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K·迪克:死亡迷局

菲利普·K·迪克:死亡迷局

菲利普•迪克 (1928-1982)

美國著名科幻作家。他一生雖然只有短短五十三年,卻創作了三十六部長篇小說和五部短篇小說集。

他只得過一次雨果獎、一次約翰•坎貝爾紀念獎,卻被稱為“科幻作家中的科幻作家”,因為他的創意和點子層出不窮,成為無數科幻作家借鑑的創作素材庫。出於同樣的原因,好萊塢也將迪克的作品視為寶庫。截至目前,他共有十一部小說十三次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其中包括《銀翼殺手》《宇宙威龍》《少數派報告》《記憶裂痕》等經典大作,堪稱好萊塢科幻電影的靈感之源。

死亡迷局

——————————————

文|菲利普·K·迪克 譯|朱寧雁

1

他的工作,一如既往地讓他感到厭倦。於是,上週他去了太空船的信號發射臺,把發射器的導管與他身上的非自耗電極(通過他的松果體延伸在外)聯結起來。這樣,他的禱告就會通過導管傳到發射器,再傳送到最近的中繼網絡。這幾天裡,他的祈禱應該在整個銀河系來往穿梭,最終傳達到某個天神居住的世界——他希望如此。

他的心願很簡單。“我討厭這份該死的庫存控制工作,”他祈禱著,“日復一日的機械工作。這太空船也太大了,且冗員繁多,而我是個毫無用武之地的備用人員。您能不能幫我找一份更有創造性、更刺激的工作?”當然,他是對代禱者訴說他的心願。如果這次失敗了,他會再試一次,不過下次的傾訴對象是造物主。

但是他的祈禱竟然一下子就奏效了。

“託齊夫先生,”上司踏進本的工作間,“你要調到別處工作了。你覺得怎麼樣?”

“我會發一個禱告感謝神。”本高興地說。祈禱被應允,他當然心情好。“我什麼時候調走,會很快嗎?”他從來不對上司掩飾心中的不滿,現在就更沒有理由這樣做了。

“本·託齊夫,”上司說,“你這個只知道祈禱的可憐蟲!”

“你不祈禱嗎?”本奇怪地問道。

“我只有在走投無路時才會祈禱。我喜歡自己解決問題,不借助任何外力。不過,不管怎麼說,你調動這事兒算是定了。”上司把一份文件扔到本面前的辦公桌上,“一個名叫德爾馬克-歐的殖民行星上的小基地。我對那裡一無所知,但我想,你到了那兒,就會知道那裡是什麼樣子了。”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本,“你可以開走太空船上的一艘小飛船,不過要付三個銀元的使用費。”

“說定了!”本說著站起來,伸手去抓那份文件。

他乘坐快速升降機前往太空船的信號發射臺,這裡正忙著發送太空船的公務信息。“今天有空閒時段嗎?”他問臺長,“我還有一個祈禱要發送。但如果今天很忙,我就不佔用您的設備。”

“今天一整天都忙。”臺長說,“你瞧——上週我們才幫你發送了一個祈禱,這還不夠嗎?”

反正我努力過了,本·託齊夫心想。他離開發射臺和忙忙碌碌的發射臺工作人員,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想:就算今後這方面出了問題,我也能說自己已經盡力了。一般情況下,公務信息總是佔據著所有的通信線路。

他覺得希望之火在一點點向上升騰:終於有一份創造性的工作了,而且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在這裡再待幾個星期,我又會拿起酒瓶子了,就像前幾次那樣。當然,這正是他們准許他調離的原因,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們知道我已經接近崩潰。要是沒這份調令,到頭來,我很可能會被關進太空船的禁閉室——對了,現在禁閉室裡有多少人?——不想這個了,管它裡頭有多少人呢。十個?也許吧。不過對於這種規模的太空船來說,十個人其實不算多。更何況這裡的紀律還這麼森嚴。

他從櫥櫃最上層的抽屜裡拿出一小瓶未開封的彼得·道森蘇格蘭威士忌。他啟開瓶封,擰開蓋子。把威士忌倒入小紙杯的時候,他對自己說:我要小酌一番,我要慶祝一下;諸神是贊成舉行一些儀式的。他一飲而盡,然後又倒滿一杯。

為了讓這個慶賀儀式更加圓滿,他動作有些吃力地拿出了自己的《聖書》:A.J.斯佩克託斯基的《利用閒暇時光死而復活——你也能做到》。這是一本便宜的平裝書,但卻是本·託齊夫擁有的唯一版本;因此,他對這本書懷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他信手翻閱——這是很受推崇的一種閱讀方法——這位二十一世紀偉大的共產主義神學家可以媲美紐曼《自辨》的傑作,重溫其中熟悉的段落:

