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蕭紅與她的小姨(作者:於宏遠、路春)

小說:蕭紅與她的小姨(作者:於宏遠、路春)

2、蕭紅與她的小姨

蕭紅的童年很不幸,她9歲那年(1919年),一直病歪歪的母親終於走到人生盡頭,去世了。這對於剛剛懂事的蕭紅來說,不啻如晴天霹靂,對她的打擊很大。父親3歲時喪母,如今她也沒有母親,孤雁失群的惶惑感讓蕭紅難以從自卑感中走出來,守在後花園默默流淚。所幸有祖父關心她,有二伯也時常拿糖球哄她;儘管如此,失掉母愛讓她變得沉默寡言了。

當年,張廷舉迎娶填房梁亞蘭,儘管婚事辦得挺體面挺風光,蕭紅卻用充滿敵意的目光看待這一切。繼母只比她年長12歲,結婚那年才21歲。繼母還是一個大孩子,需要父親的呵護。正應了那句“頭房臭、二房香”的老話,父親對繼母百般疼愛。一旦回到家裡,就與繼母躲在自己的房間裡,蕭紅被父親徹底冷落了,她除了有小弟秀訶,再就是祖父了,她心是涼的,也是孤獨的,並認為繼母奪去了本應該是母親的位置。

祖父體諒蕭紅孤寂與不幸,他陪伴蕭紅姐弟倆度過了一段值得蕭紅回憶的時光。

也就當蕭紅對繼母產生仇視與怨恨情緒的時候,一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女孩出現在她的跟前。

這就是繼母的小妹梁靜芝。

那是父親再婚不久的一天傍晚,蕭紅從只隔著一條街的縣立南關第二初高兩級小學校操場玩遊戲回家,見屋裡客人眾多,推杯換盞,談笑風生。蕭紅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麼變故,悄悄地想退出。父親喊住了她,說你這個孩子真的沒了禮貌,也不向客人問好。

繼母滿面春風地拉住她,抱怨地對父親說,你瞎咋呼啥呀,看把榮華嚇的!

人都具有惻隱之心。蕭紅9歲失掉母親,本身就是一場悲劇。繼母的話,讓在座的人為之動容。父親給蕭紅介紹說,這位是你繼母的父親,那位是你繼母的媽媽,你都該叫啥。最後指著一個小女孩說,這位是你繼母的小妹,也就是你的小姨。

蕭紅見這麼小的女孩兒也在桌上,惟有自己與桌子無緣,她很委屈,母親不在世了,自己在家裡也沒了地位,她心裡很不痛快。她的嘴角抿緊,顯現出張氏家族特有的倔強,一聲不吭。父親嚴厲地說,沒你的事兒,出去玩吧!祖父見狀甚為不悅,下了炕桌,抱起蕭紅說,小榮華,爺爺領你出去玩兒。

後來,蕭紅經常在自家見到那個稱小姨的小女孩兒,她長得乾巴巴瘦,焦黃的臉上偶爾露出恐懼的神情。小姨還有點陌生的樣子望著她,抽搐著鼻涕,擔心蕭紅待她不好。

祖父從中調解說:“你們要好好玩啊,不許打架。”

小姨有她的繼母呵護著,蕭紅很有失落感,十分無奈。在蕭紅的眼裡,繼母樣子好凶,卻又鮮亮活潑,偶爾高興,還會哼幾句歌兒。那催眠曲似的歌聲,讓蕭紅想起早逝的媽媽,眼睛裡竟溼漉漉的,一股莫名的惆悵漸漸湧上心頭。

