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板车认识了一辈子的五不烂

小说:我们都是木头人 | 從板车认识了一辈子的五不烂

2017年的秋天,李向阳、张文革、刘永红三个人,参加完长沙市一中建校105周年的校庆活动后,在清水塘附近的一个小茶馆呷茶,天气好,茶桌直接摆在门外的一颗大树下。李向阳就笑说:“咯现在年轻人都不爱呷茶,中年人都是去茶楼呷,只有老人家才坐得路边头呷茶。”

张文革熟练地摆弄着茶具说:“我们今年五十岁,也可以算嗲嗲哒。”

“那确实,冇看见刚刚有好几个女同学讲,已经做哒娭毑哒。”

“笑死咯人,我们咯帮同学,有的做哒嗲嗲娭毑,有的崽只萝卜大,还抱在手上。”

“是的咧,刚刚还有个喊我下个礼拜去呷他崽的百日喜酒。”

“你们讲我要不要去改个名字?一听哒‘刘永红’咯号名字,就晓得是那杂年代出生的,暴露年龄咧。”

“我咯名字也是一样不好听,‘张文革’,一听就晓得是文化大革命出生的。”

“你们的名字还好,上次有几个同学到我公司去玩,上来就喊‘李队长’,公司里的年轻人都奇怪,我何解有咯号外号?我跟他们讲游击队长李向阳,冇一个晓得咯杂典故。”

“那年代的名字不都是咯些?你看我们咯一届名字里有‘军’、‘文’、‘革’‘兵’的人好多。”

“还有好多名字是从毛主席语录和毛主席诗词中来的,我们班不是有杂伢子名字叫做‘利人’吗?来自毛主席语录“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我们都喊他做‘丽人、丽妹子’,笑死哒。”

“你觉得我们一中咯一届最有味的名字是哪个?”

“我觉得最有味的是有个叫‘丛中笑’的。咯名字肯定是来自毛主席诗词‘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要是杂妹子起咯号名字还说得过去,问题他也是杂伢子。”

刘永红手一指:“你们看咯,咯现在还有细伢子玩‘木头人不准动’的游戏咧。”

街角确实有几个细伢子在玩这个李向阳他们小时候最爱的游戏,这游戏是这样玩的,玩伴们会选出一个“鬼”,让他趴在前面的墙上,大家一起喊:“我们都是木头人——不准讲话、不准笑、不准动!”一声令下,除了“鬼”以外,其他人都像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立刻挺住自己的姿势一动不动。

喊完口令以后,大家可以往前挪。这时“鬼”不能回头看,他要继续数:“一,二,三。”数到“三”时才可以回头,这时谁要是动了被“鬼”发现,谁就出局,最终谁能够在不被“鬼”看见的情况下挪动到“鬼”的身后,拍到“鬼”的肩膀,谁就获胜。

反之,“鬼”如果逮到了每一个动的人,则“鬼”获胜。玩这个游戏的诀窍在“鬼”喊“一、二、三”的时候,语速可以忽快忽慢,也可以突然停顿,让其他人没时间和机会往前挪动或是移动中必须急停。

李向阳就感慨:“现在想起来,咯杂游戏还蛮有深意,有点像我们身处的社会,越是滑跳的、跑得快的越容易出局。反而安分守己,老实听话的人,最后会胜出。”

“我觉得正好是杂反的,越是滑跳的人,越会装老实,反而会得路,老实巴交的人,只晓得按规矩来,肯定会被淘汰。” 张文革不以为然。

刘永红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要是皮博士在咯里,他就会说咯就是辩证法三大规律中的对立统一规律,一杂问题,看你从那个方面看。”

皮博士是他们几个一中的同届同学,平时最喜欢丢大的,显摆他有学问。

“算哒,博士别那套理论还是克撮细妹子靠得住些。”两人齐声呸哒刘永红。

刘永红放下茶杯叹口气:“咯现在的细妹子都跟得灵雀子一样,不好撮咧。”

“啊也,我们开句玩笑,你未必还真的打算撮细妹子?”

