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露天電影瘋狂的日子


為露天電影瘋狂的日子


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故鄉,露天電影曾一度流行,村裡誰家新房落成、老人大壽、孩子滿月或考上大學、嫁娶吉日,凡有喜事的時候,東家除了大擺宴席,宴請親朋鄉鄰,還會請鄉里的放映員來村裡放場露天電影給大家看,這在當年儼然成了一種時興的習俗。

那時,電視、DVD、卡拉OK這些在鄉下尚未普及開來,更不要提電腦、手機什麼的了,村裡人能夠娛樂消遣的節目少得可憐,露天電影可以說是村裡人唯一能夠集體享受的一道“文化美餐”。

猶記得小時候,天光矇矇亮,還躺在被窩裡,半醒半睡間,窗外傳來好長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響,不知道那戶人家又有了喜事,晚上可不又要放電影了,想到此興奮得一激靈,來了個鯉魚打挺,躍身而起,掀開被子,胡亂套好衣褲,奔出門去打聽究竟是誰家做喜事。才出門,夥伴瘌痢頭(他的頭沒生瘌痢,只是頭髮稀少發黃,我們一直認為他小時候肯定生過瘌痢,就起了這樣個綽號)就興沖沖地跑了過來,喘著氣說,早子,早子,惠明公公今天做七十大壽,晚上又有電影看啦。那天早上我沒吃早飯,就跟瘌痢頭去林子家傳信了,接著又去明子家,又去桃芳家。我們的隊伍很快壯大起來,一群夥伴,拉著手,走在村路上高興得腳都不沾地了。我們來到惠明公公家,一邊在放過鞭炮的地方拾沒炸開的零星的爆竹,一邊探聽今天晚上放什麼片子。我們拾了許多爆竹,又點燃根線香,有一下沒一下地放起了鞭炮。那些在給鴨子褪毛,給魚剖肚刮腸的大人,見我們無拘無束地放爆竹,說,你們倒都來了,去請放電影的還沒出門。聽到說這話,我們只好先散了,約好了,誰先知道了一定要告訴大家。

為露天電影瘋狂的日子

農村電影放映員

這一天都是在一種既激動又興奮的期待裡度過的。到了大半下午的時候,瘌痢頭在我家院牆外老遠叫我,早子,馬路上放電影的騎了自行車來了,快走。我那時正在劈柴,丟下手頭的柴刀就往馬路上跑,其他夥伴也在往馬路上跑,跑著跑著,我的鞋跑脫了,乾脆把鞋提在手上赤腳跑了起來。我們是抄的近路,走在窄窄的田塍上。前面不知是誰,咚的一聲掉到水塘裡了,爬起來滿身都是泥水。說了聲操他的,又跑起來,誰知腳下鞋子粘了溼泥很滑,一下子又摔倒在旁邊的稻田裡。我們呵呵大笑著跑過他身邊,問他今天蛤蟆撲了不少吧。

等到我們跑到馬路上時,放電影的已經快到村口了。於是我們又風快地跑起來,終於在上坡的一段馬路上趕上了放電影的。我們在後面幫著放電影的推著自行車,放電影的是個四十上下的禿頂中年人,我們早跟他熟識了,我們都親切地叫他張師傅。他滿臉的汗水,嘴角叼著根菸,是帶濾嘴的贛州橋(七毛錢一包香菸)。那時我們都有個美好的夢想,就是長大了也要當個放電影的。我們一邊幫著推自行車,一邊親切地叫著張師傅,摸著車架上帆布袋裡的鐵盒子,問今天晚上放什麼片子啊,張師傅。張師傅只是悠悠地吸著煙,說你們晚上看了就知道了。我們齊聲說,我們想現在就知道。張師傅說,那你們自己看吧,只許看盒子上的字。我們解開捆著的帆布袋,裡面兩個大的鐵盒子,上面都有幾個龍飛鳳舞硃紅大字,但我們都不認識。只好又問張師傅,張師傅那是什麼名字啊,我們都不認識。張師傅說,那我也不認識,晚上看了就知道了。我們知道張師傅是故意賣關子,不讓我們知道的,那時真恨自己怎麼就不認識哪些字呢。雖然我們不知道晚上要放的是什麼片子,但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心情,因為我們看到了張師傅,就彷彿看到了就要上映的電影。