本來,蕭紅對小姨很不友好的。後來,也就是次年,中國政局震盪也帶來一場提倡科學民主,反對封建迷信的新文化運動。提倡男女平等權,反對男尊女卑的呼聲日漸高漲。尤其一些有識之士呼籲讓女性有更多機會接受教育,塞北小城呼蘭的教育界也受到了衝擊,縣立小學都紛紛增設女生部,擴大招收女學生。父親想,蕭紅上學,既可以與繼母減少接觸,省去磨擦,又可以讓她多多接受教育,有獨立自主的能力。1921年,蕭紅12歲那年進入縣立南關第二初高兩級小學校女生部(現蕭紅小學)讀書。儘管當今對蕭紅就讀哪所小學有著很大的爭議,姑且當成懸案留給專家們去考證罷。那時,大半上學的女生年紀稍許偏大,蕭紅邁進她夢寐以求的學校後,心情極為舒暢,她在同學裡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出現少有的活潑勁兒,把家中的一切煩惱和母親逝世留給她的哀傷完全忘卻。同學中有一位叫徐曼的女孩兒,她父親是南大營的一名軍官,兩個人很快就相識併成為好朋友了。高小一年級時,父親發現南關第二小學教學質量太低,便把她轉入縣立北關第一初高兩級小學校讀書,直到1926年她從高小畢業。

這裡距離繼母孃家很近,午間為了讓蕭紅吃上熱乎飯菜,張廷舉便安排在岳母家給蕭紅預備飯菜。剛開始,蕭紅執意不肯,但回家距離很遠,實在走不起。小姨恰好也在同一個學校,兩個人常見面。小姨就邀她去家裡用餐。人就怕感動,蕭紅終於去了兩次。後來一場大雨使呼蘭城裡的泥道變成一片澤國,蕭紅放了學回不了家,著急得想哭。小姨說,還是住我家吧,給家裡捎一個信兒就行唄!

當然,這也是父親所期望的,那就是希望蕭紅能夠接納繼母,接納梁氏家族。蕭紅猶猶豫豫答應了。梁家盡一切條件妥善安排她與小姨睡在一個房間裡。夜半時分,外邊的大雨下個不停。蕭紅想起祖父,竟有些哽咽地說:“爺爺的那間屋不知漏不漏了……”

小姨安慰她說:“放心,家裡有你爹你娘哩!”

後來蕭紅髮覺小姨是一個很單純也很膽小的女孩,她對蕭紅的友誼是真摯的,沒有任何交換與企圖,只有女孩子之間的天真與渴望。渴望與別人溝通,渴望獲取更多的知識,渴望排除孤獨感,渴望從別人那裡得到自身的秘密與未來的命運。這一點與蕭紅心境很相近,兩個人話頭多了。

漸漸地,她倆相互接近了,成為好朋友,好夥伴兒。

很多年以後,蕭紅已經辭世,而小姨梁靜芝儘管早已老態龍鍾,對於少女時代的蕭紅許多往事記憶猶新。少女的心是朦朧的,期待著花季的美麗,期待著愛的季節。蕭紅在少女時代是一位公認的早慧女孩,也是一位早熟的女孩,更是一個喜歡特立獨行的女孩子,但她喜歡穿色彩鮮麗的旗袍與衣裙,也以她的芳容讓呼蘭的老鄰居忘不掉她的倩影,尤其她的品德。小姨說了這麼一件事,足以證明蕭紅的善良。

儘管很多關於蕭紅的傳記和她身世考證都認為,張氏家族到了張廷舉這一代家道中落,生活陷進拮据境地,其事實並不相符。

那時,張廷舉已經擔任過巴彥縣的督學和呼蘭縣教育局長,每月的薪水可觀,老宅有幾處房產出租,還有幾垧地出租,加上阿城本家的資助,僅有五六位常住人口的張氏在呼蘭過著殷實的生活。有一次,蕭紅要做一件水月綢的旗袍,小姨陪同她上街,走了幾家綢緞鋪,最後在“義和祥”選中了一塊布料並買了下來。

幾十年後,小姨回憶起來還說,那時候蕭紅買一塊好布料,花掉半塊銀元,夠一戶貧苦人家生活一個月的,然而蕭紅爽快地買下來,連眉頭都不眨,而且她父親對她穿的用的從來不吝惜,捨得花錢。張廷舉認為,女大一枝花,必須要打扮。無論她買牙粉、牙刷、香胰子和雪花膏等女孩子必備物品,當父親的從來都是痛快地給她錢。