“上帝不是超自然的。他的存在是創造出他自己的首要的和固有的模式。”的確如此,本·託齊夫自言自語道。後來的神學研究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斯佩克託斯基除了是一位邏輯學家,還是一位先知。他的預言或早或晚都得到了驗證。當然,還有很多我們需要了解的……例如,造物主的橫空出世(除非有人心悅誠服地相信——和斯佩克託斯基一樣,那個秩序下的生命能夠自發產生,而且存在於時間之外;因此,他們也無需受因果律的制約)。但是基本上,這些內容都出現在這本多次再版的書上。

“權力越大,上帝這邊善良和知識的力量就越弱;當權力膨脹到極大程度,善良和知識的力量會被極大地削弱——以至於上帝將無法監督外形破壞者,而後者是上帝創造的。外形破壞者的來路不甚明瞭,比如說,我們不能肯定地宣稱(一)他從一開始就是與上帝毫無關聯的獨立實體,他不是由上帝創造的,他就像上帝那樣有創造自我的能力;或者(二)外形破壞者是否是上帝的一個分身,沒有什麼……”

讀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坐在那裡啜飲著威士忌,摩挲著額頭,略顯疲態。他今年四十二歲了,這本書他已經讀過很多次了。他歲數已經不小了,可是還沒有什麼成就,至少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他幹過很多工作,為他的僱主做過一些事情,但從未真正風光過。也許這次我有出人頭地的機會了,他鼓勵自己。是的,在新的崗位上。也許這是我的一個機遇。

四十二歲了。這幾年,他的年齡已經讓他自己都感到震驚。每次震驚過後,他都坐在那裡冥思苦想:當年那個二十多歲、體形修長的年輕男子怎麼變成了今天這副模樣?這麼些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溜走了,歲月都被印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幾乎無法接受自己的年齡在不斷增長,也無法接受自己現在的模樣。在他心目中,他還是年輕時的自己;於是,當他看到現在照片中的自己時,常常會有一種崩潰的感覺——因為不願直視浴室鏡子裡的自己,他現在都用電動剃鬚刀刮臉了。他不時會這樣想,有人把我的真實外表偷走了,還用這副鬼模樣來代替。是啊,那個樣子回不來了。他不由得嘆了口氣。

在他幹過的為數不少且微不足道的工作中,他只喜歡過其中一樣,且至今仍時不時地懷念。2105年,一艘龐大的殖民太空船飛往天津四星系的一顆星球,他就在那艘太空船上工作,負責播放背景音樂。在磁帶庫中,他發現貝多芬的所有交響樂與《卡門》和德利布的作品胡亂堆放在一起。他無數次播放了自己最喜愛的《第五交響曲》,這支曲子通過揚聲器傳遍太空船的各個角落,傳到船上的每個房間和工作區。奇怪的是,竟然沒有人對此表示不滿。於是他就繼續播放這支曲子,直到他對《第五交響曲》的情有獨鍾轉移到了《第七交響曲》上。在太空船最後幾個月的航程裡,他一時興起又播放了《第九交響曲》,對於這支曲子的興趣他倒是從未減弱過。

也許我真正需要的是睡眠,他自言自語道。慘淡的人生,依稀可聞的貝多芬的曲子,其餘的則是一片混沌。

他想,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要成功!我要行動起來,並有所作為!時不我待,一年年過去,這種願望變得愈加迫切。一年年過去,這將變得更難。而據他了解,造物主好像有能力更新一切事物。他可以用一個新的、形式完美的東西代替逐漸衰敗的東西,以此中止衰敗。新事物也會慢慢衰敗下去,此時外形破壞者控制了它——而同時造物主又用新的事物替換了它。這就像蜜蜂的新老更替一樣:老蜜蜂飛不動了,然後死去;最後新的一批取而代之。但我做不到。我一旦年老體衰,外形破壞者就會把我收走,情況只能變糟。

上帝啊,幫幫我!他想。

但是請別把我替換掉。從宇宙的角度來看這無足輕重,但是對於我個人來說,那就表示我在這個宇宙中不復存在,這可不是我追求的目標,也許您在應允我的禱告時就已經明白這一點了吧。

蘇格蘭威士忌使他昏昏欲睡;而使他懊惱的是,他發現自己竟然開始打瞌睡了。為了使自己完全清醒過來——這是完全必要的,他大跨步跑跳著走向便攜式留聲機,隨手找出一張可視化唱片,把它放在唱片轉盤上。房間的一面牆壁一下子亮起來,明晃晃的各種圖形交織在一起,充滿動感和活力,可都是平面圖形。他下意識地調了一下控制深度的旋鈕,這些圖形就開始變成三維圖像了。他把音量也調大了。