“年纪大哒,就是图杂嘴巴子快活。”

“你们看罗,哪杂细伢子像霸脑壳刘永红,只晓得老老实实跟哒大部队往前面移。”

“那个好块策的像革老板,怂起别个快点走,自己躲得后背。”

“那个调皮的就像易闹药,好滑跳。”

刘永红突然想起:“你们有易建军的消息吗?几年冇看见他人哒。”

“易老板生意做得大,冇时间接见我们,前两天通哒电话,他讲咯学校搞校庆他冇兴趣,学校对他又不好,倒是后年我们七九级搞相识四十周年活动,他一定会来。”

张文革感慨一句:“你们还记得细时候我们四个人一起去仓库偷东西的事吧?眼睛一眨,四十多年哒。”

“讲起细时候,最后悔的就是80年那次买邮票,那版猴票要是我们自己留哒,到今天就可以换一套房哒。”

“李队长,我头次认得你的时候,鼻涕龙流得好长,还记得不?”刘永红笑问李向阳。

“嬲你的,那时候赚两分钱好难咧,從板车從得黑汗水流。”

一、從板车认识了一辈子的五不烂

1976年(上)

确实,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名字都带着浓浓的时代色彩。李向阳的名字来自著名的电影《平原游击队》,主人公是个神出鬼没的游击队长,名字就叫李向阳。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葵花朵朵向阳开,人民群众心向毛主席。”这电影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拍的黑白电影,1974年又翻拍了一次彩色电影,“向阳”这个名字深入人心, 光是他们那一届的一中,一个年级就有十多个叫“某向阳”的同学。

李向阳出生的时候,天上电闪雷鸣,乌云翻腾,他那读哒点书的牙老倌认为这是个吉兆,此子将来必成大器。由于女儿的名字用了娘老子名字中的一个字,他就决定给崽用个自己名字中的字,叫做李枬子。

他喜孜孜地抱着崽跟堂客说:“枬”这个字又通‘栴’,指焚香时的木头,‘檀栴霭霭,龙麝勋勋’,很是吉祥。”听了这个想法,堂客大惊失色:“你咯杂死鬼,上次给女儿取的名字害得我在厂里挨哒半个月的批斗,至今还抬不起头来,你又要给崽取个封建名字?咯次坚决不让你胡乱取名字哒。”

李向阳的父亲和母亲出身都不好,李向阳的祖父在老家长沙县干杉乡那一带是有名的大地主,还当过几任旧政府的县长,虽然后来参加了湖南和平起义,但五十年代“三反五反”运动中还是被镇压了。

李向阳的外公更加过分,一直在国民党军队中工作,参加过“赴缅远征军”,虽然在1949年全国解放前夕官至少将时退役回家当寓公,还是没能逃脱和李向阳祖父一样的命运。身为“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后代,自然就该夹着尾巴做人,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监督。

在李向阳姐姐出生的时候,李向阳父亲偏偏给他的第一个女儿取了个温情脉脉的名字“小慈”,因为李向阳的母亲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母亲的名字又是“忆慈”,“小慈”这名字自然就是难忘慈母恩之意。结果当李向阳母亲休完产假回到工厂上班时,受到了工人阶级的猛烈批判,说你给女儿取的这名字分明包含着难忘旧社会,梦想变天的思想。

生孩子之前,李向阳的母亲本是湖南橡胶厂的仓库保管员,湖南橡胶厂是个半军工单位,以前叫做军用被服厂,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四个妹妹,外公被镇压后,作为长女,十三岁的母亲必须肩负起家里的重担,于是缀学到被服厂当了一名工人。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军用被服厂改名为湖南橡胶厂,产品从军用被服变为生产各种胶鞋和汽车轮胎。既生产部队使用的军用汽车轮胎和战士们穿的解放鞋,也生产民用产品如雨靴和学生伢子喜欢穿的白网鞋等。橡胶厂成立之初,母亲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是个有七、八年工龄的老工人了,自然要受些优待,不用到生产第一线去从事那些繁重的体力劳动。

