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洞百出的“簡史”,為什麼也能暢銷?

在圖書市場,以“簡史”命名、並以此作為後綴的圖書與日俱增。“簡史”無疑已經成為一種出版現象。

20世紀90年代,論最暢銷的“簡史”,必然少不了霍金的《時間簡史》,但那時並未引起效仿。這些年則正在發生變化。

2014年,以色列學者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此後另有《未來簡史》《今日簡史》)中譯本出版,至今高居國內各大網店前列。

此外,有的更把舊的中文譯名改成“簡史”,如房龍的The story of mankind雖然早有《人類的故事》這一通行譯名,但2017年後的新版都改名為《人類簡史》,或以“人類簡史”作為關鍵詞。

漏洞百出的“简史”,为什么也能畅销?

從2017年到2018年,房龍作品中譯本“人類簡史”封面。

有的原著題目和簡史無甚關聯,中譯本譯成簡史。如

Life: A Natural History of the First Four Billion Years of Life on Earth

,是90年代出版的關於地球生命的科普散文,譯成《生命簡史》,另一冊關於外星生命的書

ALIENS, Past, Present, Future,

中文名叫《外星生命簡史》,這兩冊都是2018年後引進。

這期間,在2016年,更是出現了一本奇葩的《人類簡史》山寨書,令讀者和出版人一片譁然。

漏洞百出的“简史”,为什么也能畅销?

在豆瓣上遭讀者一星評價的山寨版《人類簡史》(數據截至3月27日)。

“簡史”好像就意味著暢銷,通讀一本“簡史”好像就能快速吸收掉人類演變至今的全部知識,刷新“三觀”,掌握未來的命運和發展的趨勢。可見,“簡史”二字的魔力勢不可擋。

最近偶然發現,五年前譯介到中國的以色列學者尤瓦爾·赫拉利的《人類簡史》至今仍然位居各大暢銷書榜單之中。當年北大歷史系高毅先生為這本書寫的序言被廣大讀者忽視了,當然更大的可能性是很多人沒有讀懂這篇滿紙“高級黑”的序言。

這恰恰構成一個有趣的反諷:置於一本書最前面的序言事先張揚地告訴讀者,要警惕這本書內容的不可靠,但這本書卻一躍成為持續多年的現象級暢銷書。作者還適時撰寫了《未來簡史》《今日簡史》兩部作品,構成了同樣暢銷的“簡史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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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瓦爾·赫拉利“簡史三部曲”《人類簡史》《未來簡史》《今日簡史》(譯者:林俊宏;出版:中信出版集團)書封。

事實上,很少有專業人士對《人類簡史》發表看法,中文世界能看到的如加拿大人類學者Christopher Robert Hallpike將《人類簡史》斥之為“一部輕浮的偽史”,並駁斥了赫拉利筆下多處與人類學相關的謬誤。

高毅先生並沒有受到攻擊,這使他的序言顯得富有微言大義,畢竟,他是用“曠世罕見的歷史學家”、“非同尋常的想象力”來形容赫拉利,用“不是歷史”、“走向了哲學”、“對歷史和人生的徹悟”來描寫這本書。如果不是讀完全書,確實不容易把握這些“溢美”的真實含義。

“簡史”的暢銷是全球現象,絕不僅是出版和媒體營銷的結果。即使有來自學術界的批判聲音也無法影響其暢銷。坊間更是一時間充滿出版機構推出的各類“簡史”,蹭熱點的意圖昭然若揭。所以,本文不採取學術批判的視角來看“簡史”,更不敢對內容進行詳細的指摘,而是聚焦其持續暢銷的現象。

簡史與大歷史:說到“大歷史”,最先想到的已經不是黃仁宇了

漏洞百出的“简史”,为什么也能畅销?

大衛·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歷史學家。他最初研究俄羅斯和蘇聯歷史,從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研究“大歷史”(Big History)理論,被認為是“大歷史”教學領域的領軍人物。國內已出版他的《大歷史:虛無與萬物之間》(合著)《時間地圖:大歷史,130億年前至今》等作品。

據說,赫拉利撰寫“簡史”系列,靈感是來自大衛·克里斯蒂安的“大歷史”(big history)概念。這一概念上世紀80年代在西方興起,新世紀傳入中國,隨著“簡史”的流行,“大歷史”也一改沉寂局面,進入到媒體和大眾視野。幾年前,如果問一個普通讀者何謂大歷史,很多人最先想到的準是黃仁宇的“大歷史”(Macro-history);而現在已經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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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歷史》,作者: 黃仁宇 ,版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5年8月

所謂“大歷史”,指的是一種從宇宙起源敘述到當代人類社會,包含了從宇宙到地球等自然科學和人類社會發展等人文社會科學的貫通敘事。在大歷史中,作者就像上帝,視角從宇宙、恆星、太陽系,定睛到地球、生物圈,再聚焦到人類、農耕、現代化……直到今天。從正面意義說,“大歷史”將整個宇宙作為敘述範圍,從而重新定位了人類在宇宙演化過程中的歷史座標。

