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桂魄飛來,光射處,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江山如畫,望中煙樹歷歷。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裡,一聲吹斷橫笛。
——(宋)蘇軾《念奴嬌·中秋》
蘇軾(1037-1101)的這首《念奴嬌·中秋》,相較於他寫於同一時期同一地點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來說,知名度稍低一點,但是這首詞卻是康熙年間《欽定詞譜》所確定的詞牌“念奴嬌”的正格代表作。全詞上下兩片共一百字,其中上片四十九字,下片五十一字,押仄韻。
《欽定詞譜》對每個詞牌代表性詞作的認定主要著眼於藝術形式,筆者的“詞牌風情”系列則關注詞牌在藝術形式形成和使用過程中其思想內容的演化。好在蘇軾的這首《念奴嬌·中秋》不僅代表著詞牌“念奴嬌”格律形式的定型,而且其在思想內容上也具有承前啟後的特徵,所以談詞牌“念奴嬌”風情的演化,筆者就從這首詞入手,向上追溯,向下探索。
這首詞寫於元豐五年(1082)中秋,地點是黃州(今湖北黃岡市黃州區)城東。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這裡已經三年多了。蘇軾這次被貶歷時七年,可見,元豐五年對他來說正是子夜般漆黑的年份。在這一年的春天,蘇軾創作了五言詩《寒食雨二首》,後來又以行書手書為《黃州寒食詩帖》。詩是蘇軾的詩歌代表作之一,詩貼是蘇軾的書法代表作之一,更重要的是,這兩首詩集中反映了蘇軾這時期日常生活上“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溼葦”,“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的貧病潦倒的情狀,精神上“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也似苦途窮,死灰吹不起”的孤獨、苦悶甚至激憤的情狀。起初,蘇軾對未來還是有些期待的,但是三年下來,到他寫這兩首詩時,他已經絕望了,所謂“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絕望到以至於他發出“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的嘶啞的悲音。
但是詞不同於詩。在整個北宋時期,即便出現了柳永、蘇軾、秦觀、周邦彥這樣的大詞人,詞在文人的文學生活中依然處於從屬地位,詞或者只是如後來人們所戲稱的那樣叫做“詩餘”,即詞只用來表現風花雪月之類的生活,填詞是文人創作詩這種嚴肅而正統的文學樣式之外的一種消遣。而蘇軾填寫《念奴嬌·中秋》時正值中秋佳節,即便是落魄中人,心情在這時候總還是會好一些的,因此蘇軾這首詞在風格上狂放不羈,灑脫飄逸,而不像他的詩《寒食雨二首》那麼苦水氾濫,哽噎糾結。蘇軾在中秋節想寫點愉快的文字,他不用詩而用詞的形式,這就說明,詞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在蘇軾的文學實踐活動中依然是從屬於詩的。
