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天,一個連隊為犧牲的前輩建起一座紀念碑
●63年,一場穿越時空的相遇引發兩代工程兵的心靈對話
大山深處,我為前輩戰友修陵園
動工
那一刻,熊治茂想到了墓碑下前輩們火花般短暫卻壯麗的生命
二連長孫勇接到修建烈士紀念碑這個任務時,正準備休假。他和妻子麻莉都是軍人,休假經常湊不到一塊。3個月前,妻子轉業了,兩人想利用這個機會補個蜜月旅行。
“假休不了,我們要給烈士翻修陵園。”孫勇給妻子發了條微信。
妻子秒回:“嗯,沒事,這個事挺有意義的。”
孫勇帶著二連開工前,機械運輸連的裝載機、斯太爾卡車、壓路機、剷車先開上了山。他們要平整場地,挖走相當於4個標準游泳池大小的土方。
2018年8月20日,孫勇帶著哨長劉博來到烈士墓前。
孫勇在每個烈士墓前點了3根菸。一包煙不夠,他又向劉博借了半包。
“連長,沒數過一共有多少座烈士墓吧?”劉博問道。
“每次來都是放下煙就走,還真沒數過一共多少座。”一向大嗓門的孫勇聲音突然低沉了。
“12座。”團裡沒人比劉博更清楚。
因為怕發生山火,他們一直等到煙燃盡了才走。
青煙嫋嫋,落日餘暉灑在平整好的土坡上。想到明天就要開工了,孫勇心裡有點激動。
同樣激動的,還有二連下士熊治茂。按計劃,他還有10天就該退伍了。在此之前,因為走留的問題,他和父母吵過一架。父母想讓他留隊,他卻一心想回家創業。
聽到連裡要為前輩們修陵園,熊治茂默默戴上黃色安全帽,穿上本來要“交舊”的迷彩服,跳上了前往陵園施工的卡車。
車上,戰友有的補覺,有的聽歌。如果是平時,熊治茂也會“三秒入睡”。可這次他睡不著。
等車開過第二個彎的時候,他從“車屁股”那兒俯瞰營區全貌,“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會兒又有點想留隊了。”
因為把完成這次施工任務當成自己軍旅生涯的終點,熊治茂幹活格外賣力。
沒有現成的模板符合紀念碑碑身的形狀,熊治茂就提出,可以試試用切割機自己做。
切割片迸出來的火花,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無比耀眼,轉瞬即逝。那一刻,熊治茂想到了墓碑下前輩們火花般短暫卻壯麗的生命。
“不敢想。”熊治茂曾經覺得“犧牲”“烈士”這些詞語與自己離得很遠。手握切割片,他突然覺得如鯁在喉,有點難受,“如果真的需要犧牲,我準備好了嗎?”
這種感覺最強烈的時候,是他跟在連長孫勇身後爬上10米高的腳手架那一刻。
山裡風大,東南西北亂躥。在下面看,架子挺穩的,其實越往上爬晃得就越厲害。
危險就發生在晃動中。當時熊治茂正在順鋼筋,突然覺得身體一晃,接著就兩手不斷地亂抓。
安全繩救了他,安全帽卻掉在了地上,滾出去五六米遠。
熊治茂站定在原位冷靜了五六分鐘,接過戰友遞過來的安全帽,接著幹。
澆築紀念碑是整個工程最關鍵的一步。熊治茂負責整個輸漿管的最上面。這個位置最“吃勁兒”,他一旦手鬆,水泥砂漿就會衝到別處,影響澆築的質量。
可偏偏這時,一塊黃豆大小的砂漿打在他的眼睛上,“先是冰涼,然後感到砂子摩擦眼球,接著就是熱熱乎乎”。
熊治茂低著頭,誰也沒發現他的眼睛正在止不住飆淚。澆築分成三段進行,一直到紀念碑第一段澆築結束,熊治茂才從腳手架上慢慢爬下來。