蕭紅夾著剛買的那塊布料,和小姨走到同升合附近,見地上跪著一個乞丐磕頭向行人要錢。小姨拉住她胳膊,意思想繞開乞丐,別理他。那年頭要飯的人實在太多了,搭理不起。蕭紅偏偏好奇地打量這位滿頭草屑、灰嗆嗆的乞討者,突然驚叫地說,他不是南河沿的老王頭嗎!

那人見有人認出他,慢慢抬起頭,眯縫眼睛望著面前兩個少女。小姨不忍看見那絕望的眼神,扭開臉。呼蘭城不算大,小城風氣淳厚,互相認識的人還是挺多。老王頭靠打草為生,每年初秋,便駕船過河打草,傍晚便用船運載過來,把蒿草晾曬在空場或門前院內,到處瀰漫著一股青草的醉香味兒和河水的腥氣味兒。沿河的居民多有靠打魚和打草維持生計的。老王頭把打的蒿草晾曬乾了,碼成大垛,秋涼時節,又用馬車運到柴禾市叫賣,有的用於苫房子,有的當成燒火柴。蕭紅家每年冬天都要買兩車柴草暖炕。老王頭送來柴草,還笑嗬嗬摸著蕭紅的頭髮說,張掌櫃子,你的女兒長的俊兒,以後肯定會有出息!

這分明是奉承話,蕭紅聽後很高興,見他卸柴草冒出騰騰的汗,他渴了,很高興地給他舀了一茶缸涼水,看著他咕嘟嘟喝個精光。

老王頭家境日漸拮据,屋子破了,老婆病歪歪的,他又染上了一口大煙癮,窮困潦倒。他只有每天趴在街頭乞討,實在可憐。蕭紅動了惻隱之心,儘管小姨拽她,蕭紅掏自己腰包,想找出幾個錙銖小錢送給他。

蕭紅正想著把那幾枚小洋元送給他時,根本沒有想到老王頭忽地站起來,從她腋下拽出那塊布料,瘋狂地往街對面跑去。小姨著急了,喊道:“有人搶東西啦!”

這塊布料,是蕭紅頗費心思挑選的。做成旗袍,穿在她身上,更能顯示出蕭紅的腰條。現在是什麼時代了,膽大包天敢於在街上行搶!小姨意欲喊兩個精壯的男人追上老王頭,想奪回那塊布料。蕭紅儘管眼裡流出惋惜的神色,她還是攔住了小姨,說算了!他肯定又換大煙抽了!

小姨不相信,她倆來到街口一處大煙館,見老王頭已經把布料押在櫃上,讓煙館的下人燒兩個煙泡,正貪婪地抽一口,又美美的徐徐吐出,如同快活的神仙一般。小姨十分生氣,天下哪有這樣的損賊!她想衝進去,打老王頭幾個耳光出出氣,又被蕭紅攔住了。

“打他出出氣又有什麼用處?”蕭紅並沒有顯出憎恨的神情,而是帶有憂患的表情說,“抽大煙、扎嗎啡,都是社會醜惡現象。國家不管,小民自甘墮落,誰奈其何!小姨,咱們還是回家吧……”

“那布料不要啦?”小姨固執地想闖進大煙館。

蕭紅說:“他哪裡有錢哪!”她嘆口氣,憂慮地說,“中國的老百姓真的很苦。像王老頭這樣的人,活著為了什麼,根本不明白。他們只知道吃喝和睡覺是活著的全部內容,其他一概不去想。國人麻木,誰又有起死回生之術?”

