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川楝子
第七十一回,迎來賈母的生日。
尋常人家的老人,若是到了八十歲,大多都要做壽。
寫到賈母的八旬之慶,不禁想起我的老外婆,從來不肯告訴人自己的生日,怕小輩們操心,唯獨到了八十歲那一年,告訴了生日,還私下囑咐叫辦得熱鬧些。這一輩子遭過的冷眼、受過的氣,都在那一日的煙花爆竹裡散了。
高門大戶卻不一樣。掛著國公府的牌子,外頭的架子不敢倒,也只能由得裡頭的內囊一層層的上來。
賈府這樣的人家,最難的是低調。
清虛觀打醮,賈母說了不過是來閒逛逛,可誰信呢,賈府的女眷們集體出動,浩浩蕩蕩的車隊駛過京城,還說什麼“打牆也是動土”。
說起來是宮裡賞下的銀子,元妃親口讓的打醮,奉著這樣的命令,這場打醮便不是正經做齋事,也夠引人注目了。
想要低調的尚且如此,何況必須要高調的。
賈母的八旬之慶,怎麼能夠不辦,怎麼能夠不大辦一場?
若是不辦,只怕賈府上下要被人戳著脊樑骨指指點點,元妃娘娘也必定不依,聖上聽了心裡也要犯嘀咕——
本朝以孝治天下,皇帝尚且“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賈府哪裡敢放著賈母的生日不過,那才是悖孔孟之訓、違祖宗之德。
若是辦小了,這樣的大事上賈府只出這點銀子,就不像是沒孝心不肯花錢,只會是一個答案:賈府的確是“精窮”了。
世家大族,最看重外頭的面子,人前絕不能錯了分毫惹人恥笑。
史家在四大家族中敗落最早,財政不濟,第一招是裁人,卻不敢裁主人身邊跟著的僕從,只能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做手腳,裁了針線上的人,讓尊貴的小姐做活做到半夜。
賈母的八旬之慶,不得不辦,必須大辦。
放出風聲來,七月上旬起,送壽禮者就絡繹不絕,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五日,一連八天的飲宴,外人看來,大約又要感嘆“別人家斷不能有的”。
宴會的級別,基本反映的是主人家的硬實力,哪怕是打腫臉充胖子只求眼前好看,那至少也是眼前的這一筆財力,以及過往的煊赫。
而宴會的規模,則是主人家的軟實力。
人脈的搭建不是一日之功,暴發戶們想結識權貴,多半隻能混成傅試的嘴臉。小門小戶的,親友有限,也都是些平頭百姓,混一處並無大礙。
襲人家吃年茶,不過小一輩的幾個姊妹們湊一處。但賴大家的請酒,攢了幾代人終於從奴才秧子裡捧出一個做官的,便要請上三日的酒,主子、親友、兩府裡的伴兒,都請齊全了不落下。
到了賈府的地位,往來親友無數,也要細較身份,分出幾等來各自赴席。
賈府不得不辦生日,各家親友也不得不來赴席。
對於大族來說,赴宴的本質是工作,還是輕易不許請假的那種工作,南安王妃只道“今日若不來,實在使不得”,身上不快也要前來。
世家之間的交往,相當程度由內宅的女子承擔,所以王夫人總忙著出門赴宴、鳳姐總忙著打點各色禮物,家家如此。
宴會本身的名頭反成了虛的,更重要的,是它所承擔的社會意義。
一場宴會的座次,暗含了各家誥命的身份高低。
賈母的生日宴,南北王妃坐了上席,下面眾公侯誥命依次排列,什麼位置上什麼人,一絲不亂。
賈府這邊也是秩序井然,邢王夫人帶著鳳姐等人侍立在賈母身後,上菜上酒的是一干人,侍候呼喚的又是一干人,這都是規矩。
若是錯了,那就都叫外人看在眼裡,要懷疑賈府的管理。
一場宴會,其實就是一個大型情報交換站。明裡暗裡,都是風聲。
