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天了,他閉門造槍。

這個念頭纏繞了他很久。無論如何,得有把槍。當然,你也可以像他的某些鄰居那樣,認為他的閉門不出,是另有隱情。

常常的,他會想不起心底那生長的憂慮雲團源自何處——憂慮本身留了下來,逐漸填充了他的心裡,還有身體,以及周圍的究竟,甚至各種東西里。這讓他明白,憂慮是可以化為無數的形象的,在那裡,始終盯著你。你的敵人,不是別的,就是憂慮本身,它隨時都有可能淹沒你,正在淹沒你。

在他臥室的牆壁上,掛著整個組裝手槍的流程圖,雖然並不複雜,但還是每個步驟都有一張對應的圖,清晰地描繪了應該怎麼做才能進入下一步。這些線描的圖,是他見過的最好的藝術品,其中的任何一幅都足以令他激動不已。

每天開始工作之前,他都要花上半天時間,仔細地琢磨它們,讓每個步驟、每個細節都印入自己的腦海。也可能他是有意在拖延著,避免把手槍組裝起來這件事變成不可逆轉的事實,只有這樣他才會每天都有點事可做。他還不能接受無事可做的狀態。

有一天,他終於琢磨清楚了,就隻身去了西北某地。那是一個以販賣槍枝名聞全國的村子。去那裡的人,沒有一個是正常的。他覺得自己也不是正常的,但是他認為自己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第一個月裡,他那個村子的鄰村租了個房子,每天除了吃喝睡,什麼都沒幹。

他住的這個村子,跟那個村子不一樣,它有個集市,周邊十里八村的人都會來這裡,很是熱鬧。每週有兩次這樣的集市,所以他每週都會去逛兩次。他儘可能地給集市上的人留下些印象。

在那裡,他遇到了太多古怪的人,帶著各自秘不告人的目的來買槍。

他整整去了三個月。

回來時,他看上去像個放羊的,曬得又黑又瘦,臉上還有幾道傷痕,衣服也是又髒又破。

隔壁鄰居阿惟懷孕了。他走的時候她還沒有顯懷,現在挺著大肚子站在他面前,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有些不知所措。

阿惟站在樓洞門口,扶著腰,你走了多久了啊?

他點了點頭,三個月。

去哪了呢?

西北。

這樣一說起來,他覺得自己真的不該隱瞞什麼。

他注視著她的臉,眯縫著眼睛,像在出神。在阿惟看來,他此刻的眼光,好像已經透過她的眼睛,穿過了她的腦袋,甚至都穿透了後面的牆,到在外面,去看什麼東西去了。

他的眼睛裡一片朦朧。

看了看那箱東西,他指給她看上面有行小字:這是一把手槍。

要看一下麼?他問她。

她有些不解,但還是點了下頭。

他轉身回到自家的門廳裡。他扭頭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也進來。然後他打開了那個擱在桌面上的紙殼箱子。他把所有的零件都攤開了,放在了桌面上。

你弄它做什麼呢?

她的問題讓他遲疑。

我還沒想好,他說道。又看了看她隆起的肚子。

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說她爐灶上的湯已煲了四個小時了,你要嘗一嘗麼?

他沒有答話,默默地把那些零件又都裝了回去,然後抱著箱子去了臥室裡。他忘了把門關上了。臥室的門,外面的門,都大敞著。阿惟的門也是開著的。

他偶爾抬起頭來,就能透過這三道門,看到坐在自家門廳裡喝湯的阿惟。是個背影。他發現自己喜歡的其實就是她的淡定。她永遠都很淡定。哪怕他對她說,明天我就會死了,她也會同樣的淡定。

他們住的是頂層,所以不會有人經過他們的門前。阿惟端了一大碗湯,穿過那些敞開的門,走了過來。她把那碗湯輕輕放到他臥室裡那個簡陋的木製方桌角上。桌上已擺滿了零件和工具。

這是什麼槍呢?她有點心不在焉地問道。

手槍。他手裡並沒有停下。

我知道啊,我問的是哪種手槍?

他想了想,最後搖了一下頭,好像在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為它命名,再說了,一把自己組裝的手槍,還要什麼名呢?

你做它,是要幹嘛呢?她問道。

我?他看都沒看她一眼,若無其事地說道,準備去搶一下儲蓄所……你覺得怎麼樣?

我無所謂啊,想法不錯,你要是得手的話,會不會分給我一部分呢?見者有份嘛。

他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眼神溫和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應該會的,要是沒有什麼意外的話。

她無聲無息地樂了,左手扶著自己的肚子,右手摸著自己的額頭。她說不行了,我笑場了,真對不起啊。然後她就慢慢地站起身來,四處觀望了一下,說她困了,要去睡一會兒了。

他愣了下,又點了點頭,像在說,哦對,人是要睡覺的。

他繼續組裝那把尚未成型的手槍。

他們認識有一年了。

起初他不知道她是幹什麼的。她白天基本上都會待在家裡,晚上才出去。後來才知道,她是在一家低檔舞廳裡上班,給那些有閒卻沒什麼錢的老男人當舞伴。當然,也不都是老男人,偶爾也會有些年輕人來,有錢的,沒錢的。她的那個男人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是個做冷凍肉類生意的高大胖子。他本能地厭惡這種人。

沒多久,那男人就開始懷疑她跟對門這個男的關係不正常,還把她打了一頓。她矢口否認。那男人的理由是,見到過幾次她跟他在樓下說話,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關鍵是他說話時的表情,以及她的眼神。她當然要否認了。這個人,在她看來,雖說人不壞,卻是個性情古怪難以捉摸的傢伙。她歷來都不會對這種人有什麼興趣。更何況,每次面對他的時候,她都會莫名其妙地感到緊張。她閱人無數,但這種人,還是頭一回遇到。

