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說:給前任做保姆!

1

張霞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她會在如此情形下,遇見李莉萍。

聽說有人搓澡,張霞拿起澡巾進了浴室。四目相對那一刻,張霞的心驟然一緊,臉刷一下紅了,恨不能把整個頭給矇住。

人在低谷的時候最怕碰見熟人,何況她跟李莉萍並不是熟人這麼簡單,說是仇人也不為過。

李莉萍也吃了一驚,隨即噗嗤一笑:張霞,怎麼是你啊!你怎麼幹起這個了?

張霞的笑容很勉強:閒著也是閒著,就當打發時間了。

哪有靠搓澡打發時間的?你這人啊,太不老實!賺錢就賺錢唄,有什麼難為情的?我先去衝一下,馬上給我搓哈,試試你的手藝。

張霞像給人扇了一耳光那樣難受。可是,有什麼法子?她男人跑貨運疲勞駕駛,撞了人,保險又到期了,賠了個傾家蕩產,人也瘸了一條腿。託關係講情去商場做了保安,工資少得可憐。

她想找個穩定工作,可孩子上學早晚得接送。有人就介紹她到女賓部搓澡。沒有時間限制,多勞多得。

張霞不會搓澡,頭兩天拉不下面子,力道又不穩,不是撓癢癢似的,就是把客人搓破皮了,搓了好些天才順了手。

李莉萍衝了澡出來,張霞倒又像頭一回進澡堂子那般手足無措了,扭扭捏捏的不敢上前。

李莉萍的皮膚多好啊。三十幾歲的人了,皮膚還這麼白皙緊緻。該飽滿的地方飽滿,該纖瘦的地方纖瘦,臉上一點兒雀斑也沒有。一看就是過慣了好日子的人,身上那些首飾加起來能把張霞給砸死。

張霞呢,一樣的歲數,面黃肌瘦,滿臉的黃褐斑,黑眼圈也重,一雙粗手生滿了繭子。脖子上同樣掛著個物件兒,卻不是項鍊,而是鑰匙串兒。

如今的張霞,哪兒還有半點當年的影子。生得再標緻,也敵不過歲月與貧窮的摧殘。

李莉萍說搓啊,愣著幹嘛?

張霞回過神,問李莉萍敲背嗎?

敲背怎麼算?

加十塊。

那還問什麼,敲唄!一杯奶茶還得十五呢!

2

張霞目無表情地給李莉萍搓著,一股子苦水順著喉嚨淌進肚裡。

她跟李莉萍從小比到大,處處贏李莉萍一頭。長得比李莉萍好看,男人緣好得讓李莉萍嫉妒。可如今,她倆卻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李莉萍享受著張霞的服務,消遣著張霞的落魄,調侃著張霞的際遇,以一種類似同情、實則嘲諷的口吻慨嘆人生。

李莉萍說,我後來真以為你跟那個做服裝的小老闆結婚了。這麼多年都不敢找你,怕你發達了,瞧不起我這窮髮小。想不到你竟然混成這個樣子。說真的當年我還挺替王旭叫屈。他對你那麼好,到頭來還是輸給了一個窮字。你為了那個小老闆把王旭甩了。怎麼到頭來會落到這步田地?

張霞就猜到李莉萍會提王旭這一茬。因為當年李莉萍就是因為王旭而恨上她的。李莉萍追了王旭兩年,可王旭卻跟張霞好了。好上的第二年,家裡嫌王旭窮,死活不同意,還給張霞介紹了個做服裝的小老闆。張霞還在想對策,王旭卻聽信謠言,以為張霞真跟小老闆好了,一氣之下去了外地。王旭走後,張霞就真跟那個小老闆處了一陣,覺得不合適,掰了。

兜兜轉轉,張霞最後嫁了現在的丈夫,一個貨車司機。他雖然不算有錢,可也不窮,而且對張霞格外細緻體貼。本來張霞至少是可以有份安逸日子的,誰知道會碰上後來的坎兒呢?

當然這些事兒張霞懶得跟李莉萍掰扯。只說了句:我跟那人不合適,就分了,找了個開貨車的。

那也不能找個貨車司機呀!以你當年的姿色,什麼男人找不著,怎麼就這麼不開眼?

張霞煩了,又不能直白地堵她的口,故意出了一把狠力,疼得李莉萍嗷嗷叫:輕點兒!皮都給你蹭掉了!