雖然政治處境仍然兇險,但是佳節在此,為了排遣個人仕途挫折帶來的苦悶,為了暫時衝出庸俗汙濁的黨爭現實在他的心中所投下的沉重的黑幕,蘇軾在詞中營造了帶有理想色彩的清空境界。詞以“憑高眺遠,見長空萬里,雲無留跡”起筆,直截了當的拉開高遠無垠的中秋夜空,《寒食雨二首》中那種現實的逼仄狀態在這裡則蕩然無存。接著,蘇軾由晴空寫到明月,“玉宇瓊樓,乘鸞來去,人在清涼國”,月輝從天上鋪洩下來,整個蒼穹都沉浸在清涼之中。蘇軾用“清涼國”指稱月宮,不同於以往人們用清冷、悽清之類的字眼描寫月宮,——中秋節距離初秋的所謂“秋老虎”的炎熱時節並不遠,清涼總是令人愜意的。月宮中的瓊樓玉宇,乘飛鸞自由來往的仙女們,多麼清涼愜意的仙境啊!雖然下闋“我醉拍手狂歌”一句以直白的方式把詞人的理想拉入虛無的酒醉狀態中,而且意志顯得消沉起來,但是接下來的數句直到詞尾,蘇軾激情澎湃,不僅化用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詩句,還把李白那些出塵的歌行中的意境化為詞人自己的藝術空間,詞的格調迅速上揚到脫俗而豪邁的地步。
蘇軾從自己失去自由的黑暗現實出發,描繪月宮的清靜自由,抒發自己對自由的渴望之情,這是“板著面孔”的詩的功能所不能實現的,而詞作為“詩餘”,做到了這一點。當然,蘇軾在通過這首詞寫清涼和自由的同時,也賦予了詞牌“念奴嬌”以同樣的情感內涵,那就是對美和自由念念不忘的追求。這不僅使詞以“豪放”的面孔有別於傳統的婉約詞,也為詞作為文學體裁向定型化邁出了堅實的一步。
有不少詞牌是從唐代教坊曲中的曲牌演化而來。唐代教坊曲中也有曲牌“念奴嬌”,蘇軾對這個曲牌沒有作任何改動,直接把它作為詞牌填了《念奴嬌·中秋》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由於後一首存在個別不合格律習慣的字,前一首遂被《欽定詞譜》定為詞牌正格代表作。把詞牌“念奴嬌”的誕生歸於蘇軾名下,原因在於中晚唐直到五代時期沒有人依據曲牌“念奴嬌”填過詞。
不過,查閱《全宋詞》,在蘇軾之前,倒有一個詞人曾填寫過“念奴嬌”,這個詞人名叫沈唐。他的詞是這樣的:
杏花過雨,漸殘紅零落,胭脂顏色。流水飄香人漸遠,難託春心脈脈。恨別王孫,牆陰目斷,手把青梅摘。金鞍何處,綠楊依舊南陌。
消散雲雨須臾,多情因甚,有輕離輕訴。燕語千般,爭解說、些子伊家消息。厚約深盟,除非重見,見了方端的。而今無奈,寸腸千恨堆積。
沈唐的生卒年,史書沒有記載,但是,名相韓琦(1008-1075)有一首詩《次韻答沈唐太丞應祈雨足》。宋代沒有“太丞”這種官職,但是太常寺的屬官中有“太宰”,“太丞”可能就是“太宰”,已知沈唐於慶曆二年(1042)進士及第,不久被授官太常博士,一年後,沈唐調到楚州幕府任幕僚,之後不僅再也沒有回朝到太常寺任職,而且一直都在地方上任幕僚:嘉佑三年(1058)調滑州,治平四年(1067)調福州,熙寧六年至八年(1073-1075)任渭州籤判,此後再無信息。這些經歷顯示沈唐年長蘇軾很多,蘇軾創作兩首《念奴嬌》的元豐五年(1082),沈唐即便沒去世,也應該超過七十歲了,甚至沈唐任職記錄的最後年份1075年有可能就是他懸車致仕即七十歲的年份。重要的是,沈唐《念奴嬌·杏花過雨》中所抒發的男女相思之情“意致纏綿,迷離惝恍”(清代黃蓼園評語),符合一個人青壯年時期的情感特徵。我們考查沈唐《念奴嬌·杏花過雨》詞的格律形式,和蘇軾所用的是一樣的,都是唐代教坊曲曲牌“念奴嬌”。
總之,沈唐是中晚唐之後,蘇軾之前首先填寫“念奴嬌”的人,那麼《欽定詞譜》為什麼不把詞牌“念奴嬌”的首創者定為沈唐呢?我想這大概與蘇軾的名氣遠遠高於沈唐有關吧。而即便撇開名氣,筆者在這裡也不主張把詞牌“念奴嬌”的首創權賦予沈唐,因為沈唐所填的《念奴嬌·杏花過雨》在題材選取、情感表達、意象使用等方面都還是五代時期“花間派”的老路子,不能適應北宋時期詞作為嶄新的文學體裁正在從藝術形式和題材開拓兩方面走向“別是一家”(李清照語)的發展趨勢。很明顯,蘇軾的《念奴嬌》詞反映了詞的文體發展趨勢。
念奴嬌,“念奴嬌”中的“奴”字是古代女子特別是年輕女子的自稱,那麼“念奴嬌”應該是女子的撒嬌用語。在蘇軾的《念奴嬌·中秋》中,“奴”字當然不是指年輕女子,而是指美和自由的理想境界,“念奴嬌”就是指詞人對於那有鮮花、美人,可以充分享受自由的樂土的嚮往。蘇軾是把曲牌“念奴嬌”直接“拿來”創制詞牌“念奴嬌”的,他不僅格律沒作調整,連名字也直接移過來了。不過,在曲牌中,“念奴”卻真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名字。