用清水沖洗後,熊治茂的眼球仍然充滿血絲。老鄉宋鵬程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沒事。”
那天收工回到連隊,熊治茂加班到晚上11點多。他寫了留隊申請書。
對熊治茂這麼快“變卦”,宋鵬程有些不理解。他倆本來商定一起退伍創業的。
9月1日,返鄉登車前,宋鵬程對熊治茂說“:等陵園建好,記得給我發張圖。”
宋鵬程坐上大巴車,離大山越來越遠。熊治茂坐上東風大卡,離大山越來越近。
碑成
“永垂不朽”4個金字做了放大,每個足有一米多高,在深山的晴空下,熠熠生輝
2018年9月29日,烈士陵園竣工了。
第二天,是我國第五個“烈士紀念日”。清晨,山霧散去,陽光灑在紀念碑上,格外耀眼。
團隊在這裡舉行隆重的紀念儀式。“噠、噠、噠……”儀式上,鳴槍禮兵扣動扳機,一顆顆寄託著哀思的子彈劃破天際。
望著高聳的紀念碑,熊治茂的眼眶有些溼,或許是想到了澆築在碑裡的那行熱淚。
熊治茂遵守約定,拍了一張紀念碑的照片發給了宋鵬程。
那天,宋鵬程在微信朋友圈發了一張這座紀念碑的照片,配文是“若有戰,召必回”。
熊治茂留言:“大頭(宋鵬程的綽號),二次入伍召喚你。”
望著自己親手建起的紀念碑,二連四級軍士長何誠誠也想帶妻子王紅雲來看看。
紀念碑建成時,何誠誠曾給妻子發過圖片,說這是他們自己修的。
可妻子當時只回了三個字:“不相信”。
為啥不相信?因為何誠誠很少跟妻子談自己的工作。
王紅雲只知道丈夫是幹工程的兵。她至今還記得第一次來部隊探親的那天,在新家屬樓裡,丈夫豪氣地說:“這樓是我蓋的。”
軍人家庭向來聚少離多,夫妻團聚的時光格外珍貴。那年,施工任務很重,趕上澆築,何誠誠和戰友們在工地上一待就是一天一夜。當時,丈夫怎麼也聯繫不上,正懷著孕的王紅雲不理解。自己具體在幹啥,何誠誠又不能說。
“紅雲今年再過來,我就帶她去烈士陵園看看。”說到這兒,何誠誠黑框眼鏡後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紀念儀式結束後,連長孫勇休假了,他帶著妻子去了重慶。漫步在解放碑廣場時,妻子突然問:“你們修的紀念碑什麼樣?給我看看照片!”
孫勇說:“那你得去陵園現場看。照片看不出氣勢來。”
紀念碑有9.9米高,碑身鐫有開國上將、第一任工程兵司令員陳士榘的題詞——“為國防工程獻身的烈士們永垂不朽”。
“永垂不朽”4個金字做了放大,每個足有一米多高,在深山的晴空下,熠熠生輝。
追尋
陵園裡的12塊墓碑,5塊是無名烈士碑,7塊有名有姓
當年參加國防施工的部隊很多,此後又經歷過裁軍、改編等,想核實烈士們的更多信息非常困難。
今年清明節前夕,筆者聯繫到了李金富老人。60多年前,他曾與現在長眠在陵園中的戰友們一起拿著鍬、扛著鎬,奮戰在國防建設施工的一線。
推開幹休所閱覽室的門,85歲高齡的李老坐在書桌前讀報,腰桿挺得筆直。
上世紀50年代初,17歲的李金富參軍入伍就開始和工程機械打交道。一次,李金富帶著技術員在施工現場,前腳剛離開,後腳就掉下來好幾車沙子。李老的鼻子有點彎,就是那時被石頭砸的。
最讓李老痛心的是一次啞炮事故。“那天晚上8點多,工地來電話說出事了,好幾個戰友犧牲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這個陵園裡……”
陵園裡的12塊墓碑,5塊是無名烈士碑,7塊有名有姓。