南安王妃要見姑娘們,叫出來五個,“不過請安問好讓坐等事”,誇了一回,心上也就記下這一個人。
正文中雖未提及王妃們與姑娘們的瓜葛,後人卻從此腦補了許多故事,只是究竟不知真假。
賈母老了,在她的生日慶典裡,她只“工作”了一天,就不再會客。
這場生日太冠冕堂皇。她肯“工作”一天,因為那是責任,她的責任只需要她工作一天,剩下的工作,那是賈府其他人的。
賈府裡的生日,都有規程。
即便老太太太太們不在家,寶玉過生日也是該有的儀式一項不少,一大早四處行禮,直累得歪在床上。
紅香圃的宴會就算自由鬆散的了,竟然還有女先兒一本正經地上來要彈詞上壽——別問女先兒是誰請來的,高門大戶的,這都是慣例。
但如果只有慣例,生活便不好看,文章也不好看。
《紅樓夢》喜歡的是“特犯不犯”,差不多的情境,只是那麼一點兒不同,便能演繹出完全不同的結果。
這才是生活,蝴蝶翅膀的扇動,足夠引起一場風暴。
所以前文中所寫的生日,嚴格說來,都不算慣例之內。
寶釵的生日,明說了是“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所以定了一班新出小戲。
排場比慣例大些,為的是寶釵是及笄之年,又是賈母寵愛才做主辦的生日。
鳳姐的生辰,與慣例尤為不同的,是賈母親自主張的“湊分子”。
湊分子時種種逗趣熱鬧,倒比宴席更有趣。單純的熱鬧很無聊,看鳳姐的生日宴,鳳姐家去撞見賈璉偷情之前的情節,都是片時的快活,沒法回味。
寶玉呢,幸好大人們不在家,幸好有一群女兒為他主張,他才有了最自由放縱的生日趴,那是鮮花與酒精交織的盛宴。
前文之中所寫的生日宴,都是寶玉這一輩人。他們年輕,年輕才好破了慣例。
破例無非是兩件,要麼想要自由,要麼憑藉寵愛。
一旦有了年紀,便只能端著身份地位,把一舉一動都放在應有的位置上。
即便是賈母,也依然受到這種限制 。或者說,因為她是賈母,所以限制才更多。
她喜歡熱鬧,但她喜歡的熱鬧,是幾個孫兒孫女團團圍在膝前,說說笑笑,為這個孫女找出壓箱底的好衣裳,叫那個孫女兒作個謎語大家猜,天倫之樂,歲月靜好。
她見過太多的繁華,所以親友們送來的賀禮,她也就看了一兩日,便覺無味,再無賞玩之心,只記得叫鳳姐留下兩架最好的圍屏留著送人。
作者每每以大場面作為行文關節。
寫元妃省親,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百年賈府的最後榮光,讓人來不及警惕,只好沉進大觀園的夢裡。
漫長的一年走過,聲勢浩大的過年,無力之象漸漸顯露。
而這一次,作者用筆更為直接,賈母的八旬之慶是這個家族最後一次盛事,盛事裡直接透著腐朽。
作者只用了三分之一不到的筆墨來寫生日,生日是這一場戲的背景鋪設,在喜慶的背景上作畫,便得著更深的顏料,華美的袍裡掩著蝨子,那蝨子才更觸目驚心。
這一回裡,屏開鸞鳳,褥設芙蓉,笙簫鼓樂之音,通衢越巷。
然而只要翻到下一回,我們會驚訝地發現,這層繁華薄如片紙,竟然是“所有的幾千兩銀子才使了”,堂堂賈府,賬目上已經青黃不接。
明兒要送南安府的禮,和預備元妃的重陽節禮,還有幾家紅白大禮,兩三千兩銀子的使用,賈璉實在湊不出來。
收來的禮物雖多,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並不能變現,家族興盛並不在器物,而在穩定持久的現金流。
可惜,在這一場盛宴之中,賈府的現金已經斷流。
作者特意點出江南甄家送來的圍屏,是禮物裡頭等的,殊不知沒過幾回,甄家先從自己抄起,繼而被抄了家。
