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流》創刊於1980年春，由文學巨匠茅盾題寫刊名。在近40年的時間裡，許多著名作家在此起步，無數愛好文學與寫作的青少年在《小溪流》上發表了他們的第一篇作品。
在湖南省委宣傳部和湖南省新聞出版局支持下，2019年起，由湖南省作家協會擔任《小溪流》雜誌的指導單位，中國郵政集團公司擔任主管單位，湖南時代郵刊有限責任公司擔任主辦單位。
我們將不定期
和新老讀者分享《小溪流》的美文
今天分享的是：
喊燈
我們迷路了。
大三那年暑假，我和另一位“菜鳥”驢友第一次騎車遠行，被GPS導航“坑”上這條無名道路，一路飆到南洞庭深處一個叫“號子村”的地方。
村子不大，房子散佈在河兩岸，落日鋪在河面上，波光晃得人眼暈。我們硬著頭皮沿石板路往前騎行，在一間掛著“號子源”招牌的民宿前停下來。
我們決定留宿一晚。
民宿老闆是一個年近不惑的男人，他沏了一壺茶招待我們。喝了幾杯茶之後，我們的話多起來，他告訴我們，他是這個村子的村長。
“號子源”的堂屋大門正對河岸，我們抬眼就能看見沿河棧道上亮起的一盞盞燈。我指著那些燈問村長：“大哥，為什麼岸邊有這麼多盞燈啊？”
“兄弟，你是個有心人!”村長放下茶杯，拍拍我的肩,“那些，都是有故事的燈……”接著，村長將故事娓娓道來。
故事要從村長的爺爺說起。
他是一個出生於中華民國初期的放排人——換一種詩意的說法，他是個與水為伴、以排為家的人。因為陸路交通不便、發排地離家遠，他要花很長時間才能經過這條河，路過岸邊的家。每次排過家門，他和排上其他同村的夥計們總會在木排前點一盞馬燈，喊幾嗓號子，向家人報平安。這時，他們的家人會提起一盞燈走出門，與河邊的馬燈遙相呼應。只要亮起一盞，接著就會有數十盞燈跟著亮起，小村就像一片燦爛的星河。
“號子一出，沿河點燈”成了村裡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也是大河兩岸美麗的風景。號子傳遞平安，馬燈點亮航程。
村長的大伯從小就跟著爺爺放排，他格外期待那絢爛的一刻——河岸上，鄉親們提著燈出門，那燈就像螢火蟲般靈動；木排上，放排人快活地唱出聲：“遠看大姐身穿藍，左手拿著青陽傘，右手拿著百摺扇，走一走，搖一搖，排哥我口乾心裡甜，號子飛過白米灘，回來了喲——”
“回來噠——”鄉親們跟著唱。
上岸回家，躺在草垛上，大伯會望著星星迴想當時的情景。大伯夜夜如此，從滿天繁星到寥落幾顆，從爺爺放排掌舵到他化作河道旁一座孤零零的墳塋……時光飛逝，逝者如斯，直到有一天，隔壁村一位同是放排人的夥計跑來告訴大伯，從下個月開始就用不著放排了。
大伯問：“為什麼？”
夥計說：“木排不安全，鐵皮船有馬達，運送木材時裝得多、走得快，還沒有危險。”
大伯其實很嚮往岸上的生活，風裡來浪裡去的日子他也過膩了。可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他還是感到不捨。
從此以後，他開上鐵皮船。引擎發出威風的“嗚嗚”聲，報平安的號子聲卻再也聽不到了。他渴望有一個機會，讓號子聲再次喚醒小村，讓燈光再次點亮河流，讓鄉親們在平淡生活中有期待，寬慰祖輩相繼離世後鄉親們孤單的心靈。
沒想到，這個機會是伴隨一場洪水而來的。
那個夏天，持續降雨引發南洞庭湖流域多處山洪暴發，河流水位驟升。險訊在村裡蔓延，河面失去往日的繁忙，沒人願意在這時經過這條沒有航標的河流。
臨近傍晚，雨還沒停。村民們說：“我們明天撤吧，洪水無情，村子說不定會保不住！”於是，大家回家做著背井離鄉的準備，只有大伯獨自拎著酒瓶坐在河畔守望。他想把自己灌醉，希望一覺醒來見到的仍是熟悉的村莊、河流。
大伯把爺爺曾經點在排頭的馬燈掛在木柱上，仰起頭，望著風雨中跳躍的火苗發呆，水珠順著他的臉頰落在泥裡。他像是要把自己種在這兒，把眼淚和心都交付給這條河。陰雨連綿的夜裡，看不到星星，更聽不到號子的聲音。