顯然,“大歷史”與“簡史”都具有空前龐大的歷史敘述框架,其內容都涉及眾多學科,具有“百科全書式”的特點,但長度只是普通曆史類讀物的篇幅,“簡史三部曲”僅僅是三本小冊子;“大歷史”的代表作《時間地圖》只有60多萬字,與“大英百科全書”之類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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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地圖:大歷史,130億年前至今》,作者: [美] 大衛·克里斯蒂安,譯者: 晏可佳 等,版本: 中信出版集團·見識城邦 2017年6月

於是我們發現,“簡史”的“簡”和“大歷史”的“大”實際上是一回事,都是包羅萬象的意思。假如給“簡史”加上具有限制範圍的定語,如“中國文學簡史”、“西方哲學簡史”、“人工智能簡史”之類,那麼就是普普通通的科普書、入門書。但“人類”、“未來”兩個定語並沒有起到限制範圍的作用,而是增強了範圍廣闊的語氣。

同樣,“大歷史”的“大”也沒有範圍限定的意思,“大歷史”是建立在如威爾斯《世界史綱》等“世界史”、“全球史”和年鑑學派基礎上的,但“大”超越了世界、全球等定語,把“長時段”拉到了極致,透露著一種無限的意味。在這個基礎上,我們可以說“簡史”和“大歷史”本質是同一類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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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史綱: 生物和人類的簡明史》,作者: [英]赫伯特·喬治·韋爾斯 ,譯者: 吳文藻 冰心 費孝通,版本: 譯林出版社 2015年7月

這類作品的出現,展示著人類試圖消化掉現有知識的雄心壯志,也充分考慮了讀者能夠一次性、一口吃掉這些知識的便利性訴求。兩類作品通過構建一個結構簡單、結論易懂、內容豐富的框架,幫助讀者用最快的時間,習得一套足以囊括所有知識的世界觀,從而獲得滿足感和自信心。

一種“簡史哲學”:“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在今天是不可能存在的

第一次讀《人類簡史》和《時間地圖》時,我首先會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歷史哲學。因為,這兩部書並不僅僅旨在於敘述歷史,而是在人類所能知曉的全部時間內,在科學發現和人文歷史的基礎上建立一套觀念。

經典的歷史哲學如司馬遷、黑格爾、馬克思等的著作,也都是如此,他們在一定的時間範圍內(“通古今之變”),對所選取的史料進行沉思(“究天人之際”),從而提煉出獨特的觀念(“成一家之言”)。在司馬遷,這是由《春秋》公羊學所褒貶的世事推移;在黑格爾,這是形而上的“精神”發展和實現的歷程;在馬克思,這是由生產力所決定的人類永恆鬥爭並解放的長征。

漏洞百出的“简史”,为什么也能畅销?

由楊潔導演的電視劇《司馬遷》(1997)畫面:太史公自序。

但是,讀罷“簡史”和“大歷史”之類的著作後,掩卷回顧,我卻發現將其認為是歷史哲學顯然是誤讀。正如高毅所說,“走向了哲學,還不只是歷史哲學”。高毅的意思似乎並不是稱讚其達到了哲學的境地,而是嘲諷其雖然在敘述歷史,但又沒有尊重歷史,成為了一種玄學。我覺得可以命名為“簡史哲學”,以有別於通常所說的歷史哲學。

事實上,歷史哲學從來就不提供關於歷史的真理,而是提供關於歷史的意見。關鍵在於,這種意見必須是建立在對史實的全面、深刻審視之上,必須經過作者富有邏輯的沉思,帶有鮮明的個人特點。多數情況下,歷史哲學還需要被置於作者整體的思想體系內來理解。所以,歷史哲學學者往往既是歷史學家,又是哲學家。

但無論是“簡史”還是“大歷史”,很難發現具有這些特徵。

從內容上看,兩者對內容的把握均存在一定程度的侷限。乍讀“簡史”,會覺得案例十分豐富,細節充盈,而且作者能對讀者已經形成思維定勢的史實給出新視角的解讀,被粉絲譽為“刷新三觀”。這是“簡史”頗具可讀性的重要原因。

但這是犧牲了史實的深度才做到的。一方面,這些史實的呈現並不全面,無論多複雜的議題,都只呈現粗淺和個別的一面。另一方面,作者對這類史實的評論看似獨特、精彩,一掃陳腐之見,實則缺乏沉思,更多的是對專業領域的意見做“拿來主義”,且取此舍彼,因此似是而非。讀者覺得耳目一新,是因為讀者無從得知這些議題的全面呈現,也不瞭解專業領域的研究現狀,當然無從判斷作者的評論是否客觀準確。

更有趣的是,專業人士很難通過三言兩語去反駁,作者只需要幾句話、拿出幾個例證就敢於下一個重大結論。專業人士要想反駁,至少需要一整篇論文甚至是一本書的篇幅,拿出足夠的例證才敢立論,而且語言一定會比較枯燥,讀者還得需要一定的基礎才能讀。那麼要反駁全書,還不得需要一輩子?誰會有工夫行此無聊之事呢。

“大歷史”則有所不同。“大歷史”無疑在深度和嚴謹性上更勝一籌,而且“大歷史”打破學科界限的觀念,的確推動了歷史研究的新發展。但在實踐中,為了獲得立論的嚴謹性,作者則不得不犧牲案例的豐富性,在具體闡釋每一個論題時,無法像一般歷史書籍那樣對事件個案、人物行為、文獻材料進行詳盡的分析,又做不到像“簡史”那樣只拋出吸引眼球的結論,所以作者只能依靠各類數據、宏觀概覽、簡略的制度變遷來充實敘述。

漏洞百出的“简史”,为什么也能畅销?

