.

7.https://www.nytimes.com/2018/09/08/health/jose-baselga-cancer-memorial-sloan-kettering.html?action=click&module=RelatedCoverage&pgtype=Article&region=Footer

8.Ziai K, Pigazzi A, Smith B R, et al. Association of compensation from the surgical and medical device industry to physicians and self-declared conflict of interest[J]. JAMA Surgery, 2018, 153(11): 997-1002.

9.Khan R, Scaffidi M A, Rumman A, et al. Prevalence of financial conflicts of interest among authors of clinical guidelines related to high-revenue medications[J]. JAMA Internal Medicine, 2018, 178(12): 1712-1715.

10.Combs T R, Scott J, Jorski A, et al. Evaluation of industry relationships among authors of clinical practice guidelines in Gastroenterology[J]. JAMA Internal Medicine, 2018, 178(12): 1711-1712.

11.Ioannidis J P A. Professional societies should abstain from authorship of guidelines and disease definition statements[J]. Circulation: Cardiovascular Quality and Outcomes, 2018, 11(10): e004889.

12.Neuman M D, Goldstein J N, Cirullo M A, et al. Durability of class I American College of Cardiology/American Heart Association clinical practice guideline recommendations[J]. JAMA, 2014, 311(20): 2092-2100.

13.Lenzer J. Why we can’t trust clinical guidelines[J]. BMJ, 2013, 346: f3830.

14.Druschel C, Schaser K D, Schwab J M. Current practice of methylprednisolone administration for acute spinal cord injury in Germany: a national survey[J]. Spine, 2013, 38(11): E669-E677.

15.Arnett D K, Blumenthal R S, Albert M A, et al. 2019 ACC/AHA Guideline on the Primary Prevention of Cardiovascular Disease[J].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Cardiology, 2019: 26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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