“萊戈拉斯說得對。不管我們如何驚慌失色,或是滿腹狐疑,我們都不能攻擊一個老人,他毫無防備,沒有絲毫抵抗能力。我們只能觀望和等待!”古老史詩裡熨帖人心的話語讓他冷靜了下來。他回到辦公桌前,重新坐下來,拿出上司給他的文件。他眉頭緊鎖,研究著編碼信息,試圖把它們破譯出來。這些數字、孔洞和字母構築了他的新的生活以及他將要面對的世界。

“……你說起話來就像是很瞭解法貢似的。是吧?”唱片一直沒停下來,但是他不再理會那些聲音了,他已經快要破解密碼了。

“我們上次會議中你欲言又止的那些話到底是什麼?”一個尖利又中氣十足的聲音問道。他抬起頭,發現一個灰色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就好像甘道夫活生生站那裡跟他本·託齊夫說話一樣——這是要他解釋呢。“或者,你也許有要收回的話?”甘道夫說。

本站起身來,走到留聲機前,把它關掉。我覺得現在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甘道夫;他又像是對自己說。我現在有事情要處理,實實在在的事情;我不能讓自己沉迷在這樣一種神秘、虛幻的談話裡,談話對象還很有可能是根本不存在的神話人物。對我來說,這些舊東西的價值突然煙消雲散了;當務之急是我得弄明白這些該死的孔洞、字母和數字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開始有點悟出這些代碼的意思了。他仔細地扭緊威士忌的蓋子。不久,他將隻身登上一架小型飛船。到達目的地後,他將與十幾個人會合,他們都是從各種渠道應徵來到那個殖民地的。對他們的要求和待遇是:技能要求5級,C類操作能力;K-4級薪酬;最長工作時間兩年。從他抵達之時開始,就享有包食宿待遇和醫療保障。這條調令比他以前收到的指令有更高的優先級,因此他可以立馬出發,不必先完成手頭未竟的工作。

我還有三個銀元用來租用小飛船,他對自己說。就是這些了,不需要擔心別的什麼了。除非……

他現在琢磨不出今後的工作內容都包括哪些。那些字母、數字和孔洞對此守口如瓶,或者更準確地說,他自己沒法從這些東西里破譯出這一信息——他不知道有多迫切地想探知這消息。

但是這樣看起來也不錯。我喜歡換個地方,他對自己說。我需要換個工作。他想,甘道夫,我沒有想收回的話,可不是每個祈禱都能應驗的,我要抓住這個機會。他大聲喊道:“甘道夫,你只能活在人們的意念中,而成全我的是一位真實存在的神,他是真真正正的神。我還能奢求什麼呢?”

房間一片寂靜,他沒有看到甘道夫,因為他已經關掉了留聲機。“也許有一天,”他繼續說,“我會收回這些話。但現在不行,還不到時候。你懂嗎?”他等待著,周遭一片死寂,他知道動一下留聲機的開關,他就可以開始或結束這樣的死寂。

2

賽斯·莫利用一把塑料長柄刀把他面前的格魯耶爾奶酪整齊地切分開來,一邊嘴裡說著“我要走了”,一邊將一大片楔形奶酪用刀送到自己嘴邊。“明天夜裡走。這是我在提客勒·阿普哈爾信基地的最後兩天時間了。”他笑著說。但是,基地的總工程師弗雷德·戈西姆非但沒有對這個好消息作出祝賀的反應,眉頭反而皺得更緊了。他的不快情緒影響到了整個辦公室裡的人。

瑪麗·莫利平靜地說:“我丈夫八年前就申請調動了。我們從來沒有打算留在這兒。你也知道的。”

“我們要和他們一塊走,”邁克爾·尼爾蒙德激動得都有點兒結巴了,“這就是你把一個頂尖的海洋生物學家帶到這裡,然後讓他在該死的採石場裡搬石頭的結果。我們受夠了。”他用手肘碰了碰他嬌小的妻子克萊爾,“難道不是這樣嗎?”

