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前后,仅江苏省,
就有上万名婴儿被遗弃,
其中女孩占大多数。
20、30年后,这些女孩长大了,
很多人踏上了寻找亲生父母的路。
纪录片《江南弃儿》的主人公蔡凤侠,
就是其中一个。
韩萌、杜海两位纪录片导演,
记录下凤侠12年漫长寻亲路的结束,
以及认亲后,与生父母的矛盾和冲突。
“那个时代对这些女性有一些歉意,
就像凤侠想要她生父的一个道歉一样。”
我们俩是《江南弃儿》这部纪录片的导演、制片人,这也是我们夫妻合作的第一部纪录片。从2015年开始前期调研,到2017年完成制作,历时3年多。
缘起:流美的中国孤儿
我2002年开始,在报社做了12年的摄影记者。2014年,申请了美国的一个学习项目,到蒙大拿州交流访问。那是个亚洲人很少的地方,新鲜感过后,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
后来在一次聚会上,我看到了一个从中国领养的亚洲女孩,本能地意识到,这就是我以前在国内报道中看到的“中国孤儿”。
中国1980年前后,有很多婴儿被遗弃,其中绝大部分是女婴。这些弃婴分布在全国各地,数量真的太难统计了,我们所知,江苏省在1980年左右,有上万婴孩被遗弃。
其中,一部分弃婴被领养到美国。同样是远离自己出生的地方、熟悉的环境,我好奇她们是不是跟我一样,也有孤独感?她们经历了哪些故事?产生的疑问越来越多……
于是,我决定拍一组图片故事,讲述被美国家庭收养的中国孤儿的生活。
我开始给很多机构发邮件,都没有回应。后来通过我教授的介绍,联系到一个收养中国孤儿的家庭,从此打开了这扇大门。相信我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人主动找到我,我就一封一封邮件跟他们联络,回国后算了一下,总共有4000多封邮件往来,一年间共拍摄了30多个中国孤儿,后来在《纽约时报》刊登。
从图片故事到纪录片
2015年,从美国回来后,我开始拍摄留在中国的弃儿的故事。
但我发现,图片不够表达这些女孩的情感和细节。那时杜海就建议我说:“这需要拍一个纪录片。”
于是我和杜海合作,继续寻找在中国的弃儿,我们越找越多,发现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
《江南弃儿》记录了这些被遗弃的女性,在30年后寻找亲生父母的故事,以及她们如何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2015年,我们通过江苏省江阴市寻亲志愿者协会,找到了17个这样的女性,最终影片以主人公蔡凤侠的故事进行展开。
我们不仅拍到了凤侠的寻亲过程,第一次见到亲生父母的场面,还拍到了亲手遗弃她的生父与养父之间的对话,他们如何回到30多年前的那段历史,如何去和解……
之前在美国拍摄时,我发现美国养父母一直在使劲儿回答孩子“你是从哪来”的问题。他们保留孩子出生时的小脚印、遗弃证明、小襁褓、抱他们时留的纸条;让她们学习中文、交亚裔朋友……
让我感受到他们对生命的认识和看法,跟我们很不一样。
蔡凤侠出生于1979年1月。她从小不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直到她30多岁时,妈妈去世了,临终的一席话让凤侠恍然大悟。于是在2004年,她开始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开始她的12年漫长寻亲路。
为什么要去找?我问了她好几次,她说,她希望村子里的人看得起她。
蔡凤侠两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收养,养父母是安徽砀山人。凤侠被接到砀山后,养父是从邻居家弄了一头羊过来,用羊奶把她养大的。
砀山经济条件相对落后,她家条件也不太好,直到凤侠出嫁之后,生活才有所改善。
虽然家里条件不好,但凤侠真的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她的养父特别爱她。从和她的沟通中能感觉到,她不是从小什么都有的那种孩子,但却是有安全感、有爱的女性。我跟她的交流就像姐妹,几乎没有障碍。
第一次见凤侠
我第一次给凤侠打电话是2015年在3、4月份,她当时在梨树林里干活。她并没有一口答应我的拍摄请求,但也没有拒绝,后来我们约定我去砀山见她。
凤侠在一个纺织厂里做纺织女工。我第一次见她是晚上七点多,我在她们厂门口等她一起回家,四周没有路灯,黑漆漆一片。我坐在她的三轮车后边,她在前面,天儿特别冷,从她的工厂到她们家要穿过城中心,她一路把我拉回家,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第一眼见到她我就觉得挺亲切的。当天晚上她就留我在她家住,我们俩在一个床上,一个被窝里。她像我的妹妹,声音很温柔,像小细流一样,慢慢地跟我诉说很多东西。后来我就跟她一直保持了联系。我觉得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缘分。