不过作为一个可以改造好的子女,从给女儿取名这件事情看,流露出了梦想复辟旧社会这种思想,自然不能再在重要的仓库保管位置工作了,万一她在那些要给解放军战士穿的解放鞋上搞些名堂如何得了?于是母亲被发配到生产橡胶雨鞋的生产线上,天天抱着沉重的楦头给套鞋贴边。

李向阳的父亲听到堂客这么说,也觉有些愧疚,于是李枬子就只能叫做李向阳了。

1976年的夏天异乎寻常的炎热,到了八月末,虽然长夏即将过去,但顽强的毒日头却不肯轻易将人放过,骄阳仍然炙人。路旁那些高大的法国梧桐上,知了还在忙个不停,不知疲倦地叫着。

这大热的天让下学期才读小学三年级的李向阳渴望喝些清凉的东西,便跟牙老倌吵着说:“我口好干,要呷药,呷六一散。”六一散确实是一种药,浅黄白色的粉末,主要治暑湿所致的发热、身倦、口渴、泄泻、小便黄少等,由于这药里面加了甘草,有甜味,细伢子都爱吃。

好在这药不贵,五分钱一包,暑天吃点也有好处,家里也就经常买来几包,泡在大霸缸里,让孩子们喝。六一散除了泡水喝,还可以用纸折一个小气泵,再把六一散粉放得里面,像拉手风琴样的一挤一压,一团香甜的雾就吹进了嘴巴,又好呷又好玩。

牙老倌自然晓得像李向阳这种细伢子的把戏, 板着脸不耐烦说:“六一散昨天不是被你喝完了吗?口干就多喝些白开水。”

李向阳还是很怕他牙老倌的。虽然心里很委屈但不敢做声,眼泪水开始在眼框里打转。

娭毑一向很疼李向阳这个李家的独苗,瞪了李向阳牙老倌一眼,忙把李向阳拉到身边,从那件青布大褂里摸出个两分的银毫子,摸摸李向阳的头说:“乖孙,去买冰棒吃吧。”

李向阳牙老倌很不满意:“你就是喜欢惯肆他。”

娭毑咧开没牙的嘴笑道:“哪个要他是我的乖孙嘛。”

娭毑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较严重,加之李向阳又是李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自然很溺爱李向阳,对李向阳的姐姐就不怎么待见。李家在乡下是个大家族,李向阳的爷爷当过族长,在族里威望很高。

在乡下的亲戚们心中,娭毑的地位,就相当于《红楼梦》里的老祖宗。逢年过节,来孝敬老祖宗的特别多,收到的各种糕点,全部被她收在自己床头,只有李向阳才有资格和她分享。

李向阳的姐姐想要尝尝这些好东西就要看李向阳的心情,又或是贿赂李向阳,轮到李向阳洗碗或倒马桶的那天,主动代替李向阳洗碗、倒马桶,李向阳才会分几块给她。几十年后的今天,姐姐说起此事,还是一脸的愤愤不平。

娭毑最大的爱好就是给孙伢子讲家史,她一讲起李家的光荣历史就滔滔不绝;李向阳曾祖父是如何辛苦攒下万贯家财、李向阳爷爷当年做官是何等地风光、李家大屋在老家是何等威武等等。最喜欢讲的是李向阳爷爷年轻时风流潇洒,多少女子沉迷于他那英俊的外表。

每每讲到这里就会恨恨地说:“你牙老倌长得跟他那死鬼父亲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拈花惹草这点最像他了”。牙老倌拈花惹草的事李向阳是从来没见过,从李向阳记事起,他就进劳保休病假天天在家,最大的爱好就是抱着李向阳在门前晒太阳、看汽车,偶尔出门走亲访友,必然是带着李向阳一起去。也许是他年轻的时候也曾风光过一段吧。