“這個星球沒有水體,”戈西姆惱怒地說,“我們根本不可能給一個海洋生物學家安排專業對口的工作。”

“但是八年前,你的招聘廣告要的就是海洋生物學家,”瑪麗·莫利不留情面地反駁道,“這個錯誤是你造成的。”這讓戈西姆的臉色更加難看。

“但是,”戈西姆說,“這裡是你們的家。你們所有人的家……”他指著簇擁在辦公室門口的基地官員說道,“我們一同建起了這個基地。”

“還有這兒的奶酪,”賽斯·莫利說,“太糟了。那些科其普——那些像山羊的類生物體,它們身上聞起來簡直就像是外形破壞者去年穿過的內褲——我真希望不要再看到它們了。”他又給自己切了一片價格不菲的、進口的格魯耶爾奶酪,對尼爾蒙德說:“我們接到的指令是乘坐小飛船去那裡,你不能和我們一起走,原因有兩個:第一,小飛船隻能坐兩個人,我和我妻子;第二就是,小飛船再也裝不下你和你的妻子兩個大活人。所以,我們不能帶你們走。”

尼爾蒙德說:“我們自己找一艘小飛船。”

賽斯·莫利滿嘴含著奶酪說:“你沒有接到去德爾馬克-歐的指令,你也不能擅自飛到那裡。”

“你們嫌我們累贅。”尼爾蒙德說。

“你們就是累贅。”戈西姆嘟囔了一句,“在我看來,沒有你們,我們會幹得更好。我在乎的是莫利夫婦,我可不願意看到他們白忙乎一場。”

賽斯·莫利看著他,尖刻地說道:“照你那麼說,上頭制訂這個計劃,一開始就很失策?”

“這是一項實驗性的工作,”戈西姆說,“在我看來是的。這是個只包含十三四人的小規模試驗,就跟當初我們才開始建設提客勒·阿普哈爾信基地時一樣。你們想重新經歷一次這樣白手起家的過程嗎?我們這裡有一百名工作高效、齊心協力的成員。可是回想一下,我們拉起這支隊伍花了多長時間啊。你提到了外形破壞者,你現在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是正在破壞提客勒·阿普哈爾信基地嗎?”

“說到我自己,我也被摧殘得夠嗆。”莫利回應道,也像是對自己說。他感到不安,現在戈西姆已經把矛頭對準他了。戈西姆口舌如簧,簡直就是工程師隊伍中的一個異數。這些年來,要不是戈西姆口吐蓮花,他們早就堅持不下來了。但是現在,戈西姆的這些話,對莫利夫婦來說已經起不了太大作用了——這些話再也沒有過去那麼好使了。但是,戈西姆說話隱約還有一絲過去的權威。戈西姆是個壯碩的、長著一雙幽深眼睛的工程師,想要一點兒也不買他的賬,莫利現在還做不到。

莫利想著,即便這樣,我們還是一定要走的。

就像歌德的《浮士德》裡的那句話:“創世之初就有了行動。”要行動,而不是說說就了事;歌德對二十世紀存在主義者們的預言中就指出了這一點。

“以後你們會想著回來的。”戈西姆宣稱。

“切!”賽斯·莫利頗不以為然。

“你知道到時我會說什麼?”戈西姆咆哮著,“如果我接到你們的請求,你們要求回到提客勒·阿普哈爾信基地的話——你們夫妻倆,我會說,‘我們不需要什麼海洋生物學家,我們這裡連個海洋都沒有。我們可不會打算挖一個大水坑,讓你們名正言順地回這兒工作。’”

莫利說:“我從來沒有要求挖一個水坑。”

“但是,你想要一個。”

“我想要到任何一片水域工作。”莫利說,“這就是問題所在,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要離開這裡、而且再也不會回來的原因。”

“你能肯定德爾馬克-歐那裡有水域嗎?”戈西姆緊追不捨。

“我認為……”莫利剛開口,戈西姆就打斷了他:

“當初,你就是認為提客勒·阿普哈爾信有水才來這裡的。這也是你麻煩的開始。”

“我以為,”莫利接著說,“如果有人打招聘廣告要一個海洋生物學家……”他嘆了口氣,一陣厭倦感襲上心頭。

任何企圖影響戈西姆的嘗試都會以失敗告終;這位工程師同時也是基地的最高官員,他聽不進去別人的話。“別打擾我吃奶酪了。”莫利說著,又吃了一片奶酪。但是他已經有點兒吃膩了——他吃了太多奶酪了。“見鬼去吧!”他說著,一把將餐刀甩了出去。他有點煩躁。他不喜歡戈西姆,不想再和他說下去了。最重要的是這個事實:無論戈西姆感覺有多麼不爽,他都無權取消這次調動。這項調令有最高優先級,“這才是重點”——用威廉·S.吉爾伯特的話來說。

“我覺得你這人太他媽可惡了。”戈西姆恨恨地說。

莫利回嘴道:“彼此彼此。”

“呵呵,打了個平手。”尼爾蒙德說,“你看,戈西姆先生,你留不下我們,你能做的就是嚷嚷。”