2016年在江阴寻亲志愿协会的寻亲会上,蔡凤侠被告知她的DNA匹配到了亲生父母。
我们便跟随凤侠,去拍摄她们的相见。她见到亲生父母了,哭了,然后一家人围在桌子旁,父亲说了一些话……确实很感人,但回来后看素材,我们觉得这些远远不够,只能再等等。
凤侠和生母
直到后来凤侠告诉我,她们一家要回江阴过年,这是她第一次去生父母家过新年。我特别开心,年前就到了江阴,跟他们一起过了一个新年。
当地有一个习俗,女儿回娘家要跟妈妈睡在一起。所以最开始,我们想拍摄凤侠和生母睡觉前在一起互动的场景,但她生母始终若即若离。她接受我们所有的拍摄,就是不接受我们拍摄她和凤侠睡前的交流。
其实片中凤侠的生母相当于一个留白的角色,她妈妈的沉默,实际上也成就了凤侠这个角色,也成就了她自己。
生母还是很爱凤侠的,因为并不是一出生就遗弃了她,而是先养育了凤侠一个月,这时跟孩子已经有感情了。我现在也是一名母亲,我能感觉到她抛弃自己亲生女儿,心里背负的压力有多大。生母的心里其实一直很压抑。
我总觉得生父丢弃女孩这件事情,对生母太不公平了。为什么这个决定不能是由母亲来做,而是父亲来决定?尤其在母亲本能地去爱她自己孩子的时候,却突然被拽走了,对母亲来说太残忍,伤害是特别大的。
养父和生父
但让我们很意外,也因为这个风俗习惯,生父和养父有机会睡在一张床上,他们聊了很多,在谈话间完全忽略了我们摄像机的存在。
凤侠养父一直想知道:到底是谁丢掉了我的女儿?这是压抑在他心中很多年的一个话题。
“当时丢凤侠的时候是你去的还是……”养父的提问,像刀子一样插入这个对话当中,非常直接。他们真的等了太久,等了30多年,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两个父亲能够交流。
蔡凤侠在寻亲这件事上,有很多矛盾和冲突。我觉得她最大的矛盾是:她既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同时又不想伤害自己的养父母。
影片的最开头,凤侠跟养父在饭桌上边说边吃:“你不怕我以后找到了不回来吗?”这时凤侠还没有找到生父母。
“不会,那不会,你不会这样。你只要能找到,你这个心愿就了了”,养父说。
其实凤侠想找亲生父母,她更希望得到遗弃她的人——生父的一个道歉。只是第一年见面,她并没有原谅他,因为被遗弃这件事情,对她的伤害是终生的,是巨大的。不可能因为一次过年的见面,爸爸的一个道歉,就能让她放下所有的怨恨,和过去背负的感情债。
普通人可能认为找到家是一个非常团圆、圆满的事情,但真实情况并不是。我们接触了很多寻亲子女的真实情况,语言的隔阂、文化的差异、经济的不对等,这些都是造成冲突的因素。
梨树林——生命的轮回
砀山以梨出名,蔡凤侠家里的梨树林真的很美,有70多年了,和凤侠养父差不多年纪。
其实我们当时拍的是四季,一片梨树林的成长过程,像是一个生命的轮回一样:凤侠的养母葬在了这里,凤侠在那里长大,她的小儿子又在这儿出生,他们家又依靠种梨、卖梨为生。
凤侠一家人到江苏江阴过年时,她的养父非常喜欢南方江阴附近的一个树种。于是就在生父家附近捡了很多树枝带回砀山老家,种在院子里。
蔡凤侠的生父家也有一棵很大的树,平时会砍掉很多树枝去生火做饭。但我们拍到凤侠生父把这棵树砍掉的时候,就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片子的结束了。
拍摄结束到现在,也有两年了。这两年之间,凤侠和生父母的关系是越来越好,现在是释然。去年她生父还到她家去过年。
就像和养父的感情一样,凤侠和生父的感情也是日积月累,积累起来的。她对生父母怨恨的释放,也需要一些时间,需要生父为她做点什么来慢慢弥补。
我现在和凤侠也还常联系,逢年过节,我都会给她爸爸寄一些北京的小特产,他们也会寄一些梨过来。去年凤侠的儿子高考,还来问我填报志愿的问题。
一份时代的歉意
那个时代对这些女性有一个歉意,就像凤侠想要她生父的一个道歉一样。
放大到历史中去看,每个人都是整体历史环节中的一个零件一样。这并不是某一个人个体的悲剧,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蔡凤侠也是轮回里的一环。到她自己生儿育女的时候,她也希望为丈夫生一个儿子,所以到现在她都觉得,生了儿子是一个很骄傲的事情。
女性在片中是很重要的一个元素。拍摄过程中我们接触了不同阶层、面向的女性,包括被遗弃家庭的生母、养母、女儿,由于社会和文化背景的不同,她们在整个家庭中的地位也不同。虽然现在,已经开放了二胎政策,女性地位也有所改变,但在农村,仍有很多女性处于被动的状态。
我们出生于相同的时代,都是独生子女。我们试图从底层,从普通女性的角度,去理解她们的经历,和生活的转变。
不知道这部片子能不能为这个群体发声,让她们不要再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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