為露天電影瘋狂的日子


到了惠明公公家,張師傅回過頭對我們說,回去吃飯等爆竹聲吧。回到家,催著母親早早做飯,母親聽說晚上有電影看,也很高興,叫我上樓去量一升花生下來,在鍋裡炒熟了,看電影好吃。我們正吃著飯,遠處傳來一陣短的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響,電影要開始了。我丟下手頭的飯碗,在灶下抓了兩褲兜花生,撒腿衝出了門。

放電影的地方是在曬坪上,曬坪很大,夏秋收穫季節,村裡人都在這曬油菜籽、穀子、花生、豆子、油茶籽。平常遇上誰家放電影、正月裡唱採茶戲、外來的馬戲團演馬戲都在這裡。曬坪邊上有兩棵高大的楓楊樹,放電影了正好掛幕布。惠明公公的兒子抬來長長的梯子,架在楓楊樹上,爬上去掛幕布。先掛好一端,然後掛一另端,站在高高的梯子上,問我們,掛歪了沒有。我們一會說低了,向上移,一會說高了,往下移。來回幾次,終於掛好了。谷坪的中央已放了一張八仙桌,張師傅已吃完東家早早準備好的酒菜出來了,桌上擺上了投影機。張師傅在慢慢地調著投影機,剛開始,投在幕布上的影子只有一半不到,經過幾次的鏡頭調試,影子就鋪滿了整個幕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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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放映機

曬坪上的人越來越多,很多是從別的村子大老遠趕來的,那些面孔都似曾見過。因為他們村子放電影,我們也會走遠路去看。他們沒有帶凳子,有親戚在村子裡的就到親戚家搬凳子,沒有的就到曬坪附近的芸生伯家,打聲招呼,搬張凳子坐。那天晚上,芸生伯家的凳子肯定是搬完了。有那沒搬到凳子的,就到劈柴堆上取塊劈柴或到田裡拉把稻草就地上坐下,有點乾脆騎坐在土圍牆上。。

電影還沒開始,投影機前擠滿了好奇的孩子,我們伸出手,放在從鏡頭射出的那束耀眼的白光裡,很快幕布上就出現了大小各異的許多手。我們歡快地跳著,把手作出各種不同形狀。那邊有大人在大聲叫喊“滿崽”“滿崽”,你瘋去那裡了,等一下找不到我們,看你一個人走山路回家。叫“滿崽”的是一個孩子,跟我們擠在一堆,也是好奇,想看投影機是如何把那些人物投到幕布上的。聽到了大人叫他,回答說,我不怕走夜路,回不去了,我去早子家住。小孩子間的友誼真實單純,玩到一起了就成了朋友。看看坪上已坐滿了人,張師傅從鐵盒子裡取出一個圓形的繞滿膠帶的電影帶子,又取出一個空的電影帶子,在投影機上安放好,電影就開始了。我們都散回到大人身邊,場子一下子安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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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劇照

那時候年紀太小,只是歡喜鬧熱的,尤其是武打的和槍戰的片子。現在印象深的有《少林寺》《鷹爪鐵布衫》《地道戰》《醉鬼張三》《醉拳》。記得看完那些武打片,好長一段時間,我們也學著在腳上捆沙袋行走,開始練輕功;從河裡扛回一蛇皮袋細沙,掛在兩棵樹間,練習起了鐵砂掌;看到一棵樹苗,就要提起兩腳騰空跳過去,可是往往人沒跳過去,把樹踩在了腳下,不知糟蹋了多少無辜的小樹;我們在放牛的草壩上學醉鬼張三,手裡抓個葫蘆,裡面灌滿清水,整個人歪著個身子行走,一會突然倒下去,想來個鯉魚打挺,沒想到手掌正好撐在了一堆熱牛屎上,惹得大家笑翻了在地上直打滾。被嘲笑的人,把滿是牛屎的手伸到嘲笑他的人面前,那個人只好邊笑邊走,一不小心,又踩在了一堆牛屎上,大家更是笑岔了氣。我們學習每一樣從電影裡看到的新鮮好玩的招式,可是到頭了我們把手腳弄傷了、把臉面變了顏色、把破衣裳弄成了破布條,回家挨大人一頓大罵,還是什麼也沒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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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戰劇照