小姨沒有蕭紅讀的書多,她發覺蕭紅懂的事情太多,說的話也挺深奧。蕭紅這番話她一直記在心頭。小姨挺服蕭紅,在她的眼裡,蕭紅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這讓她想起清末慷慨就義的秋瑾。她總覺得,這位張家大小姐以後說不定會鬧出什麼大事……

這只是小姨的妄加推測而已。小姨沒有蕭紅的遠大抱負,她只求順順溜溜讀完書,當一名小學教員,再找一個稱心的郎君共結百年之好,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這是她最大的奢望。

3、夜秉蠟燭苦讀書

當人類進入20世紀二十年代初,工業革命如同一場驚心動魄的變革,改變著人類的觀念和生活習慣。舊的傳統的東西土崩瓦解,而新的具有朝氣的思想撩撥人心,讓人們禁不住重新審視自己的生命質量。

印刷業空前發展也促進了知識的傳播。在那個年代,得益於書刊新聞的媒介,人們更多地瞭解外部世界,也使“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真正成為現實。蕭紅經過高小教育,文化水平明顯提高,她突然對書刊產生濃厚的興趣,有時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不怕蚊蟲叮咬,更不懼光線昏暗,把自己的快樂帶進書裡,在文字中間求得精神上的解脫。

不管怎麼說,女大“十八變”在蕭紅的身上顯得十分明顯。張廷舉發現女兒不再像過去活潑而又極善嬉鬧了,她變得善於思考,善於冷靜地觀察人世間的形形色色的事件,並刻意從事件本身求證什麼道理。鄰居有人評價:乃瑩這丫頭好叫真兒!

小姨梁靜芝平時陪她玩兒,玩嘎啦哈、跳格子或跳皮筋兒。蕭紅留有短髮,因為沒有誰會精心替她梳頭。每當跳皮筋兒時,短髮就忽悠著飛揚起來,顯得輕盈,也顯得十分的可愛。小姨就笑,說乃瑩你像一隻蝴蝶。蕭紅說,蝴蝶有啥不好的?蝴蝶可以到處飛,到世界各地開開眼界。小姨說,世界這麼大,飛出去就回不來了……

蕭紅心裡一抖,倔強地說:“更好!省得爹管這樣嚴!”

其實,當父親的哪有不對女兒好的呢!從打元配姜氏去世後,張廷舉雖然繼娶了梁亞蘭,皆因她也是書香門弟之女,精讀四書五經,稱得上一個才女與賢妻良母。無論學識、操持家務,卻遠不如姜氏。張廷舉在蕭紅身上看到姜氏的影子,那臉蛋,還有機敏的活潑勁兒,給他的寂寞的心裡注入款款的溫情,使他回憶起姜氏活著時夫婦間的恩愛。只是這一切變成過眼雲煙,人生苦短,無限的感慨令他滋生些許世事滄桑的無奈。所以他對蕭紅一直管束很嚴,巴不得她能夠出息成人。但漸漸地他發現,女兒的身上發生了很多的變化。這種變化往往讓張廷舉憂慮與不安。有悖於傳統禮教的女兒對西洋文化產生濃厚的興趣,她再也不對爺爺教她的“一行白鷺上青天”或者《女兒經》之類的古代詩詞和古訓有所遵循了,而對通過同學或者書店等各種途徑蒐集到的西洋小說、中國近代文學有了好感。

那時的北方小城呼蘭豈止閉塞,人們的觀念還停留在滿清時代,留著小辮子、穿著滿人服裝的前清遺老在街上招搖,喧鬧紛亂的街市上隨便就可以見到破產的窮人,顯出破敗與蕭條。

熱衷於讀書的蕭紅讀的書內容很雜,有催人上進的,也有卿卿我我的,甚至有所謂淫穢的。只有當她的心靈徜徉在充滿幻想的世界裡,她什麼都會忘掉。忘記了吃飯,忘記了休息與學習。她的心也被書裡的人物命運牽動,忽而深思,忽而大笑,忽而哭泣。張廷舉儘管工作很忙,極少在家,但也發現女兒像患了癔症的情況。當然,這個小秘密是繼母梁亞蘭發現並告訴他的。

繼母也擔心,蕭紅本來是一個活活潑潑的孩子,突然變成這樣,是不是書裡有什麼妖魔鬼怪攝去她的魂兒?張廷舉仔細檢查她的書刊,發現了許多涉及愛情題材的書籍。他大為惱火,他一直很嚴格要求女兒,尤其擔心她學壞了,並且不經過女兒同意,把那些書塞進灶裡付之一炬。

蕭紅回到家,很快她就發現書少了許多,那本《 少年維特之煩惱 》,還有《魯賓遜漂流記》全都不見了。蕭紅就問繼母,誰把她的書拿走了?