中唐詩人、宰相元稹(779-831)有一首長詩《連昌宮詞》,其中有這麼幾句:“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這幾句詩描寫了一個名叫念奴的歌姬那嬌美的容顏,曼妙的舞姿,出色的歌喉,以及氾濫的情感。元稹在詩中自注道:“念奴,天寶中名倡,善歌。每歲樓下酺宴,累日之後,萬眾喧隘,嚴安之、韋黃裳輩辟易不能禁,眾樂為之罷奏。玄宗遣高力士大呼於樓上曰:‘欲遣念奴唱歌,邠二十五郎吹小管逐,看人能聽否?’未嘗不悄然奉詔。”元稹這裡所描述的就是天寶年間皇宮宴會上歌姬演唱教坊曲的情形。我們從中可以想象,有一首曲子或者就是樂師為念奴專門譜寫的,或者由於念奴唱的最出色,以至於成為念奴專用的招牌曲子,就是說,曲牌或者本來就是“念奴嬌”,或者就是後來改為“念奴嬌”的。
唐代教坊曲主要流行於上流社會,有限的曲牌的控制權歸宮廷樂師,歌姬接受他樂師的系統訓練,演唱曲子也就一直是以口耳相傳作為傳承的方式,利用曲牌另外來填詞尚沒有進入文人的書房。隨著唐末宮廷政治環境的險惡,教坊曲逐漸衰落,加之後來五代十國時期的長期戰亂,教坊曲除了一部分被文人繼承和改造成詞牌之外,其他的就只有其曲牌名而無曲譜了。我們今天通過元稹的介紹,瞭解到唐代教坊曲中有個以歌姬念奴命名的曲牌“念奴嬌”,加之後來沈唐、蘇軾使用這一曲牌填了詞,可見唐代曲牌“念奴嬌”的曲譜流傳下來了。
元稹提供的這些信息對於詞牌“念奴嬌”的誕生非常重要,它至少有兩個方面的意義:首先是祛除脂粉味兒。教坊曲“念奴嬌”是一種豔曲,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唐代宮廷生活的糜爛。而五代時期雖然沒有人用“念奴嬌”填詞,但是作為五代時期主流詞派的花間詞人所填寫的那些詞都仍然保留著教坊曲“念奴嬌”的冶豔特徵。雖然詞早在李白那時候就有零星創作了,但是“花間派”詞跟教坊曲“念奴嬌”思想內容的傳承關係反映了詞的誕生跟唐代教坊曲存在重要聯繫這一文學現象。其次是直面現實生活。元稹的時代早已遠離“安史之亂”了,大唐雖然也有過短暫的所謂“元和中興”,但是大唐繼續走向衰落的趨勢已經無法逆轉,因為“安史之亂”的兩大根源藩鎮割據和宦官干政不僅沒有被剷除,反而更加嚴重,而且朝廷中的黨爭也開始萌芽了。元稹的《連昌宮詞》就是通過描寫“安史之亂”前的宮廷生活,試圖揭示“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和教訓,以便對他所生活的當時的時代有所借鑑。
蘇軾在創制“念奴嬌”時,主動驅散了“花間派”乃至沈唐詞中的脂粉氣,把詞的題材從不接地氣的宮廷生活,狹隘的婦女體態描寫,糜爛的冶遊生活,引向廣闊的人世間以及空中,引向對男女內心真實情感的描寫,引向高雅的關乎美和自由的人生追求。可見,元稹“信息”的第一方面的意義對蘇軾的影響很大。然而,蘇軾創制詞牌時所填的這兩首《念奴嬌》詞雖然碰觸到了歷史,也碰觸到了現實,但總體上還只是從自身遭際出發,抒發個人的人生體驗和人生追求。藉助空靈的筆調和太空、大海等意象,固然可以使空間廣闊了,但深度卻不足,也就是沒有像“念奴”的故事那樣碰觸到時代最本真的生活,沒有像《連昌宮詞》那樣做到以古諷今,借古鑑今。
從題材上繼續開掘,賦予詞牌“念奴嬌”以直面國運功能的,從格局上繼續營造,賦予詞牌“念奴嬌”以歷史生活的廣度和現實社會生活的深度的,當然只能是豪放派詞人,而不能是卿卿我我的婉約派詞人,而完成這一使命的是南宋中期的豪放派詞人陳亮(1143-1196)。
提到陳亮,我們往往會想到辛棄疾(1140-1207)。辛棄疾是公認的蘇軾所開創的豪放詞派的最具代表性的繼承者,文學史上把兩人並稱為“蘇辛”,此外,文學史上歷來又把辛棄疾的同時代人陳亮作為“辛派詞人”。從總體上看三人的豪放詞創作,這樣的詞派界定並沒有問題,但是這三人的作品仍然有很大區別。辛棄疾比起蘇軾來說更多了許多英雄氣,這裡暫時不談,我們只談陳亮相對於辛棄疾的不同之處。陳亮的詞雖然不及辛棄疾的許多壯詞那般慷慨激昂,但是陳亮的詞在反映社會現實的深刻度上是超越辛棄疾的,就比如《念奴嬌》詞的創作吧。