戈西姆朝莫利和尼爾蒙德做了一個猥褻的手勢,然後大步走出去,離開了這群人的視野。現在,辦公室裡很安靜。賽斯·莫利心情立刻好多了。

“跟人吵架真是難為你了。”他的妻子說。

“是啊,”他也同意這一點,“戈西姆讓我心力交瘁,跟他鬥這一次嘴就把我累著了。真不知道之前那八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出去選小飛船。”他站起身,走出了辦公室。外面陽光燦爛。

他站在停機坪邊上,仔細打量這些靜止不動的飛船,心想:小型飛船真是一種奇怪的飛行器。首先,它們便宜得讓人難以置信——不到四個銀元他就可以買下一艘;其次,它們可以在宇宙中航行,但永遠不可能返航;小飛船就是用來單程飛行的。當然,原因很簡單:一艘小飛船實在太小了,不可能攜帶回程的燃料。小飛船從一艘大型太空船或者一顆行星起飛,到達目的地後,它的使命也就終結了。但是,它們還是發揮了很大的作用。整個星系到處都是搭乘這種豆莢狀小飛行器的芸芸眾生——人類以及其他一些生命體。

再見了,提客勒·阿普哈爾信!莫利自言自語。他眺望了一下小飛船停機坪外那些橙色的灌木叢,算是跟這個地方告個別。

我們該挑哪一艘呢?他問自己。它們看起來一模一樣:鏽跡斑斑,遭人遺棄,就像他之前待過的地球上的廢舊汽車場上的舊車一樣。那麼,我就選我第一個看到的、名字以M開頭的飛船吧!他做了決定,開始查看每架飛船的名字。

病態小雞?嗯,就是它了。雖然這名字並不超凡脫俗,但是與他挺契合的:包括瑪麗在內的很多人總是說他有一種病態傾向。他自言自語,我只不過刻薄了一些。人們容易把這兩個詞混淆起來,只是因為它們的發音很相似。

他看了一下手錶,覺得還有時間去趟果醬加工廠的包裝車間。於是,他就朝那個方向走去。

“來十罐一品脫裝的AA級果醬。”他跟庫管員說。此時不拿,以後就再也拿不到了。“你確定你還有權限拿十品脫的果醬?”庫管員懷疑地看著他,之前他們打過交道。

“你可以查一下我和喬·珀塞的果醬配給單,”莫利說,“給他打個電話就知道了。”

庫管員說:“我忙得很,沒空。”他數出十品脫罐裝的果醬——這可是基地的主要產品,然後把它們放進一個袋子裡——而不是裝在紙板箱裡——遞給了莫利。

“沒有紙箱?”莫利問。

“滾蛋。”庫管員說。

莫利拿出一個罐子,看看是不是AA級果醬。沒錯。

瓶子的標籤上寫著:“來自提客勒·阿普哈爾信基地的果醬!……原料是如假包換的塞維利亞橘子(3-B組基因突變產品)……給您的廚房帶來一罐來自西班牙的明媚陽光!”“好吧,謝謝。”莫利說著,抱著鼓囊囊的紙袋走出去,再次走進正午燦爛的陽光裡。

他回到小飛船的停機坪,開始往“病態小雞”的機艙裡裝果醬罐。他小心翼翼地把罐子一個個放進存儲艙的磁力固定區,嘴裡還唸叨著:這是基地出產的唯一一件好東西,也是以後我唯一會惦記的東西。

他用掛在脖子上的無線電呼叫瑪麗:“我已經挑選了一架小飛船,快點兒來停機坪看看。”

“你肯定這架飛船沒有問題?”

“你明知道應該相信我在機械方面的專業技能的。”莫利生氣地說,“我檢查了火箭發動機、線路、控制裝置和每個生命保障系統,一切的一切,都徹徹底底檢查了一遍。”他把最後一罐果醬塞進儲存艙,狠狠地關上了門。

幾分鐘後,他妻子到了。她身穿卡其襯衫和短褲,腳上穿著涼鞋,這身打扮使她顯得身材修長,膚色健康。“嗯,”她開始仔細察看“病態小雞”號小飛船,“在我看來,它有點兒破。不過我想,你說它一切正常,那就還行。”

“我已經開始裝行李了。”莫利說。

“什麼行李?”

他把存儲室的門打開,得意地讓她看那十罐果醬。

瑪麗半天沒有說話,然後叫了一聲:“上帝!”

“怎麼啦?”

“你還沒有檢查線路和發動機。你竟然去跟人軟磨硬纏要這些該死的果醬!”她砰的關上了儲物室的門,怒火中燒。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腦子有問題。我們的身家性命都全交給這架該死的飛船了。如果供氧系統發生故障,或者熱電路出現故障,或是船體有些微洩漏,再或者……”

“那讓你弟弟來檢查一下,”他打斷了她,“比起我來,你更信任他。不是嗎?”