娭毑讲的故事李向阳总是半信半疑,作为一个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的小小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李向阳对万恶的旧社会深恶痛绝,不愿意相信自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如此罪恶的家庭。直到有一次某位友好国家的元首到长沙参观,车队要经过建湘中路,李向阳家门外就多了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站岗,并命令全家人必须老老实实关上门窗呆在家里,等着车队过去。

李向阳这才相信自己就是出生在一个“黑五类分子”家庭,这让李向阳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自己这种人看样子是很难成为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了。

为了心里平衡,李向阳就经常幻想如果还是旧社会,生活该是如何地惬意,夏天想呷好多冰棒就呷好多冰棒,家里五、六个丫头围着自己转,高兴了就可以随时将一个丫头掀翻在地,至于把丫头掀翻在地干些什么,他也没想明白。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在牙老倌面前流露出这种想法,被他狠揍一顿后,才不敢胡思乱想。

三十多年以后,李向阳到故纸堆里和互联网上去翻寻,想找出那段尘封的历史看看,却是查不到只言片语,只有百度地图上,在李向阳老家那一带,还留着李家大屋和李家祠堂两个地名,或许可以证明李家确实有过辉煌的历史。

李向阳从娭毑手上接过钱,撇了撇嘴就准备跑到街上去玩。牙老倌吼了李向阳一声:“又出去玩?快开学了,你假期作业还没做完的,不准出去。”

李向阳骗牙老倌说:“不是去玩,我是要去检查同学的午睡。”

牙老倌知道,作为班干部,假期里每天中午检查同学的午睡是他作为班干部的日常工作,就点点头让李向阳出去了。学校也不知发什么神经,要求所有学生假期都要睡午觉,班干部负责检查。

这个工作李向阳本来热爱至极,因为可以和他喜欢的女同学胡真真一起,挨家挨挨户地到每个同学家里去串门。胡真真是他们班的班长,瓜子脸上一双乌黑澈亮的眼睛,很可爱。经常对李向阳颐指气使,高兴时就和李向阳一起玩,不高兴时嫌他嫌狗屎一样,搞得李向阳摸不着头脑。

和李向阳一起检查了几天,就再也不肯和李向阳一起了,这样一来这工作也就索然无味,自那以后李向阳再也没有进行过这项工作。反正班上同学和李向阳关系都好,李向阳只要天天在登记簿上打勾就行。

中午的太阳很大,柏油路面都被烤得软软的,像是要把路上的行人都赶到家里去似的,李向阳的小伙伴们大多都在家里睡午觉,没有出来。

李向阳家在建湘中路上,屋后的小巷子通向宝南街,有一家生产卷尺的街道福利工厂,叫做长沙卷尺厂。专门生产那种铁皮卷尺。

李向阳跑到卷尺厂的围墙边,正碰上易建军从厂里宿舍出来。易建军是李向阳在防修小学的同学,他们这所破破烂烂的小学也在这宝南街里面。李向阳见他手上拿着一只大雪糕,边走边吮,就很羡慕地说:“建军别,缴用蛮好来,呷大雪糕。”

大雪糕要一角钱一支,细伢子零用钱都不多,一般身上都只有一分两分的银毫子,五分的都不多,更别提角票了。两分钱一根的白糖冰棒可能是那个年代细伢子们能吃得起的最常见的零食,当然白糖冰棒里面连白糖渣子都没有,全是用糖精加水制成。