《歷史哲學》,作者: 牟宗三 ,版本: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 2010年6月

在上述過程中,“簡史”犧牲掉了史實的全面性和準確性,評論缺乏深度;而“大歷史”犧牲掉了史實的豐富性,評論缺乏個性,因此兩者均無法進行深刻的沉思,最終只能拋出一個龐大的觀念,卻無法闡釋出一套具有啟發性、原創性的歷史哲學。

這並不奇怪,因為在當今時代,任何作者都不可能掌握所有學科的深度知識,更不可能在有限的篇幅內處理如此龐大的內容,啟蒙時代“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在今天是不可能存在的。所以,這種做法最終只能寫出“簡史哲學”,無法建立歷史哲學。

這種做法最終導致“簡史”和“大歷史”的結構雖然龐大,但很粗糙。就像一座宮殿,遠看高大氣派、金碧輝煌,近觀則發現是泥牆茅簷,一下雨到處漏水。有人指責“簡史”就是公共號文章,這固然有失偏頗,但也似乎捕捉到了那麼一點神似。

也有人辯護說,這兩類作品都是入門書、科普書,不應以學術標準衡量。但是,科普書和入門書是寫給普通讀者的指南針、路標牌、導航系統,是給讀者打基礎,並不是給讀者傳播一套高高在上的世界觀。“簡史”和“大歷史”從性質上說均不屬於科普和入門書,事實上,兩者的暢銷也不是因為其具有科普性和入門性。

暢銷的秘密:大多數讀者,是受過或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群

“簡史”和“大歷史”暢銷的秘密,根本在於能夠為讀者提供一個簡便易懂的世界觀。

人類社會發展到今天,信息已經爆炸,每天都有新的知識被發現,認知的邊界以加速度拓寬,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需要閱讀、理解、梳理、容納大量知識,並結合漫長的自身實踐,才能逐漸形成對世界的整體性看法。但如今,大多數人很難有這樣豐沛的精力和充裕的時間,他們雖然感覺到了知識在快速更新,感受到了自己世界觀的日漸窘迫,但難以好整以暇地沉思自己的觀念。

“簡史”和“大歷史”把涉及各個學科的知識裝入一個極簡且極具普適性的敘述框架裡,從而“畢其功於一役”,幫助讀者迅速建立一套完整的、成體系的自然觀、歷史觀、世界觀,把讀者碎片化的新舊知識整合起來,給舊的世界觀打上補丁,升級知識系統,甚至全部替換。這就是為什麼許多讀者在讀後感到“刷新三觀”,感到很充實的原因

眾所周知,一套理論越是包羅萬象,越是顯得“放之四海而皆準”,反而越不可靠。但是,渴望儘早獲取新知識以預測未來商機的商界精英、害怕知識落伍被時代拋棄的白領、好為人師誇誇其談的“交際草”(主要是男性)以及正處於世界觀形成期的學生,在接納這一世界觀後,其新舊知識就能在一個簡單的框架內各安其位。從此,他們對人世間所有的事都能說上兩句,獲得一種“感覺自己很博學”、“對整個宇宙的看法從此清晰了”、“彷彿自己成了建立體系的哲學家”等無與倫比的滿足感。

在中國,這類讀者多數是受過或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士,他們對知識是尊重的,對生活的態度也是積極的。但恰恰是因為此,才使得這類人能夠敏感地意識到世界的高速變化,接受自己無力無暇進行專業學習的現實,感受到對未來和階層下墜的不確定。對知識的信任會帶來缺乏知識的焦慮。那麼,一套能夠整合新舊知識的世界觀,即使漏洞百出,也遠比提供一種專業技能、一個具體知識更受歡迎。

一本書,當然不應因為暢銷而受到指摘。

我們至今還常常使用“命運”這個詞,是因為人生原本充滿著不確定性和偶然性。“簡史”和“大歷史”能夠用一個粗糙但穩定的世界觀,消除(儘管也參與了焦慮感的製造)許多人的焦慮感。

知識核爆炸的時代不允許也不需要每個人都掌握何等豐富的知識,或擁有怎樣高深莫測曠世絕倫的世界觀。對大多數人來說,“簡史”和“大歷史”的世界觀已經夠用了,而對那些擁有好奇心、熱愛沉思的人來說,這樣的世界觀也框不住他們,他們會從“簡史”和“大歷史”對知識邊界的拓展中,獲得新的啟發和興趣點,從而超越這一世界觀的界限。

校對:翟永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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