蘇軾之後,辛棄疾、陳亮之前,重要的豪放派詞人在包括“念奴嬌”之內的各種詞牌的豪放詞創作上,都有蘇軾那樣的清曠特色,只不過隨著時代延後,他們豪放詞的清曠中逐漸熔鑄進去了一些現實生活色彩。筆者這裡只對他們所創作的《念奴嬌》詞作簡單描述。
蘇軾之後好多年,才有著名的豪放派詞人填寫《念奴嬌》,首先是葉夢得(1077-1148)。葉有兩首《念奴嬌》,一寫中秋宴客,“萬頃孤光”之境,“江海平生”之嘆頗有蘇軾兩首《念奴嬌》和散文《赤壁懷古》的斧鑿之跡;一寫登臨北固山感懷,“千莖雪”、“一笑吞窮髮”等也未脫蘇軾“大江東去”的窠臼。難怪近代學者俞陛雲評葉夢得“頗似東坡”。接著是朱敦儒(1081-1159)。朱留下來六首《念奴嬌》詞,這些詞或描寫與“天影相接”的“閒雲”,或描寫“畫樓殘角”的嗚咽,或寫“插天翠柳”,或寫“凌雲獨志”,整體上沒有離開自身的身世感嘆。張元幹(1091-1161)是豪放派大家,是蘇軾到辛棄疾之間的重要過渡人物。《全宋詞》收有張元幹三首《念奴嬌》詞,第一首抒發詞人身居“暮雲千里”之外的孤獨,第二首抒發詞人中秋之夜聆聽山猿長嘯的悽清之情,第三首則是帶有玩味意味的題圖詞,三首詞整體上甚至向婉約的路子上回歸。張孝祥(1132-1169)是堪與辛棄疾、張元幹鼎立的三大壯詞詞人,他存世的三首《念奴嬌》中,《洞庭青草》從景物描寫入手,抒發愛國情懷,比較貼近現實生活,另外兩首則回覆到個人身世之嘆了。
接下來看辛棄疾的《念奴嬌》詞。《全宋詞》收錄辛翁《念奴嬌》詞四首,分別為《登建康賞心亭》、《書東流村壁》、《西湖和人韻》和《賦雨巖》。第一首是懷念安石的,可惜不是立足現實,銳意革新的王安石,而是謝安石(東晉宰相謝安),辛棄疾回憶謝安什麼呢?不是謝安匡扶晉室的歷史功績,而是謝安攜妓隱居東山的情事。第二首感慨自己蹉跎歲月,乃至於華髮早生。第三首似乎詞人年歲更大了,詞人感慨自己不再具有如同王獻之在小妾桃葉那裡所表現出來的“處士風流”。第四首感慨很深,但是提到現實生活中的“往事”卻欲言又止,而且詞人還以“真閒客”自居。辛棄疾是愛國詞人,一度還參與抗金戰爭,他的《念奴嬌》詞沒有完全走出蘇軾“清曠”的孤芳自賞的士大夫框框,這與辛棄疾的高官身份有關,辛棄疾即便有什麼對時政的真知灼見,但是政治鬥爭的激烈使他未必願意表達出來。而且,辛棄疾中晚年的生活也算錦衣玉食,甚至醉生夢死了,這固然與他的抗金願望不被朝廷重視而自我“放逐”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還是南宋中期士大夫追求富貴生活已經成為時尚,像辛棄疾這樣的抗金派的生活志趣都不能跟南宋早期的岳飛、韓世忠他們相提並論了,何況那些主和派呢?其實這正是大宋走向末世的標誌。擔憂政治算計,醉心於物質生活享受,這使得辛棄疾後期的詞逐漸遠離社會生活,辛棄疾的《念奴嬌》不能踐行元稹“信息”所昭示的直面現實的價值觀取捨,那麼,“念奴嬌”這一詞牌怎樣完成這個任務呢?且看陳亮。
陳亮存世有兩首《念奴嬌》。第一首《至金陵》描寫江南春色,卻始終不忘北宋淪陷區“中州”,發出“冷落不堪惆悵”的悲壯,這已經把辛棄疾之前的豪放詞人從虛無中尋求人生寄託的感懷給否定掉了。第二首《登多景樓》更突出,筆者在這裡對其作簡單分析。
詞的內容如下:
危樓還望,嘆此意、今古幾人曾會?鬼設神施,渾認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橫陳,連崗三面,做出爭雄勢。六朝何事,只成門戶私計!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憑卻長江,管不到,河洛腥羶無際。正好長驅,不須反顧,尋取中流誓。小兒破賊,勢成寧問強對!
