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史十六講 樊樹志——經學、讖緯、清議、玄學

古文經學與王莽“託古改制”

比數量的增加更值得注意的是,經學向政治的滲透,達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漢元帝雖然多才多藝,精通書法、音樂,會作曲、演奏樂器,但毫無政治才幹。他所用的大臣,多是迂腐的經學家。朝廷上討論大政方針,處理軍國大事時,無論皇帝還是大臣,只會引用儒家經典語錄,來判斷是非曲直,根本不從實際出發進行決策。漢成帝更加沉迷於經學,任用劉向整理儒家經典,就是突出表現。他一味按照儒家經典的教導來包裝自己,儀容端莊,不左顧右盼,外表上一派帝王氣象,卻不知如何執政。當大臣們引用儒家經典語錄,批評他作為皇帝的“失德”時,儘管內心不以為然,還是不得不屈從於經學,誠懇地接受,以顯示納諫的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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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眾多的人在經學中討生活,競爭之激烈可想而知,由此激化了經學內部的學派之爭。這就是所謂今文經學(經今文學)與古文經學(經古文學)持續不斷的爭論。

何謂今文經學(經今文學)?原先五經博士講解儒家經典所用文本,是用“今文”——當時通行的文字(隸書)書寫的。漢武帝所立的“五經”十四博士,都是今文經學家,由於當時通行全國,沒有必要特別標明“今文”的名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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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古文經學(經古文學)?所謂古文,是指戰國時代東方地區的文字,漢代已經不通行。這些古文書寫的儒家經典文本,大體是漢武帝末年魯共王為了擴建王府,拆毀孔子故宅,在孔府牆壁中發現了一批“古文經”,即古文《尚書》、《禮記》、《論語》等。孔子的後代孔安國向漢武帝敬獻這批“古文經”,希望把它們也列為太學的欽定教材。從事校勘古籍的經學家劉歆,向漢哀帝提出,應該把“古文經”立於學官,作為太學的教材,引起了一場爭論,使得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兩大學派的對立,勢如壁壘。今文經學始終佔據上風,可以在官方的學校里正式傳授,古文經學只能在民間私人傳授。

令人難以預料的是,處在劣勢的古文經學,被王莽利用來篡奪漢室政權,成為其進行“託古改制”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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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大喜功的漢武帝,轟轟烈烈的一生以悲劇告終,征伐匈奴的慘敗,國內的饑饉動亂,使他處在內外交困之中,他的晚年是在懺悔痛恨中度過的。公元前87年,他在巡行途中一病不起,永別了他統治了五十四年的大漢帝國。此後的漢昭帝、漢宣帝還算稱職,能夠維持先前的鼎盛局面。以後的繼承人每況愈下,相繼即位的漢元帝、漢成帝、漢哀帝、漢平帝,一代不如一代。終於導致外戚在宮廷政治中的作用逐漸擴大,王莽篡奪政權就是這種形勢的產物。

王氏的外戚地位來源於漢元帝的皇后王政君(王莽的姑母),王莽憑藉這一特殊背景,以大司馬大將軍身份掌握宮廷大權。他從步入政壇到當上皇帝,用了三十一年時間。這一段歷史,在東漢官方的《漢書》裡,完全被扭曲了,王莽被寫成亂臣賊子,他在篡漢前所做的好事被寫成虛偽做作、收買人心。其實王莽深受儒學薰陶,很注意“正心誠意”、“修身齊家”,處處以周公為榜樣。如果王莽的改革能夠成功,他所建立的新朝得以延續,那麼對他的評價也許會是另一個樣子。