雨下得更急了。大伯回到家裡，昏昏沉沉地睡去。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呼喚他，一個身影提燈破浪而來。那人自稱柳毅，是掌管湖南境內一湖四水的神。
“柳毅？你不是——”大伯努力搜索自己腦中有限的知識。
“在下正是傳書之人，上天感於義，命我掌管湘水。因汝念念不忘燈火，故提燈解惑。汝之燈，示一村一人之平安。吾之火，耀三湘四水之福祉。湖湘子弟，應懷萬家憂樂之念，當以天下蒼生為責，豈囿一己之燈火？人以火為神聖，火有傳承之義。賢者有云：研磨墨以騰文，筆飛毫以書信。如飛蛾之赴火，豈焚身之可吝。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來吧，接燈！”
一句“來吧”彷彿點亮漫天飄散的燈，燈光中繚繞著號子聲。大伯本能地伸出手，喚道：“回——來——了——”他好像聽見有人說話，似乎在回應他，似乎又不是。他睜開眼，窗外木柱上那盞依然在風雨中飄搖的燈還亮著。
雨勢緩了些。大伯走出屋子，風中傳來一陣急切的聲音：“有人嗎？”
一艘船。
大伯下意識地招了招手，看著船上的燈光越來越近。發動機沒有停下來。這是新型引擎的聲音，比他船上那款貴好幾倍。他尚處於半夢半醒之間，風在他臉上游走，眼前又晃出一個身影：“上游決堤，道路被淹……搶險物資……航標……燈……”他沒記住太多話，只聽清這幾句。
“燈！”大伯想起剛剛做的夢，狠狠抓住來人的手，“我能點燈，給你們引路！”說完，他的眼淚又一次重重砸下去。
大伯徹底清醒了。他衝上那條船，清了清嗓子，把手合攏在嘴邊，大聲喊出來：“烏雲起哦，呦呦呦，狂風來呀，啊哈哈，緊搖櫓兒，喔喔喔，敢上前吶，喲喲嘿……過險灘哩，回家轉呵，嘿囉，囉嗬，回來了喲——”
最後，他大喊一聲：“回——來——了——”
片刻沉寂之後，王爹提著盞燈走出來，水生哥也出來了，陳鬍子領著自己的孫子孫女各提著一盞燈走到河邊……不多時，整片河岸被照亮了，男女老少都提著本該收進行囊的燈彙集在河邊，一盞連一盞，一片接一片。
大伯的面孔映出兩道閃著光的淚痕。
突然，王爹唱起來：“回——來——咯——”
所有人都跟著一起唱：“回——來——咯——”沒有遲疑，沒有猶豫，時間彷彿倒流到十幾年前、幾十年前，那些有號子和燈的夜晚。
我追問：“後來呢？”
村長笑著說：“後來，救援隊伍走了，天晴了，洪水也退了。再後來，我就出生了。”他沒有再說下去。
我回到房間，在手機裡輸入“湘江號子”“號子村”，想知道後來的故事——原來，當選為村長之後，爺爺和大伯的故事一直留在他心裡。他想把燈掛回河岸的欄杆上，因為他意識到，這裡少不了號子，更離不開那條燈河。
村長把爺爺和大伯的故事加工得更加生動，把故事中的人物一個個從歷史的角落裡請出來，把故事主人公們的後代從遠方打工的城市喊回來，讓他們為慕名而來的遊客重新演繹“號子一出，沿河點燈”的傳奇。小村的“號子產業”從此萌芽、開花、結果，村長成了受人尊敬的“喊燈傳人”。
第二天後，我們告別號子村。
同行的驢友興奮地在微信朋友圈分享河燈美景，我則倚靠在欄杆邊，回味這段經歷。燈與號子通過原始、粗獷的喊聲聯繫在一起，成為這片土地獨有的烙印。村長用自己的方式把燈喊回來，喚醒人們對過去的記憶、對未來的憧憬。
想到這兒，我的腦海突然浮現出大伯夢裡的場景，破浪而來的河神身後，緊跟著千百張清晰又模糊、熟悉又陌生的，不同年紀的身影，他們吼著湘江號子，點亮洞庭河燈，向我走來，領我遠去。
畫面深處，大河奔騰。
（湖南省湘潭市湘鋼一中 楊芊睿，指導老師：周文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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