清代學者馮煦在《蒿庵論詞》從這首詞中的“因笑王謝諸人”的“忠憤”出發,評此詞為“痛心北虜”,這是非常精當的。
陳亮出生於宋室南渡後不久,少年時代就喜歡談兵論政,抗擊金兵以恢復中原的志向在他少年時代就形成了。當時,抗金圖存還是南宋的基本國策,但是待陳亮長大並以舉子身份進入太學攻讀的乾道四年(1168),宋金再次和議成功。雖然北伐復國不再成為南宋的國策,但是宋金雙方在前線的軍事對峙還是長期維持著的。陳亮《念奴嬌·等多景樓》作於淳熙十五年(1188),是他視察京口(今江蘇鎮江)的防務時所作,詞中提到的“多景樓”就在京口。詞人登上多景樓,眺望長江北岸,回憶歷史上這裡發生過的北伐故事,認為此處在當前形勢下正宜出兵北伐以一舉收復失地,並非如朝廷中的當權派所認為的僅可作為防禦金人南侵的天然屏障。全詞雖然通過談古論今營造了遼闊的意境,但是,挺拔的筆力立足最鮮活的現實,這使得全詞彰顯出來的陳亮的英雄氣概,與早前的豪放派詞人醉心於山河養性,天空陶情,是迥然不同的。
登上多景樓,詞人極目四望,百感交集。在漫長的漢唐乃至北宋時期,鎮江屬於內陸,和平是其主題,如今這裡的山川形勢變得極其險要,根源卻是因為這裡是宋金前線,是南宋的戰略緩衝地區,這怎麼不令詞人痛心呢!然而這樣險要的江山現在卻不被朝廷當作進取中原的憑藉,反而成了偏安一隅的屏障!偏安真的能長久嗎?陳亮笑王謝等人幹啥?王謝等人在六朝時期也算是英雄,他們仰仗長江天險,維持著偏安東南的政治局面,很不容易,但是他們根本不考慮淪陷的中原地區人民的亡國奴境遇,不思北伐,結果國破家亡。詞人的詠古基本上是形式,他一刻也沒有離開逼仄的南宋的現實國運。憑藉有利的長江形勢,加之江淮地區基本上還在大宋控制之下,組織北伐未必不能成功。而當前的朝廷是怎麼想的呢?當權派前怕狼,後怕虎,連古時候祖逖那樣中流擊水的氣派都沒有了。
面對朝廷的不作為,陳亮不僅跟主和派是不一樣的,甚至跟辛棄疾這樣的主戰派的做法也是不同的。
淳熙七年(1080),辛棄疾調任江西安撫使兼隆興(今江西南昌)知府,次年,他投入巨資在上饒(今江西上饒)城郊的帶湖開始為自己興建豪華的園林式別墅。帶湖別墅佔地150多畝,依山傍水,“高處為屋,低處為田”(辛棄疾語),一百餘間青磚青瓦的房舍分散在流水和一塊一塊田地之間,房舍間以長廊、長橋相通。帶湖別墅的豪華,以至於同時期同樣以巨資在武夷山下修建自己精舍的朱熹去帶湖別墅做客時,竟驚訝的“以為耳目所未曾睹”(朱熹語)。辛棄疾和他的一妻五妾、九子二女、一百餘名奴僕就生活在這裡,他多數情況下不去官府,重要公務就在這裡處理。別墅外,辛棄疾有數百頃田地租給當地農民耕種糧食作物和養殖豬羊雞鴨,別墅內的田地則種植茶葉、蓮藕、花木等用來觀賞。住在如此豪華的別墅裡,辛棄疾曾告誡他的妻兒道:“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為此,他特地把別墅命名為“稼軒”,自己從此也就以此為號。辛棄疾亦官亦隱的在這裡生活了二十多年,這就是辛棄疾的《念奴嬌》詞難以根植於南宋中期社會生活的原因所在。辛棄疾之“念奴”,至多是在唸念不忘物質生活之“嬌”的同時,念念不忘理想中的國家圖景之“嬌”而已,或者是抒發一些自己不被重用以至於北伐被耽擱的苦悶之情而已。