筆者把7名烈士的名字念給他聽,李老側著身子聽得很仔細。
王玉成、趙寶川、馬道財、李青雲、張明義、張道金、何金賢……
李老邊流眼淚邊搖頭。經歷了60多年的歲月洗禮,他的記憶已經很難鎖定到具體人。
幹了一輩子工程的李老對紀念碑施工過程格外感興趣。通過一張張照片,筆者為李老重現了澆築紀念碑的過程。
點擊鼠標左鍵,圖片在屏幕上一一閃過。點了5下之後,李老示意停下來。
照片上是一個只露著兩隻眼睛的兵,戴著白口罩,身上裹滿水泥砂漿。
盯著看了好一會,李老哽咽了:“我們當時施工也是這樣。為了加快進度,打炮眼都是打幹眼。風鑽一轉,石粉面子就全吹出來了。下工出來,個個都像戲裡的曹操,全是大白臉。”
照片裡的人,是二連下士李能志。
紀念碑的碑身橫截面呈長方形,需要有人在這狹小逼仄的空間裡拿著振搗棒,緊貼著臉盆一樣粗的輸漿管。
輸漿管需要五六個人扛。澆築作業時,水泥砂漿飛濺。太陽一曬,官兵們滿身的泥漿馬上乾巴得像是縛了一層繭。
今天的“大白臉”和昨天的“大白臉”,穿越60多年的時光,就這樣奇妙地疊合在一起。
後記
你看似平淡無奇的現在,是他們永遠到不了的未來
如今,工程兵的工作危險程度已經大大降低。對於年輕的官兵們來說,日復一日的堅守成了新的挑戰。
哨長劉博還記得他剛到大山深處這個小哨所時的情形。“看什麼都來氣,幹什麼都急眼。種了菜籽,結果一根苗也沒長出來。”新鮮感一過,剩下的便是莫名的煩躁。
老哨長領著他去烈士墓時,一句話觸動了他:“你不要覺得現在的日子無聊、沒勁。”老哨長指著墓碑,頓了頓,“他們可連這樣的生活都沒享受到。”
劉博想起他在抖音上刷過的一個視頻,“你看似平淡無奇的現在,是他們永遠到不了的未來”,背景音樂是悲壯的《英雄的黎明》。當時,他點了顆“紅心”。
現在,劉博已經成長為一名成熟的哨長,哨所被評為“紅旗哨所”,菜地裡長的黃瓜、辣椒、西紅柿吃不完。
下士熊治茂晉升中士,當了班長。在烈士陵園修好後一個月,他迎來了23歲生日。那天晚上,班裡特地為他訂了一個蛋糕。
看到蛋糕上的“23”,熊治茂很自然地想起了長眠在陵園裡的趙寶川和張明義。他倆犧牲時也是23歲,如果活著,他們應該是爺爺輩的人了。
聽老班長講,那個年代工程兵每人每頓只有四個鴨蛋大小的黑麵饅頭。
趙寶川和張明義犧牲的時候,應該連蛋糕的滋味都沒嘗過。
今年清明節前,他的爺爺病逝了。連裡批了假讓他趕緊回家,他卻放心不下班裡的一個新兵。
“不開戰車不開炮”,新兵楊亞東曾經覺得這個兵“白當了”,情緒一直有點波動。
走前,熊治茂反覆叮囑楊亞東:“等我回來,領你去咱團的陵園轉轉。那是我們自己修的,咱工程兵牛著呢!”
不用等熊治茂回來,楊亞東就能看到烈士陵園了。因為,楊亞東被選為新兵代表,要在清明節這天為工程兵先烈們敬獻花籃。
修建烈士陵園,讓這群工程兵以特殊的方式進入先烈們的目光裡,也讓更多人有機會走近工程兵。
陵園建成後,常有附近的老百姓騎著摩托車帶著自家孩子,來向烈士紀念碑敬個禮。
不知什麼時候,陵園正東面1公里外的果園裡又架起了新板房。
和往年不同的是,板房前升起了一面五星紅旗。
山裡風很大,吹得國旗呼呼作響。
劉家園、米少濤攝
(解放軍報·解放軍新聞傳播中心融媒體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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