王莽的悲劇在於,過分迷戀於已經風靡一時的儒家經學,企圖用儒家經學重建一個理想世界。漢朝遺留下來的社會問題十分嚴峻地擺在他面前,為了擺脫困境,他立志改革。然而這種改革的著眼點不是向前看,而是向後看,被史家稱為“託古改制”。改革的一切理論根據就是一部儒家經典《周禮》。《周禮》一書是周朝制度的彙編,古文經學家認為是周公親自編定的作品,但是其中充斥了戰國時代儒家的政治理想,很可能是戰國時代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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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本身就是一個經學家,對經學十分痴迷,他言必稱三代,事必據《周禮》。為他提供經學顧問的是西漢末年的經學大師劉向的兒子,後來成為新朝“國師公”的劉歆。還在平帝時代,王莽就支持劉歆,把古文經立於學官,設立古文經學博士。王莽篡漢後,劉歆成為四輔臣之一,以“國師公”的身份,用古文經學為新朝建立一套不同於今文經學的理論,用來“託古改制”。王莽似乎有意效法孔子,事事處處學習周公,把周公視為政治的楷模,使他的改革顯得迂腐不堪,與時代格格不入。看來他完全忘記了當年漢宣帝對太子(即後來的漢元帝)的教訓:“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時代不同了,把周公治理周朝的德政,用來治理漢朝,未免過於迂腐、背時。

何況王莽“託古改制”企圖解決的首要問題是長期困擾社會的土地問題和農民問題,也就是土地兼併及其所帶來的貧富兩極分化問題。這是一個根本無法用儒家經典的教條解決的問題。早在漢武帝時代,董仲舒就把當時出現的“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的狀況,歸結為廢除井田制、土地私有化的結果。因而他的解決方案的最高理想,就是恢復井田制。但是,井田制由於不合時宜早已退出歷史舞臺,要恢復它無異於痴人說夢!他退而求其次提出一個折中方案:“限民名田”——限制人民佔田超過一定數量。在土地私有化,並且可以自由買賣的時代,企圖“限民名田”,是經學家按照儒家教條炮製的平均主義空想,寫在紙面上很好看,根本無法實施,董仲舒不過是一陣空喊而已。哀帝的輔政大臣師丹,繼續重彈董仲舒的老調,再次提出“限田”建議,得到哀帝的批准,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制訂了“限田限奴婢”的具體條例,企圖限制人民佔有土地與奴婢的數量。在那個時代,土地與奴婢是權勢地位的象徵,那些有權有勢的人豈肯自動放棄土地與奴婢!師丹、孔光之流的“條例”,也是一陣空喊,引起了社會震動,終於不了了之。

王莽的改革比董仲舒、師丹更為雄心勃勃,不僅要“限田”,而且要恢復井田制。他在詔令中宣佈:“更名天下田曰王田”,也就是恢復井田制,實行土地國有化;按照《周禮》記載的井田模式,把全國的土地重新平均分配——人均不得超過一百畝。這純粹是經師們的空想,如果按照人均一百畝的標準平均分配土地,全國的土地根本不夠分配。更何況土地的私有和買賣,是當時蓬勃發展的小農經濟的基礎,取消土地私有,禁止土地買賣,顯然是倒行逆施,得不到任何社會階層,包括農民的支持。三年後,王莽不得不承認土地國有化改革的失敗,承認原先存在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國史十六講  樊樹志——經學、讖緯、清議、玄學

王莽還按照《周禮》,企圖實行西周的“官商”政策,由專職官員代表國家對工商業和物價進行控制,主要的經濟部門與物資由國家專營、專賣。結果是官商的弊端顯露無遺,把社會經濟搞得一團糟。王莽不得不在垮臺前一年宣佈廢除這項改革。至於按照《周禮》,恢復古代的貨幣、官制,弄得整個社會亂七八糟,完全是一班腐儒在上演一出又一出鬧劇。

王莽妄圖按照儒家經學重建一個“大同”世界,一勞永逸地解決社會問題。其初衷似乎無可厚非,關鍵在於向前看還是向後看?要解決社會問題,倒退是沒有出路的,倒行逆施的結果,不但無助於社會問題的解決,反而使社會瀕臨崩潰的邊緣,引來了綠林、赤眉起義,王莽的新朝僅僅存在了十幾年,就壽終正寢,根本原因就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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