淳熙五年(1178),陳亮三次上書宋孝宗,痛斥奸臣當道,忠臣空談,妨礙北伐大業的順利推進,並提出一系列具體的北伐措施,得到皇帝的賞識。淳熙十五年(1188),陳亮曾到上饒造訪辛棄疾的帶湖別墅,希望辛棄疾能夠出來為北伐做事,但是辛棄疾只是陪陳亮飲了一日酒,發發自己的牢騷,鼓勵鼓勵陳亮,卻並不願意離開別墅。陳亮失望的離開上饒,就直接奔赴京口、建康,實地考察了宋軍的防禦工事,評估北伐的戰略風險,並登上京口多景樓,吟詠了《念奴嬌·登多景樓》。數日後,陳亮回朝,上書宋孝宗,把自己在京口的考察所見所感彙報給皇帝,提出一些切實可行的用兵之策,告誡皇帝“不須反顧”,直接中流取誓,努力北伐就是。陳亮並進一步建議皇帝“以太子監軍,駐節建康,以示天下銳意恢復”,因為那時,宋孝宗正在籌備不久後禪位太子(宋光宗)的事,太子到前線監軍,可以獲取政治資本,有助於樹立君威。陳亮可謂用心良苦!
綜上所述,詞牌“念奴嬌”在被蘇軾從曲牌那裡“借來”賦予其超越念奴事典,超越“花間派”詞的嶄新價值觀之後,陳亮賦予其直面最本質的現實生活的功能,實現了作為“詩餘”的詞第一次可以跟詩一起站在時代生活的山頭,把根扎進山石。蘇軾在把詞從脂粉氣中拯救出來時,曾提出過“以詩為詞”的口號,一代代詞人在這一口號指引下不斷進行詞牌“念奴嬌”的創作實踐,直到陳亮對詞牌“念奴嬌”的填制,通過“以詩為詞”實現詞這一文學體裁的真正確立才落到實處。此後,也就是南宋後期,隨著宋金民族矛盾的持續激化和蒙古族的崛起,無論是《念奴嬌》詞,還是以其他詞牌所填的豪放詞,都主動沿著陳亮《念奴嬌》詞所奠定的方向演繹著自己時代風情,豪放詞迎來了它的輝煌的尾聲,這就是南宋後期劉克莊(1187-1269)、戴復古(1167-1248)、劉辰翁(1233-1297)等人的詞的創作,當然這已經不是探討詞牌“念奴嬌”思想內涵如何定型的本文所要探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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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董元奔,字固轅,號時雨齋人,1971年生於江蘇宿遷,傳統文化學者,網絡知名作家。世紀初創辦江蘇省某著名高等教育自學考試培訓機構,後又在省內某高校創辦特色系部,皆長期兼教學骨幹,為此兩度被省教育廳作為機關雜誌封面人物進行報道。數年前已結廬鬧市,做自由撰稿人。曾參與《江蘇教育年鑑》部分文稿撰寫,但學業主攻唐宋文學,涉文史哲諸領域。已發詩文約百萬字,文史隨筆或雍容華贍,或潑辣犀利,絕句則清麗潤朗。早年有論文獲《人民日報》出版社主題徵文一等獎,2018年秋開始在今日頭條面向全球華語讀者開設文史專欄“董元奔古典情懷”,已有若干篇論文及長篇散文獲“青雲計劃”優質原創作品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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