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洛弟
2019版《封神演義》經過幾年延宕，終於在本週播出了。
除了版本，《封神》值得聊的太多了，比如它無法輕視的地位。
衡量一部古典長篇小說傳播的廣度，要看它改編過多少戲曲。
據網站“京劇劇目考略”統計，根據《封神演義》改變的京劇劇目為31出。
這還不算長達幾十出的清宮連臺本戲《封神天榜》。
在長篇小說中，這個數字次於《三國演義》《列國演義》與《水滸傳》，大約與《楊家將》《說岳全傳》處在同一梯隊。
也就是說，《封神演義》自明清以來，是國民度極高的中國故事。
廟堂江湖，街知巷聞。
1
記得兒時讀《封神》，一翻書就涼風陣陣。
《三國》《水滸》《東周列國》裡，人物一出場，就被“忠義仁孝”層層道德評價之網罩住。
好的作品，在善與惡之間有著活性，李逵可以濫殺，孫權無妨詭詐，也是一世之雄。一切判決，留給結局。
《封神演義》的人物，除了正邪，沒有中間地帶。
神魔人獸萬物，都因慾望或仇恨而起殺心，以”天道“與正義為憑，相互屠戮的手段，充滿超乎想象的慘酷。
不擇手段的突破，令人松爽，人與人之間的冷血殘殺，陰風陣陣。
李靖與哪吒的父子仇殺，在中國古代通俗文學中，都極為罕見。
殷郊背誓判周，遭神力擠壓在山巔，犁鋤活活鏟碎頭顱，酷刑如仇殺，令人胸中一窒。
然而，一切殺戮的動機與目的，並非自然的歷史規律，而是“天命”二字。
“你也是封神榜上有名的人”，極簡的因果律，讓死成為註定，生成為徒勞。
《封神》原著，以最陳腐的道德律令和評判標準，為一切漠視生命的行為提供正義性，因這種無謂而低劣。
情誼在小說中是極端蒼白的。
哪吒殺李靖，是對倫常的極端悖逆，與義父姬昌素未謀面的雷震子，一出場只為救父出關，則是對綱常毫不講理的愚忠。
除此之外，姜子牙、楊戩、哪吒等人的同門同袍之情，毫無展現。
原著的人物刻畫，多數因沒有活性而失敗，無非是成王敗寇、興周滅商的工具，以及“天命”的棋子。
有人說是作者水平問題，或認為他另有目的。最玄的一種傳說是，《封神演義》是醫書。
神魔法寶的相生相剋，誅仙絕陣的列法破法，都暗合了五臟病理與對症之藥。
這些猜想指向同一種評判：《封神演義》裡的人物，很多是功能性的，難以成為藝術形象。
讀完小說能記住的，是法寶神通，而非人物。
中國人依然熱愛《封神演義》，是因為神魔鬥法的紛繁熱鬧。
因熱愛而改編，則必須為蒼白的人物形象與關係，注入活性。
於是《封神演義》的現代改編，出現了幾種傾向。
一種試圖以平易幽默的市民趣味，在熱鬧之上，復添一重喜慶，去解構陳腐與殘酷帶來的不適感。
在內容的早期傳播中，這是相對主流的一種方式，包括袁闊成先生的2004版評書《封神演義》，也包括2001年的TVB版《封神榜》。
雖然質量有高下，但都以滑稽突梯的描述，去調侃原著裡立不住腳的嚴肅。
據說，甚至有人為此搭上性命：
民國“評書大王”雙厚坪說完《封神榜》，一病不起，遽歸道山。
有人說，是因為太風趣幽默，老拿各路神仙開涮，天上幾位不樂意了。
相對於人間煙火的恣意歡謔，另一種傾向，是迴歸古典神話的黑暗嚴肅。
這種美學思維，在光影世界的首次生髮，是木偶動畫片《擒魔傳》與遭禁的89版電視劇《封神榜》。
後來，電影《指環王》與美劇《權力的遊戲》風靡中國，這種思路生出西化色彩。
權謀、殺戮、正邪仙凡之戰、宏大世界觀，它們有的，《封神演義》都有。
它在不少人心中，成為“東方魔幻鉅製”足以對標好萊塢的藍本。
06版電視劇《封神榜》臺詞如莎劇般華麗，電影《封神傳奇》瘋狂鋪陳的金色調，都存挑戰西方魔幻之心。
《封神三部曲》請來擅長特效大片的烏爾善執導，也許同樣出於此心。
兩種傾向夾擊，曾被奉為經典的90版電視劇《封神榜》，反而十分尷尬。
兩樣都想有，兩頭不討好，讓它成為美學上的失敗之作。
至於動畫片《封神榜傳奇》《哪吒傳奇》，電視劇《封神英雄榜》的卡通化、偶像化，則是在受眾導向下，吸取雙方特色的一種衍生。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2
《封神演義》的影視改編，似乎蒙上了一層詛咒：好作品都爛尾。
迄今為止最好的版本，不僅是殘本，甚至不是真人作品。
1987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與福建電影製片廠、漳州市木偶劇團合作，出品了木偶動畫片《擒魔傳》。
劇集內容從姜子牙入朝歌始，到聞太師歸天終，僅有六集，小說餘下內容並未拍出。
相比於真人影視，《擒魔傳》發揮了動畫形式呈現《封神》內容的優勢，以富於東方風韻的美術風格取勝。