“他很忙。你也知道的。”

“是啊,否則他就會來這裡,”莫利說,“幫我們挑選要搭乘的飛船。這事兒哪裡還輪得到我來做呢。”

他的妻子盯著他看,擺出一副強烈藐視的姿態。可是,她突然間就氣餒了,認命似的笑了。“奇怪的是,”她說,“你竟會有這樣好的運氣——我的意思是,就你的天分而言。這也許是這裡最好的小飛船。但這並不是因為你有辨別能力,而是你的運氣好得出奇。”

“這不是運氣,這是我的判斷。”

“不,”瑪麗搖搖頭,“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沒有判斷力——無論如何,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判斷力。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們就要這架飛船了,希望你的運氣一如既往的好。但是你怎麼能繼續這樣得過且過地活下去,賽斯?”她哀怨地凝視著他的臉,“這對我不公平。”

“為了我們,我已經很努力了。”

“你努力的結果就是把我們困在這裡——這個基地,”瑪麗說,“都八年了。”

“但是,現在我們就要走了。”

“也許這次去的地方更糟糕。關於這個新任務,我們知道些什麼?我們一無所知,除了戈西姆知道的那些——他知道那些是因為他有權知道其他人的通信內容。他知道你的祈禱內容……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因為我知道這會讓你很……”

“那個混蛋!”無名火一下子升了上來,同時一種無力感也猛然擊中了他,“真是道德敗壞,竟然偷偷摸摸看其他人的祈禱詞!”

“他是這裡的負責人,他覺得一切都由他做主。不管怎麼說,我們馬上就會遠離這些是是非非了。感謝上帝!行了,冷靜冷靜!你也不能對他怎麼樣,幾年前他就看過你的祈禱詞了。”

“他有沒有說,他覺得那個祈禱詞寫得還不錯?”

瑪麗·莫利說:“就是寫得再好,弗雷德·戈西姆也不會說一個好字。他向來如此。很顯然你寫得不錯,因為你如願調動了。”

“我想也是。在有代禱者之前,外形破壞者的力量還很強大,根據那時的盟約,上帝不太搭理猶太人的祈禱。我們和他的關係——我是說,和上帝的關係——全搞砸了。”

“我看你又舊病復發了,”瑪麗說,“對造物主所作所為牢騷不斷。”

莫利說:“我本來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像大衛那樣。”

“你充其量也就是混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就像你現在做的這個。”說完她大步走開,留下莫利一個人站在飛船艙口;他的一隻手還放在那排果醬罐上。

那種無力感又來了,他喉管一陣發緊。“你就留在這裡好了!”他在她身後大喊,“我一個人走!”

烈日下,她繼續遠去,既沒回頭,也沒應聲。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賽斯·莫利忙著把他們的家當裝進“病態小雞”。瑪麗沒有再出現。直到快吃晚飯了,他才意識到,所有的事都是他一個人在做。她去哪兒了?他自忖著,這太不公平了。

他很鬱悶,就像平時快到用餐時間的心情一樣。我不知道這一切是否值得,他捫心自問。從一份沒前途的工作跳到一份前途未卜的工作。我是個失敗者。瑪麗對我的看法是正確的,想想你自己是怎麼挑的那架小飛船吧。看看你自己往飛船上裝的這些該死的東西。他盯著飛船機艙裡那一堆亂糟糟的東西,衣服、書籍、唱片、廚房用具、打字機、醫療用品、照片、永不磨損的沙發套、國際象棋、磁帶和通信設備等等,垃圾!這些都是垃圾、垃圾!在這八年時間裡,我們都攢下了什麼破爛玩意兒啊?他自問。一堆沒用的東西。另外,他也無法把這些全塞進飛船裡。大多數東西得扔掉,或是留給別人。最好是都毀了,他心裡轉著陰暗的念頭。別人想用他的東西,門兒都沒有!我就是把它們燒得一點兒不剩,也堅決不給別人!還有瑪麗那些上不得檯面的衣服。她到處收羅豔俗的衣服。

他想,我要把她的那堆東西扔出去,飛船上裝我自己的東西就夠了。要怪只能怪她自己:她本來應該在這兒搭把手的。我沒有義務給她收拾這些破爛。

當他緊緊抱著滿懷的衣服站在那裡的時候,他看到黃昏幽暗的光線裡,有一個身影向他走來。他一時辨認不出那是誰,於是,他好奇地盯著來人看。

不是瑪麗,那是一個男人;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覺得那好像是個男人。那個身影罩在一件寬鬆的長袍裡,長髮從他黑黢黢的、渾圓的肩膀上垂落下來。賽斯·莫利害怕起來。他意識到,地球行者來了。它是來阻止我的吧。他身子搖晃著,把衣服放了下來。他的良知狠狠啃噬著他的心,他覺得以前做的一切壞事現在一股腦兒都湧入腦海。有幾個月了,還是幾年,他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地球行者了,突如其來的羞愧和沉重感讓他幾乎難以招架。做的壞事多了,心裡總會有愧疚。它縈繞心間,直到代禱者把它一筆勾銷。