遇上不好看的片子,這種片子常常是大人歡喜看的,而且常常看得淚眼婆娑,我們小孩子不耐煩,就溜到曬坪附近的收割完的稻田裡捉迷藏去了。稻田裡堆了許多座稻草垛,我們把身子藏在稻草垛後,或者乾脆把身子埋進去,捉我們的人,在各個稻草垛間轉來轉去,大聲叫喊著。那時的月色真好,像婆婆織的細麻布,輕柔雪白,彷彿一伸手就能抓一大把。躲在乾燥暖香的稻草堆裡,我側細聽,草叢間、泥窟窿裡無數的蟲鳴就像是繁密的落雨聲,錯落有致,催人入眠。那天我躲在離曬坪有點遠的一棵老楓樹附近的草垛上,在朦朧月色裡,老楓樹下有兩個黑影扭結在一起,我以為是鬼,可是感覺到其中一個影子很熟悉,似乎是七公公的大兒子添才,另外一個只看到頎長的身子後的一根長長的辮子。後來,我發現那年臘月,添才叔娶進的那個嬸子就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個女子。慢慢地,我有了個小小的發現,一場電影過後,我們村裡那一年不是多了陌生的姑娘,就是少了熟悉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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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拳 劇照

等到從曬坪上傳來了刀槍殺喊聲,我們知道精彩的片子上演了,於是又回到坪上。那時一個完整的電影分成好幾盤帶子,放完一盤,要換上下一盤,中間有段短暫的歇息時間。這段時間,整個場子鬧哄哄的:大人怕小孩走遠了,大聲呼喊著自己的孩子,金狗條、矮牯、滿妮子、楓樹桐……各種小名綽號滿坪飛。有小孩子追打跌倒的聲音,有的在爭論電影中人物命運的走向,有嬰兒的啼哭聲,座位下常常有一股水流曲曲折折地流下來,那是懷裡的孩子睡醒後,撒的尿……

我們口袋雖然裝有自家裡帶來的花生豆子,此時貼身口袋裡還裝有平時積攢下的幾毛零錢,心頭癢,就圍攏到邊上的零貨攤子湊熱鬧,買吃的。賣零貨的都是平時熟悉的貨郎,他們通常是挑著兩個大的籮筐,走村竄戶,翻山越嶺,用一份誠實,一份辛勞,兜售著諸如鹽巴、梳子、針線頭之類的零碎小物件,把山裡人家的瑣碎平實的日子串起來,尋得一份菲薄收入。

賣零貨的面前都是兩個大的竹筐,兩個竹筐上一個蓋的是一塊木板,一個上面放的是個淺的簸籮。木板上點兩根白蠟燭,簸籮裡盛的是賣的零貨,有瓜子、酸梅、薄荷糖、糖豆、魚皮花生、凍米糖。還有個只賣米糖(是我們那對麥芽糖的俗稱)的,我們都很熟悉,平時大人都叫他家慶公公,他害紅眼病,有隻眼睛常年紅紅的,喜歡跟小孩子開玩笑,但我們都叫他紅眼睛,他從不生氣,總笑嘻嘻的。他喜歡喝點酒,喝了酒後,眼睛更紅了。我們都喜歡吃他的米糖。他的米糖又韌又糯,不粘手,入口即化。小時候,許多孩子想買米糖吃,可大人又不給錢,只好偷偷從家裡米甕裡裝兩口袋的米,用來換米糖。為此,大人們見到家慶公公,總要開玩笑說,老頭子又來鼓動那些小孩子偷米來了呀。家慶公公還是笑嘻嘻地說,不能那樣說,小孩子喜歡吃我的米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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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貨郎

電影散場,人流陸續散去,月亮快要下山了,夜霧迷濛,摸摸頭髮,一片潮潤。我迷糊著眼,趴在父親背上,白天村路坑坑窪窪,此時已被月色一一填平,使得父親的腳老是踩空,一下高一下低。父親給月光欺騙了,滿是氣憤,罵月光是不知好歹的小搗蛋,愛捉弄人。

鄉村的夜很靜,只聽得到走在路上雜沓的腳步聲,走過別人家的院門時,有狗在門口大聲地吠著,我們不理它,只是走著路,吠過幾聲也就不吠了。回到家,月光從窗閣子漏進來,灑滿了我睡的床,倒在床上很快如夢。我夢見我成了一個飛簷走壁的大俠,輕功了得,在月色裡,疾步走過一片片的青瓦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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