卖冰棒的小贩都是背着一个沉重的泡沫保温箱沿街叫卖,李向阳每次寻着嘹亮的叫卖声,奔向背着冰棒箱小贩时,心中哪种满足感是现在的孩子们去肯德基买杯可乐无法比拟的。

易建军个子矮小,剃了个平头,他冲李向阳嘻嘻一笑,大方地将冰棒伸过来,李向阳以为他是让自己舔一口,当有小朋友吃大雪糕时,一般都会让旁边的小伙伴吮两口,道理很简单,也许下次就轮到你舔别人的冰棒了。就把头伸过去准备吮一口,没想到易建军大方地把整支冰棒对李向阳一递:“你拿去吃吧,我刚在厂里喝了汽水。”

夏天的饮料除了六一散,还有一种就是汽水,跟今天的碳酸饮料不同,那时的汽水就是糖精加凉开水、香精冰镇而成,大一点的厂矿企业到了暑天就会自制汽水给职工消暑解渴。李向阳知道易建军家里很困难,父母都是卷尺厂的工人,这种福利工厂,工资可不会高,他兜里很少有零用钱,很奇怪他今天怎么买得起大雪糕,还那么大方地让给自己吃?就问他:“你发哒财?买大雪糕?”

易建军看看四周无人,神秘地在李向阳耳边说:“昨晚我在厂里捡了些废铁出去卖,赚了两块钱。”李向阳知道卷尺厂自然有很多废铁,但捡废铁这种好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就知道他必定是在厂里偷了些铁器出去卖钱。忙说:“建军别,下次有咯样的好事记得喊上我。”

易建军鄙夷地说:“向阳别,你胆子太小,厂里养哒一条好大的狼狗,我怕你到时吓得尿裤子。”李向阳不服气地说:“谁怕?我才不怕狗呢。”易建军说:“那好,我们今晚就去,你再约几个朋友,最好不是我们学校的,搞就搞次大的。”

和易建军分手后,李向阳一个人在宝南街上乱逛,心里还在回味着刚刚那支雪糕的余味,更加渴望着清凉的饮料。突然想起易建军说他在卷尺厂喝了汽水,娘老子的工厂里不是也有吗?听娘老子说过,暑天她们厂里也会在工间休息的时候送汽水。脚步就不听指挥的往着娘老子的工厂而去。虽然从老火车站到娘老子厂里有点远,但汽水的诱惑战胜了一切,他边走边想着晚上喊谁一起去卷尺厂偷废铁。

湖南橡胶厂在窑岭,长沙人喊这种有长上坡的地方叫做“岭”,如黄土岭、金盆岭等等,窑岭顾名思义就是一个长长的上坡,离李向阳家还是有点距离的。

李向阳慢悠悠地走着,快到窑岭十字路口时,看到前面有辆运煤的板车正吃力地往岭上走,前面拖车是个中年壮汉,后面推车的是个和李向阳差不多年纪的细伢子,两人都是打着赤膊,累得满头大汗,那中年汉子弓着背,低垂着的头几乎和地面平行,身上的汗水像小溪样往下淌,在沾着煤屑的身体上和地面留下一道道的痕迹。

那细伢子看样子也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从方向上看应该是往窑岭东南角的煤店而去,这是一条砂石路,煤店恰在这条上坡路的顶端,湖南橡胶厂的后门旁边。李向阳知道赚钱的机会来了,忙跑上去问道:“要帮忙從上岭啵?”

那汉子连头也不回就说:“要咧,快点用劲從。”

长沙的中心煤栈有四个,分布在长沙城的东西南北四个角,城区的煤店到中心煤栈调煤时都是用的板车,拖板车运煤是个力气活,拖车的汉子们也乐意有人帮忙。加上长沙城里上下坡道比较多,所以暑假從板车就是细伢子赚零用钱的手段之一。從上岭的价格约定俗成是两分钱,所以也不用讲价。李向阳学那细伢子的样,脱下身上的汗背心挂到板车把手上,便到车后和那细伢子用力推了起来。

那汉子脚下用力一蹬,板车又继续向前。这板车比平时李向阳推的要重得多,板车周围都用挡板加高了,估计是拖板车的汉子为了多赚钱,一趟拖了两趟的量。李向阳和那细伢子一齐用力,板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艰难地往前挪去。那汉子突然头一抬,喊起了号子:

板车重,嘿多嘿。

装煤多,嘿多嘿。

细伢子,嘿多嘿。

用力從,嘿多嘿。

赚哒钱,嘿多嘿。

呷冰棒,嘿多嘿。

烧哒庙,嘿多嘿。

和尚在,嘿多嘿。

垮哒屋,嘿多嘿。

娘还在,嘿多嘿。

两个细伢子也随着汉子的号子,齐声喊着:“嘿多嘿”。果然喊着号子推车感觉轻些。这汉子喊的号子前面意思还听得懂,后面何解突然扯到烧哒庙,和尚在。垮哒屋,娘还在就不懂了。那细伢子嗓子有些嘶哑,像鸭公嗓,李向阳听着不禁“噗哧”一声笑出来。那细伢子用那双灵活的眼睛白了李向阳一眼,突然扯开嗓子唱起了另一支号子:

大海航行,哟喂。

靠舵手啰,哟喂。

外婆出来,哟喂。

晒太阳啰,哟喂。

咯杂细伢子,哟喂。

眼睛细啰,哟喂。

冇穿衣服,哟喂。

流鼻涕龙,哟喂。

李向阳开始还不明所以的跟着他喊号子,到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笑自己,不禁怒目而视:“我冇穿衣服,未必你还穿哒衣服?我眼睛细,未必你眼睛蛮大?”

他嘻嘻一笑:“至少我冇流鼻涕龙。”

李向阳从小就有这一做事就流鼻涕龙的习惯,一听就大为光火,就准备停下手来跟他干一架。就听那汉子说:“两杂细伢子莫打嘴仗,再加把力就到哒。”

李向阳抬头看确实快到坡顶了,强压怒火继续埋头推车。一会儿到了煤店,那汉子停下车,长出了一口气:“今天冇得你两个细伢子,咯车煤还真到不得岸。”说完掏出两个银毫子,递给李向阳俩。

李向阳一看那细伢子拿的是五分的硬币,生气道:“同样是從上岭,为什么他五分,我两分?”

那细伢子冲李向阳做个鬼脸:“你就從了这几步路,两分钱还不够啊?要晓得我是从东风路四煤栈一直推到咯里来的。”

从四煤栈一直推到窑岭,五分钱确实也不多。李向阳听了就没吱声。那细伢子知道李向阳还在为刚刚的事生气,就说:“莫生气哒,刚刚是我不对。走,我去买支白糖冰棒,请你呷一半。”

细伢子生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呷着冰棒聊着天,很快就成了好朋友。李向阳知道了他叫刘永红,在清水塘小学读书,父母都是老师。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吃完冰棒李向阳就邀请刘永红一起去娘老子的工厂玩。工厂后门就在窑岭煤店的隔壁,还没进去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橡胶味,李向阳经常来,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刘永红是第一次来,他却很陶醉于这种味道,兴奋地张大鼻孔呼吸着,跟李向阳说:“我最喜欢下雨天了,可以躲在家里牙老倌那件老式雨衣里,闻雨衣里散发出来的橡胶的味道。你娘老子的工厂真好玩,有这么好闻的味道。”

厂门旁边刚好就是仓库,一车汽车新轮胎正装好车准备送出去,刘永红就有种趴上去闻的冲动,李向阳忙一把拉住他说:“我娘老子讲橡胶的味道有毒,不要多闻,娘老子不准我到厂里来玩,就是怕我闻多哒橡胶的味道,对身体不好。”

刘永红恋恋不舍地被李向阳拉着往前走,到了车间,他又兴奋起来,只见一支支橡胶雨鞋套在铁楦头上,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排得整整齐齐的在流水线上缓慢移动着,像极了列队接受检阅的士兵,女工们坐在流水线的两旁,不断地取下雨鞋,给它贴上一层胶边,又再放上去,流水线的履带再将这些贴好边的鞋送往下一道工序。刘永红无法自拔地扑了上去,还一边赞叹着:“真好闻啊。”看起来好猥琐的样子。