洗完了澡,李莉萍把張霞拽到一邊:咱倆是發小,我見不得你幹這個。你去我家幫忙吧!阿姨辭職了,我正愁找不到人呢。做家務可比給人搓澡強多了。

張霞的臉像泡在醬缸裡的醬瓜,又黑又綠的。

我算你一天搓20個澡,也才400塊。澡堂子拿一半兒,你才賺多少?生意不好的時候興許一天才幾十塊吧。

你別磕磣我了。

我哪兒是磕磣你啊!我是心疼你呢!我也不要你幹啥,就打掃打掃屋子,做兩頓飯。我不限制你時間,你自由安排。我按市場最高價給你。六千,怎麼樣?

這輕飄飄吐出來的數字讓張霞愣怔了。

3

張霞知道,李莉萍找她,無非是為了出一口早些年處處輸她一頭的惡氣。過一把差遣使喚她的癮。張霞知道她那點兒心思,可她思來想去,到底還是答應了。

張霞一直想攢錢弄個小吃店。她大姨就是做這個的,挺賺錢。早些年她想跟大姨做,她男人不讓。說他跑貨車日子過得去,不想她再吃一份兒苦。現在家裡這般潦倒,她就又動了做小吃的念頭。男人倒是不反對了,可是租金成本七七八八的至少要四萬多,張霞摳搜了兩年也才攢了一萬塊錢。她又不願問人借,怕萬一折本,還不起。

張霞知道,李莉萍給她開六千的工資,買的並不是她的服務,而是她服務於她的那種感覺。她現在話說得漂亮,興許到時候要變著法子作踐她。可現實利益擺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低頭。

她願意拿面子跟尊嚴去掙這份錢。畢竟沒什麼比讓這個家走出困境更重要。

然而事情總是始料不及,她在李莉萍家的第二個星期,見到了李莉萍的丈夫,王旭!

就是當初跟她處過對象的王旭!

張霞沒想到王旭會做了李莉萍的丈夫,而李莉萍自始至終也沒跟她提過。

王旭先是驚訝,隨即一臉的難以置信。他無法相信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眼角爬滿細紋、身材走樣的女人,就是當年自己愛慕過的女神張霞。

而王旭,明顯發福了。但人靠衣裝,如今的他看上去比過去更有派頭。

王旭回了神,問李莉萍,你怎麼把張霞給叫來了?

李莉萍語氣裡藏不住的歡快:張霞現在在澡堂女賓部給人搓澡呢。我看她挺不容易的,就讓她來家裡幫忙。自己人,我不會虧待她的。

張霞的臉成了個調色板,什麼顏色都有。

王旭怔怔道:這不太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張霞,你可千萬別有什麼想法啊。我是真心實意叫你來幫忙的。咱們缺個幹活兒的,你也缺一份薪水,各取所需嘛!咱們以前是有些不快,你跟王旭還有過一段兒,那又怎麼樣?都是以前的事兒了。我不放在心上,你倆也別放在心上,成不?

王旭不搭腔了,倒是張霞一咬牙:我是來幹活兒的,你到月給我工資就行。

4

張霞說到做到。她大概是窮瘋了,在這樣的情況下竟能心無旁騖地做事。彷彿她真的只是個為錢而勞作的傭人,而李莉萍夫婦就是花錢購買她的服務的僱主。沒有什麼發小,更沒有什麼曾經的戀人。

夫婦倆看電視,她就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走來走去。擦桌子,拖地,做飯,洗衣服,不亦樂乎。李莉萍不時有新任務交給她:倒水,洗水果,擦鞋子,甚至下樓去給她買衛生巾,她都麻溜地去做。

李莉萍倒也沒怎麼挑她的刺兒。只是先後叫來了兩撥她們共同的同學,來家裡小聚。

張霞打個招呼,就鑽進廚房忙活,客廳裡的同學個個唏噓不已。

張霞知道,這些人是李莉萍專門找來看她笑話的。不過也無所謂,從李莉萍知道她在澡堂子裡給人搓澡那天起,她就已經什麼面子裡子都沒有了。既然早就不體面了,搓澡和上門幫傭又有什麼區別?