其背景繪製、木偶造型，借鑑了古代繪畫、京劇臉譜以及傳統工藝美術的特點，與原著風格更加契合，配樂則有宮廷燕樂的典雅肅穆，凸顯了上古傳說的悠遠神秘。
在故事上，《擒魔傳》改動了原著人物關係及設定，使之具備原著所無的動態。
姜子牙唯一的徒弟武吉，上升成重要人物。其身份不再是狂妄樵夫，而是叛臣王孫，因觸怒紂王逃出朝歌，路遇姜子牙，拜其為師。
原著最具光彩的人物之一聞太師，剛正不阿，忠勇無雙，身為商朝柱國良將，一心剿滅西岐。
劇中將他的結局由不敵戰死，改為戰敗回朝，卻因忠而被謗，無奈自刎，豐富了人物的多面性。
同時，劇情對原著主幹加以整理，集中矛盾，讓劇情更加合理。
如姜子牙前期劇情，成親經商、擺攤算卦等一律略去，讓他火燒琵琶精後，逃出朝歌。
他初投文王，卻因逃犯身份被拒，經南極仙翁點化，才在磻溪垂釣，等待文王訪賢。
劇情上削減枝蔓，增加過渡片段，使之更具合理性，可看性也隨之提高。
然而因種種原因，《擒魔傳》戛然而止，留下遺憾。
另一部優秀的殘本，則是傳說中“嚇死人”的89年電視劇版《封神榜》。
玄奇詭譎的畫面，“天能懸多久，地將飄何處”的歌詞，對古代巫術的著重展現，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裸露，無不昭示同一件事：
這部《封神榜》是有想法的。
美學上，以漢唐衣冠塑造商周血火；世界觀塑造上，承接古代哲學的“天問”探索；對原著細節的搬演，則是對《封神演義》氛圍特色的尊重。
假如得以拍完，它將是最好的《封神演義》電視劇版本。
它“被砍”之後，上海電視劇製作中心出品的1990版《封神榜》出現了。
這部集結中外創作力量，首度引入香港演員、服裝設計的神話大劇，卻讓人一言難盡。
在服裝設計定稿後，劇組接到通知，必須改用香港方面的設計方案，才有了劇中的古羅馬短袖大褲衩。
飾演姜子牙的藍天野有些看不慣，香港來的湯鎮宗穿上也覺彆扭。
但除此之外，劇集整體質量並非一無可取。
藍天野、達奇、傅藝偉拿捏合度的演技，“楊戩”李建華的英氣，何威版哪吒的少年感，都令人印象深刻。
人物上，同樣加以不少改編，成敗並存。
一方面，少年帝王姬發、苦情公子殷洪的全新故事線，的確稱得上成功。
但同時，人物線索增刪過於潦草，包括亂派便當，也讓人無語。
瑕瑜互見，不至於讓人“一言難盡”。它真正的缺點，在於氛圍營造的失敗。
限於拍攝條件與考量的缺位，劇集不時出現粗製濫造之處，場面與格局都嫌太小，襯不上《封神演義》。
當我們回顧原著裡的萬仙大戰時，腦補的依然是自己的想象，而非電視劇中的畫面。
它與89版有著同樣的實驗性質，但這次實驗卻未必成功。
在90版《封神榜》之後，關於封神改編“東方”與“西化”的分野，才剛剛拉開。
這樣的背景下，1999年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電視動畫《封神榜傳奇》，成為上世紀最後一部影響較大的改編作品。
進入新世紀，相對突出的第一部，是2001年TVB的電視劇版《封神榜》。
但這部的突出，僅在於傳播度。
劇情的改編、人物的設定，與《封神演義》原著完全兩樣，充滿了港劇的倫理戲碼、無厘頭搞笑，以及標誌性的片兒湯廢話。
從原著讀者的角度，屬於香港特產胡編亂造。看一眼就換臺，陳浩民再帥也救不了。
之後，則有2006年程力棟版電視劇《封神榜之鳳鳴岐山》《封神榜之武王伐紂》。
對原著事無鉅細的呈現，加以不少原創劇情，把劇集體量撐出了上下兩部。
它既有對古典神魔色彩的刻畫，也為紂王、妲己等人物增添了歐洲古典悲劇色彩。
作為封神故事“西化拍法”的又一次嘗試，它的聲量並不太大。
但這種傾向，也開始真正成為《封神》改編的一大支流，以至於出現了借封神之皮，行“東方魔幻”之實的《封神傳奇》。
在《封神傳奇》上映的2016年，我們今天看到的2019版《封神演義》也已製作完成。
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才等到如今面世。
那一年，烏爾善的《封神三部曲》也正式啟動，這是封神迷寄託的又一希望——
拍過《刀見笑》，重視作者風格的烏爾善，必然帶來不一樣的畫風。
但是否能滿足觀眾期待，誰也說不準。
其實，經過無數版本的流變，觀眾真正想要的《封神演義》，已經有一個大致模樣了。
我們會感念老劇帶來的童年回憶，但《擒魔傳》與1989版、1990版帶來的東方神魔美學，依然得到了不錯的評價。
在原著基礎上，依據傳統美術和西方電影工業加以錘鍊，呈現出的，正是期盼已久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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