那個身影在他面前停了下來,它向他打了聲招呼:“莫利先生。”

“是我。”他答應著,只覺得頭上直冒汗。汗水很快從他的臉上滴落下來,他想用手背去擦。“我累了,”他說,“我已經花了好幾個小時往飛船裡裝行李。這可是項大工程。”

地球行者說:“你的飛船‘病態小雞’號不能讓你和你的家人安全抵達德爾馬克-歐。因此,我必須插手這事了,我親愛的朋友。你明白吧?”

“當然,當然。”他應道,心懷愧疚,氣息有點不穩。

“另外選一架吧。”

“好,好!”他忙不迭地點頭,“好的,我會重新選一架的。謝謝您,我真的很感激您。您等於救了我們的命啊。”他盯著地球行者模糊不清的臉看,努力想看清楚上面是否流露出責備他的神情。但是他沒有如願,殘陽餘暉已經開始消散,暮色四起。

“很抱歉,”地球行者說,“你白乾了那麼長時間。”

“呃,就像我說的……”

“我會幫你重新裝行李的,”地球行者伸出手,彎腰抱起一摞箱子,開始朝靜靜佇立在一邊的小飛船走去。“我建議你挑這架飛船,”不一會兒,它就停在一架飛船旁,並打開了艙門,“外表看起來不怎麼樣,但是性能很棒。”

“等等,”莫利說著飛快地把地球行者手上的東西接了過來,“我的意思是,特別要謝謝您。外表並不重要,內在才是最重要的;無論是對人還是對飛船來說。”他呵呵笑了起來,但是這笑聲顯得有點突兀和刺耳。他馬上止住笑聲,心下大懼,冰涼的汗水濡溼了脖頸。

行者說:“你不用怕我。”

“按理說,我也知道這點。”莫利說。

於是在一片靜默中,他們一起把“病態小雞”號上的箱子逐一搬到那架性能更好的飛船上。

莫利從頭到尾都想找點話說,但他就是想不出合適的話題。由於恐懼,他變得有些木訥;他向來引以為傲的機智此刻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是否想過接受心理治療?”最後,地球行者問他。

“沒想過。”他答道。

“我們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吧。我們可以聊聊這事兒。”

莫利說:“不用了。”

“為什麼呢?”

“我不想知道這些東西,我也不想聽到關於這方面的任何事情。”他聽到了自己顫抖的聲音,這讓他的虛弱和無知暴露無遺。這簡直就是他最愚蠢和精神最錯亂的時刻了。他知道這一點,他自己也聽出來了;但是他卻沒法停止,又繼續說了下去,“我知道我並不完美,”他說,“但我不想改變。對現在的自己,我很滿意。”

“你沒能看出‘病態小雞’號的問題啊。”

“瑪麗說得對,我的運氣通常都很好。”

“坐這飛船的話她也會死的。”

“那就告訴她呀。”他心想,不要跟我說這些,拜託,不要再說了。我不想知道!

地球行者看了他一會兒。“那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它最後問道。

“我很感激您,您能來幫我,我非常非常感激。”

“過去幾年時間裡,你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如果你再見到我,你應該對我說什麼。你有很多事情要說,不是嗎?”

“我,呃,我忘了。”他聲音嘶啞地說。

“需要我祝福你嗎?”

“當然。”他回答道,聲音依然沙啞,而且低得讓人幾乎聽不見,“但是,您為什麼這麼幫我?我做了什麼好事?”

“我為你感到驕傲,就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呢?”他不明白,他可是一直準備洗耳恭聽一番指責的。

行者說:“幾年前,你養過一隻公貓,你很喜歡它。它既貪吃又諂媚,可你還是很愛它。有一天,它偷吃了垃圾桶裡火星根鷲的屍體,結果吞進去的骨頭碎塊要了它的命。你很難過,但你依然愛它。它的本性和它的胃口,既造就了它也毀了它。你本來想付大價錢讓它復活的,而且還要它像原來一樣,貪吃又愛顯擺;你就是喜歡它那個樣子,一點兒也不用變。你懂了嗎?”

“當時我是祈禱了,”莫利說,“但是沒有人來幫我。造物主本來可以讓時間倒流,讓它重生的。”

“你想讓它回來嗎?”