要真有區別,那便是李莉萍給的錢比澡堂子多,活兒也更輕鬆。

這樣一想,她就舒坦多了。

張霞還知道,李莉萍在澡堂子遇見她並不是巧合。從她家的位置來看,她不可能捨近求遠跑那麼遠的地方洗澡。又不是什麼高檔場所。只有一種可能,她是聽說了她在給人搓澡,特意去找她的。

張霞知道李莉萍的意圖。可既然她選擇掙這份兒錢,就已經做好了被李莉萍各種羞辱的準備了。

她聽到一個女同學說:想當初她多拽啊!我哥請她看電影,她理都不理。現在區區幾千塊錢工資就挫了她的銳氣。

此一時彼一時嘛!以前追她的人多,把她捧上了天,能不拽嗎?哪知道她眼光那麼好,挑來挑去,就挑了個開車的,還出了這檔子事兒。

張霞心裡抽搐地疼,而當她走出廚房,面對眾人的,卻是一張充滿笑容的臉。

張霞端著滿滿一大盤子水果大步邁出,呵呵笑著:你們還別說,能在這兒看見你們我真挺高興的!虧得李莉萍去澡堂子把我拎出來。一個澡才20塊,不敲背才10塊。我得搓多少澡才搓到六千啊!在這裡還能看見你們,多好啊!我現在不走運,你們誰有好差事,介紹介紹唄!我男人腿瘸了,收入低,就指著我了。

大夥兒先是一愣,隨即七嘴八舌起來,有說哪裡招導購的,有說做微商的,還有說要不你去我公司做保潔吧。

原本略顯尷尬的氛圍竟然一下子活躍起來。她們嘴上說著,心裡無不感慨,這得有多好的心態才能像個沒事兒人一樣跟著起鬨啊?她就不難過,不害臊,不淒涼,不悲傷嗎?

吃完了飯,張霞收拾桌子,李莉萍說:剩下的這兩隻蟹,你帶回去給你女兒吃吧!扔了怪可惜的。

李莉萍是存心要張霞難堪。她篤定她給客人上水果的時候,是在負隅頑抗,是把眼淚生生憋回去了。這會兒她非要再戳她一次。她不信,這女人就這麼沒心沒肺,沒羞沒臊。

結果張霞說李莉萍你真好!你怎麼知道我女兒愛吃螃蟹?這東西死貴,我還愁著要不要買兩隻給孩子過嘴癮呢!我們老張出事前,回回從外地回來都帶一筐螃蟹,給我們孃兒倆吃,管夠!不像現在,吃個蟹都成奢望了。

張霞就這樣淡笑著把自己的心酸和苦楚一帶而過。她固然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讓同性嫉妒的漂亮女人,但似乎也並沒有因一場人生厄運而一蹶不振。她依然能笑,能說,能把日子裡的苦當做糖來咀嚼,品味。

一群來看笑話的人,最終並沒有看到笑話。

5

晚上,李莉萍越想越不甘。她用胳膊肘捅了捅王旭,問他,她跟張霞比,誰更顯年輕。

王旭就實話實說,你更年輕。不過張霞雖然顯老,那是過苦日子過的。你倆換個位置,沒準兒你比她還顯老。

李莉萍就氣得不行,恨不能跟王旭幹仗。她找張霞來,一來是為了羞辱她,從中獲得快感。二來是為了讓王旭看看,他曾經心心念唸的女人,如今都成啥樣了。可她兩頭落了空,難免有些氣惱。

李莉萍跟王旭是二婚。

當初王旭跟張霞分了以後,就去外地闖蕩了。李莉萍找不到他,就嫁了個有錢的老頭兒。她衝著人家的錢,人家對她也不過爾爾。本來打算離婚的,結果老頭兒突發疾病去世了,留給了她一筆豐厚的遺產。不久,她從熟人那裡打聽到了王旭的消息。幾年下來,王旭也闖出了一點名堂,賺了錢。李莉萍主動出擊,他倆就好上了。

婚後王旭對李莉萍不溫不火,甭管李莉萍怎麼努力,都缺了一股子熱乎勁兒。李莉萍就有點懷疑,王旭心裡是不是還念著張霞。

畢竟當初,他是因為張霞移情別戀,才心灰意冷去了外地的。

有一天,李莉萍偶爾從朋友那裡得知了張霞的處境,高興得不得了。有人拍了張霞的照片給李莉萍。李莉萍當時的第一反應是哎喲我去!她怎麼老成這樣了?