李向阳后来才知道刘永红喜欢一切奇怪的味道,比如猪栏里的味道、菜市场腐烂的菜叶味、汽油的味道等。他娘老子说他最喜欢的是泥土的味道。一闻就跟吃了兴奋剂一样。女工们看到这个细伢子这么喜欢闻橡胶味,都觉得好笑,李向阳在旁边看着觉得好丢脸,强行拖着刘永红往前走。

李向阳妈妈坐在生产线的另一头,并没有发现李向阳来了,她正在和旁边的妹子聊天,那妹子李向阳也认识,刚进厂不久,约莫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张红扑扑的圆脸,一笑就露出两颗大虎牙,是李向阳娘老子的徒弟,叫做红妹子。

她一边抱着雨鞋在怀里熟练地操作着,一边叽叽喳喳跟麻雀样说个不停:“我娘老子昨天抱怨说,她的两个女儿都是个伺候人的命,师父你晓得她何解咯样讲不?因为我姐姐在理发店工作,天天抱哒客人的脑壳,我在橡胶厂天天抱着鞋,就像抱个人的脚一样,姐姐抱头我抱脚,所以说都是伺候人的命。”

听到“姐姐抱头我抱脚”这句,李向阳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自己的牙老倌赤着膊,挺着大肚子,坐在竹靠椅上,被一个妹子抱着头,另一个妹子抱着脚的形象。没忍得住,笑了出来。娘老子听到李向阳的笑声,抬起头看见是崽来了,心里当然很高兴,嘴上却说:“这么热的天,向阳伢子你怎么来了?这个是你同学吗?我怎么没见过?”

李向阳所在的防修小学是个很小的学校,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同学们大都住在小吴门、宝南街一带,所以李向阳的同学娘老子基本都认识。李向阳不敢说是刘永红是刚刚從板车认识的,就撒慌说:“这是刘永红,刚刚转学过来的,家里也住得远,我刚巧在路上碰到他,就喊他一起来玩。”

母亲半信半疑:“你来得太晚,今天的汽水喝完了。”李向阳都没说就被娘老子看出了他来的目的。

李向阳听说今天没有汽水喝了,不禁有些难过。娘老子忙安慰他:“明天厂里再送汽水的话,我不喝,用个瓶子装了带回去给你喝好不好?”

红妹子在一旁接话说:“师父,我这还有,刚刚我装了一满杯,还没喝完。”说完把她的霸缸递给李向阳。李向阳看那霸缸还有小半缸汽水,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大口的喝,一口下去,就只剩个杯底了。李向阳这时才想起还有刘永红在旁边,忙不好意思地把霸缸递给他:“还有点,给你喝。”

刘永红贪婪地把霸缸喝了个底朝天,咂咂嘴说:“汽水真好喝,要是天天有汽水喝就好啦。”

李向阳突然想起易建军要他找几个朋友一起去卷尺厂搞废铁的事,防修小学的同学确实不能喊,好多是卷尺厂的子弟,万一走漏了风声可就大事不好。眼前这刘永红倒是个最佳人选。忙跟娘老子说:“我还要做暑假作业,先回去了。”说完拖着刘永红就走。

到了厂门外,李向阳问他:“永红别,你暑假天天在外面從板车,搞哒好多钱?”

“從板车的细伢子好多,我住在清水塘,整个暑假几乎天天守在东风路四煤栈,到今天为止,也就赚了六角多钱。”

“想不想搞点来钱快的大路”?

“好啊”,刘永红听李向阳说完到卷尺厂偷废铁的事,自然满口答应,还提出带他清水塘小学的一个同学来,于是约好晚上在卷尺厂的围墙边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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