一架大屏,一面是“滿床笏”,一面是“百壽圖”,盼望著官運亨通,富貴滿門,長壽百年,這是世家大族共同的期盼。
而實際上,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滿床笏”的圍屏尚在,甄家先已倒了。
真真假假,此時點出甄家,正如脂批所云“蓋真事將顯,假事將盡”,甄賈兩家何等相似,甄家先轟然倒下,卻沒有震醒沉睡的賈府。
盛宴之中,只有秩序森嚴。那不森嚴的地方,外人是瞧不見的。
白日裡,南安王妃們在園內飲宴遊玩,誇過了賈家的女孩兒,自然還要誇賈家的園子。
可到了夜間,園子的角門公然開著,婆子們偷著鬥牌賭博,給私相傳遞的人們提供方便,甚至直接放進了小廝,讓野鴛鴦在此雙宿雙飛。
當大觀園成為藏汙納垢的場所,那它的一切都要打個問號。
倘若南安太妃知道探春們竟然是住在這樣的園子裡,女孩兒就是生得再好行事再大方,也要叫人存上個疑影。
這點疑影將隨著貴婦們的交往不斷髮酵,成為莫須有的罪名。
還有寶玉,這個喜歡在脂粉隊裡廝混的男孩子,他有規矩、知禮節,所以外人眼裡,他種種怪僻,只當那是小孩兒淘氣,一時貪玩。
然而如果大觀園蒙上塵埃,那麼這個長年在園內和姐妹們相伴的少年,將遭遇怎樣的謠諑?
他的意淫將成為好色,他的體貼不過是慾望,他想和姐妹們相伴一生的事業,將被認為是淫魔色鬼的妄想。
還是好幾年前,在八十回的故事剛剛開場的時候,鳳姐對來打秋風的劉姥姥說:“大有大的艱難去處。”
此時此刻,她會真正懂得這句話。
賈府上一個大節慶,是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年節,那個元宵節是鳳姐的舞臺,一眼看去只能看見她的耀眼光芒。
彼時的她,操辦過了秦可卿的喪事,也打理下元妃省親的大事,是威風赫赫的鳳奶奶。
誰都以為她該沒有煩惱了吧,年節一過,就是小產的打擊。
而這一次慶典,早就不再強壯的身體受些勞累,再受些閒氣,就直接釀成了血山崩。
說什麼“各家門、另家戶”的話,認的不是門戶,而是利益。
尤氏要查問管家娘子關門的事,榮府的婆子們得不著好處,便不肯去通傳;
邢夫人的陪房一心挑唆,為的只是這麼大的慶典沒派自己的活,撈不著油水;
邢夫人要當面給鳳姐難堪,只因懷疑是王夫人夥同鳳姐哄得賈母讓自己失寵沒臉。
無利不起早,誰在意所謂的門戶,要真有門戶之見,那也是利益集團。
同一個集團的便抱團取暖,非我族類便喊打喊殺。
這一群人,都在賈府的門戶下生存,卻四分五裂成各自的利益集團。
最底層的小丫鬟的哭鬧,可以傳到邢夫人的陪房那裡,再傳到邢夫人的耳朵裡,最終要在族人聚集的宴會將結束時爆發,讓鳳姐的臉面在眾人面前跌得粉碎。
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而鳳姐尚在苦苦支撐,只能暗自垂淚。
事情傳到賈母處,賈母也不能給她什麼安慰,卻叮囑園中人不可慢待了喜鸞和四姐。
“一顆富貴心,兩隻體面眼”,賈母實在太懂得。
這便是大家。所謂的鐘鳴鼎食之家、詩禮簪纓之族,也只是如此。
這個家族最後一次盛事裡,探春卻羨慕起小門小戶的快樂,而寶玉只想安富尊榮,能在姐妹們的陪伴中早些死了,才是真的遂心如意。
這一場生日,盛大開場,黯淡收梢。是秋天了,金風吹來次第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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