沒幾天,李莉萍就去澡堂子找張霞了。

她把張霞領回家,就是想讓王旭親眼瞧瞧他昔日女神現今的模樣,好把張霞從他的靈魂深處給趕出來。

可李莉萍到底低估了男人的胃口,或者說對男人的瞭解還不夠深入。就在她準備把工錢結清、打發張霞走的時候,王旭以實際行動向李莉萍解釋了什麼叫貪婪。

李莉萍一回家,看見張霞在沙發上哭。茶几上的東西摔得稀巴爛,張霞的衣服被扯破了,王旭的臉上被指甲撓出了幾道血印子。

不等李莉萍發話,張霞開了口:這事兒怎麼處理?公了還是私了?

顯而易見,王旭對張霞欲行不軌,遭到張霞極力反抗。

張霞提出,要麼報警,要麼賠錢。

李莉萍像瘋狗一樣撲到王旭身上廝打啃咬,張霞看著兩口子冷冷地說:你們鬧夠了沒?現在我要報警了。

李莉萍只好停了手,問張霞要多少。張霞說,三萬。把工資結清了,另外再給我三萬。

李莉萍惡狠狠瞪了一眼王旭,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兒:行!

6

李莉萍放不下王旭是一方面,即使放下了,張霞這事她也得幫著王旭把屁股擦乾淨,不然撕扯出去,她面子往哪兒擱。

她只能保他周全。

只是她想不通,張霞已經這副模樣了,王旭怎麼還會對她動歪腦筋?

李莉萍顯然不知道,男人看女人,和女人看女人是不同的。有些男人對不屬於自己的、尤其求而不得的女人,格外感興趣。與年輕貌美無關。這種男人並不見得有多愛那女人,他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征服欲、證明自己的魅力而已。他們既自卑自賤,又自私自大,他們的低級是來自骨子裡的,你怎麼示好示愛都不能改變。要不被這種男人傷害,惟一的辦法就是遠離他。

張霞揣著那沉甸甸的三萬塊,腦子裡浮現的是她幻想了很久的小吃店。她想象她把一串串噴香的雞翅,香腸,裡脊肉,放在烤架上烘烤。等吃的人排著長隊,熙熙攘攘。她男人下了班回來,趕忙繫上圍裙,給她打下手。孩子在後堂看動畫片兒,笑得合不攏嘴。

外頭的世界裝著的永遠是外人,自己的小家庭才是整個世界。

沒人知道,王旭對張霞下手,多少也得了張霞的一點暗示。她不經意間給他的那點兒曖昧,足以使他壯了狗膽來非禮她。

他是什麼樣的人,她心知肚明。

當初家裡給她相親,她還沒來得及抗爭,他就主動退出了。很多人以為他是氣她貪慕虛榮,其實是那服裝老闆給了他一筆錢,不多不少,正是三萬塊。

七八年前的三萬塊還是有點兒分量的。一邊是家人的強烈反對,一邊是沉甸甸的三萬塊。他思來想去,還是答應吧!萬一堅持了,最後還分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這樣想著,就拿著錢,跑了。

張霞現在窮,需要錢,問這對夫妻訛了這點兒錢,也算是給他倆的一點小小的懲罰吧!算計別人的結果,或許就是反被別人算計了。

看著張霞瀟灑離去的背影,李莉萍被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包圍了。當年她贏不了張霞,而今依然輸她一頭。即便她如此潦倒,她美貌不再,她不得不在殘酷的現實面前低頭,她依然不曾以失敗者的姿態向她搖尾乞憐。

相反,她骨子裡的堅硬,使她可以輕而易舉地對抗所有非議與嘲諷。她並非如李莉萍所想,眼饞她的生活和男人。相反,被李莉萍當做戰利品一樣炫耀的男人王旭,在張霞眼裡,不過是狗屎一般的存在。

以前她不要他,現在她落魄了,依然瞧不上他。

如果張霞有什麼話想對李莉萍說,那便是,她從不認為自己挑錯了丈夫。只要她的男人對她足夠真心,吃糠咽菜又如何。而那些看似富足,實則並沒有多少溫情的夫婦,就讓他們在幸福的假象下,守著婚姻裡的一地雞毛,發爛發臭吧。

她,永遠是她贏不了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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