“想。”莫利粗聲粗氣地回答。

“不會。”

地球行者說:“我來祝福你。”它伸出右手,那是一個緩慢而莊重的祝福動作。賽斯·莫利低下頭,用右手遮住眼睛……然後他發現,黑色的淚水從他的眼眶流了下來。即使到現在想起這事,他仍然感到奇怪。那隻可惡的老貓,我幾年前就應該忘了它!我想人們從來不會忘記這種事情,他想。這些事情都還好好地在那裡呢,它們被埋在記憶深處,直到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情才又從心裡頭冒了出來。

祝福儀式結束了。他向行者致謝:“謝謝您。”

“你還會看到它的,”行者說,“當你和我們一樣到了天堂的時候。”

“您確定嗎?”

“是的。”

“還是它原來的模樣嗎?”

“是的。”

“它會記得我嗎?”

“它現在就記得你。它會等你的,它會一直等你來。”

“謝謝,”莫利說,“我感覺好多了。”

地球行者起身離去。

賽斯·莫利進了基地的食堂,他要找他的妻子。他發現她還在屋子的角落裡吃咖喱羊羔肉。他坐到了她對面,她幾乎頭也不抬。

“你錯過了晚餐時間,”她一見到他就說,“這可不是你的作風。”

莫利說:“我看見它了。”

“誰?”她目光炯炯。

“地球行者。它告訴我,我選的那架飛船差點害死我們。坐它的話,我們永遠到不了德爾馬克-歐。”

“我就知道!”瑪麗說,“我就知道會這樣——破爛東西絕不會把我們安全送到目的地。”

莫利接著說:“我的貓還活著。”

“你哪兒來的貓?”

他抓住她的胳膊,用叉子制止住她的反抗,“它說了,我們會沒事的;我們會平安到達德爾馬克-歐,我會開始新的工作。”

“你問他了嗎,你的新工作是什麼?”

“我當時沒有想到問這個問題,忘了。”

“你這個笨蛋。”她從他手中掙脫開來,繼續吃飯,“告訴我,地球行者長什麼樣?”

“你從來沒見過它嗎?”

“你知道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的!”

“很美,很溫柔。它還伸出手,為我祝福。”

“那是因為它在你面前表現得像是一個男人。有意思!如果它以一個女人的形象出現,你就不會聽……”

“你真可憐,”莫利說,“它可從來沒有拯救過您。也許它認為你根本不值得被拯救。”

瑪麗猛地甩開叉子,對他怒目相向。好一會兒,他們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我要一個人去德爾馬克-歐。”莫利最後說了一句。

“你是這樣想的?你真的這麼想嗎?我要和你一起去,我得看著你不出問題。沒有我……·”

“夠了!”他厲聲說,“你可以和我一起走。我才不在乎呢。如果你留在這裡,說不定會和戈西姆勾搭上,然後毀了他的生活……”他停下了,不再說話,一個勁兒喘氣。

瑪麗一句話不說,繼續吃她的羊羔肉。

————摘自《死亡迷局》

菲利普·K·迪克:死亡迷局

十四個移民被送到了未經開發的德爾馬克-歐星,卻因設備故障與外界失去了聯繫。面對荒涼而陌生的環境,他們各懷心事、滿腹猜疑,只能通過信號向神祈禱,但死亡隨時可能降臨……德爾馬克-歐星上滿是奇特的原生生物,還有早在移民到來之前就已存在的神秘大樓——它誘惑著所有人進入,卻在各人眼中呈現出不同的模樣……探索這顆星球的過程中,移民們接連遇害,是人們控制不住自己的癲狂,還是惡神在悄悄逼近?

在這裡,上帝要麼不存在,要麼是在蓄意毀滅它的造物……

  • 菲利普•迪克是科幻小說界的莎士比亞。他的作品洞悉充滿假象的社會,是對虛妄世界最強有力的描寫。—— 美國著名批評理論家 詹明信

  • 這本書是一場神學試驗,陰暗冷酷,充滿毒性,曾被譽為菲利普•迪克最好的作品。——《科幻小說百科全書》

  • 菲利普•迪克的最佳作品中所描述的未來往往是詭異離奇的,但細讀之後又感覺真實可信。——《紐約時報書評》

  • 迪克是二十世紀最優秀的十位美洲作家之一。他是陷在迷幻藥和情緒旋渦中的卡夫卡。—— 智利著名作家 羅貝託•波拉尼奧

科幻世界每日帶您享受經典的美好。

希望更多的人知道科幻的美妙。

喜歡請朋友圈吧o(* ̄▽ ̄*)o

點擊題目下方藍色字體科幻世界,一鍵關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