只是,她並沒有說,那時他已經開始到舞廳來找她了。每次來了之後,他都會站在舞池旁邊光線暗淡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跟別人跳舞。

他一定要等到最後一隻曲子時,才來到她的面前,伸出手。她不喜歡他的手,總是溼津津的,冰冷的。

有一天,他跟在她的後面,從舞廳裡出來的時候,發現那個男人站在外面的雪地裡,正默默地注視著他們。

那男的讓她先走。她就低著頭走了,都看他一眼。

他們面對面地站著。

後來,那男的就衝上來,沒幾下就打倒了他。他太瘦了,根本抵擋不住那男的衝擊。他趴在雪地裡,臉浸著雪。那男的又罵了幾句,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就打斷你的腿。

他慢慢地坐了起來,伸手抹了把臉,衝那個男的笑了笑。

那男的點了根菸,抽了兩口,朝他吐了口濃痰,傻逼。

次日,差不多同一個時間,他來到了那個舞廳的門外。

那個男的果然就在那裡站著呢,正在打手機。

他就從懷裡掏出一把菜刀,衝了上去。那男的轉身就跑。他追了上去,一刀砍在了那人的左肩上。那人繼續狂奔,一路跑到離那裡最近的派出所裡。裡面隨即衝出幾個民警,這時他已把菜刀丟到了下水道里了。他攤開雙手,舉了起來。

冬天裡,人都穿著厚厚的棉衣,菜刀砍上去根本就沒用。

民警用食指輕輕戳了戳他的鼻子,我記住你了,警告你啊,以後不要再搞事,否則就收拾你,給你找個吃閒飯的地方。

他點頭笑道,我是跟他玩呢,沒問題。他笑著,盯著躲在不遠處的那個驚魂未定的男人。

後來,有很長時間,那男人都沒再出現在舞廳這邊。

她說他走了,也沒說去哪兒。

我不走了,他說。躺在她的旁邊,抽著煙。

你這個人,她有些不自在地說。老是讓我緊張……你要是在這兒,估計我睡不著覺。

等你知道,他閉著眼睛說。我為什麼會找你,你就不緊張了。

還是別知道的好,她看著電視裡的綜藝節目,慢悠悠地說。我跟你說過了,我這人,只認錢,不認人的。

從那以後,他每週都會來找她兩次,都是午夜過後。

次日離開時,他會把錢夾裡大部分錢留給她。

謝謝,但你要記住,我可是隻進不出的哦,她說道。他也沒言語,轉身就走了。

碰到她晚上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帶她出去,吃飯,逛街,偶爾還會給她買件衣服。後來,她終於還是給他買了東西,是一雙棉皮鞋。

慢慢的,他就知道了,她有兩個兒子。大的十七歲了,被她送去了韓國,跟她的一個親戚在一起,邊打工邊讀書。還有個小兒子,只有五歲,住在她母親那裡,她每月底會回老家看他一次。當然,他們不是一個父親。她說她也就是為了這兩個兒子活著的。等錢攢足了,她要帶著小兒子去韓國。

其實,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少。

他總是說,將來他會給她很多錢,將來的某一天。

你怎麼會有很多錢,要去搶銀行麼?

他點了下頭。

她就不言語了,被他的嚴肅表情給嚇到了。不過轉念一想,她又覺得自己這樣有點沒道理,於是就笑道:那好,你敢搶,我就敢要。但進了我包的錢,就不可能再還給你嘍?我這人就是這樣,有進沒出。

那時候,她身邊好像又有了另外一個男人,一個瘦得像大煙鬼似的男人。

現在他真的把造槍的零部件買回來了。

他走的時候也沒有跟她打招呼。以至於她以為,他是真的失蹤了。

在他走的這三個月裡,她每天都會看報紙,看電視新聞。她不知道他是去了西北,以為他隨時隨地都會因為搶銀行而出現在新聞裡。當然最後她什麼都沒有發現。後來她淡定地對他說,我倒不是擔心你,只是想知道你什麼時候會去幹那件事。

下週一再看新聞吧,他告訴她。現在看沒有用。從現在開始,我就閉門了。

後來,連續幾天裡,她都試圖敲開他的門,但都沒有成功。最後她甚至覺得,他可能已經不在家了。

週一的當地媒體新聞裡,頭條都是這個案子。

早晨七點鐘,外面下著細雨,在那個菜市場附近的儲蓄所外,騎自行車去分行取了十萬塊現金的女工作人員穿著塑料雨披慢慢地過來了,剛到儲蓄所門的側面,就被竄出來一個人撞倒了。

那女的拼命把那袋現金壓在了身下,而那個人則錯誤地拎走了裝滿新鮮蔬菜的那個同樣的袋子。所有的新聞都在報道這個搶銀行未遂事件。

她有點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沒用槍?那現在他在哪裡呢?還會回來麼?

她給他打過幾次電話,但始終都是停機。他可能已經逃掉了,她想。他就是再傻,也不可能回到家裡等警察來抓他。

夜裡睡不著,她忽然想起,自己還有把他家的鑰匙,在抽屜裡那個日記本中夾著呢。於是在凌晨到來之前,她就找出了它,然後開門來到他的門前,用鑰匙輕輕地打了他的房門。

她發現臥室的門是關著的,而且是在裡面鎖著的。她有些激動的感覺,就順手敲了一下門。

這時候,裡面傳來一聲巨響,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巨響,她數得很清楚,一共六下。

她感覺到很多木頭碎屑濺到了自己的臉上,還聽到了意味著清晨即將到來的鳥叫聲……她覺得自己好像也變成了碎片。

2109年1月15日

(封面圖為鬼金攝影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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