見蕭紅怒氣衝衝的樣子,繼母心虛氣怯,她不敢惹這位張家大小姐。搜書的事件是她挑起來的,萬一丈夫說明真相,那可怎麼辦?梁氏的怯懦被蕭紅看出端倪,她大吵大鬧說:“一定是你乾的!我那幾本書還是從同學那裡借來的呢!”

繼母也知道蕭紅愛書如命,可聽老爺說,好看的書不健康,有害。繼母就說:“乃瑩呀,你爹不讓你看那些有害的書哩!”

“什麼書有害,什麼書沒害?”蕭紅輕蔑地盯住繼母,繼母居然說出這樣的話,聰明而又任性的蕭紅馬上明白是繼母慫恿父親私下審查她讀的書了。蕭紅眼裡冒出憤怒,她既為失掉的書而惱火,又為自己在家中孤立無援而傷心。她大喊大叫一番後,想起自己的母親,覺得愛她、嬌慣她的母親很早離她而去,是她人生最大的悲劇,她傷心地哭了。

她為此大鬧一場,把家裡精緻的花瓶摔了。繼母不敢聲張,更不會斥責她,小心地把破碎的瓷碴收拾起來。當然,蕭紅髮火的時候,有二伯一定會出面打圓場,哄她,說侄女呀,甭發火啦!爹和娘都管你,還不是為你好嗎!

“他們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裡!”蕭紅抽抽咽咽地說。

“好啦,好啦,老侄女,有二伯給你買幾本書!”有二伯這回真的出血了,買回一大堆的書。蕭紅一看樂了,說二伯呀,你趕緊把書送回去吧!有二伯瞪著眼珠說:“你當二伯買的廢紙呀!二伯可是省的酒錢給你買的書呀!”

“二伯,這一堆全是我們用過的課本,有啥用呀!”

“咳,都怪我這個瞪眼瞎,不識一個字。”有二伯好懊喪。

儘管很多關於蕭紅的傳記中,提及蕭紅的父親張廷舉對自己的女兒一直很冷淡,對她嚴加管束,並且幾近虐待,其事實並不是那麼回事兒。張廷舉在民國初年積極倡導社會革新,力主開辦女子學堂,就任過呼蘭縣教育局長,是一位開明人士。對蕭紅讀課外書籍,他很支持,就是擔心讀一些壞書,誘引女兒走進歧途而已。所以他經常檢查蕭紅的課外讀物。那,呼蘭尚未通電,永業廣麵粉公司購置柴油發電機用於生產,當地俗稱“火磨”,而晚間則用於民居照明。當然,普通百姓是付不起昂貴的電費的,只有少數有錢人家、官衙才使得起電燈。最初用戶少,電壓還比較穩,後來隨著工業、商號和主要街道安上了電燈,晚間耗電量大,電壓明顯不穩了,各家各戶的電燈忽亮忽暗,很容易刺傷眼睛。偏偏蕭紅晚上習慣看書。當時不僅外國名著流進了中國圖書市場,晚清小說和民國初年一批作家的作品也牢牢吸引了她。就像飢渴的旅人,顧不得選擇,摸到一本書她就要從頭讀到尾,常常樂此不疲。更讓家人放心不下的是,蕭紅晚間看書往往看到很晚才休息,張廷舉曾強制規定,晚間六時以後不准許她看書。因為過了晚六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正值用電高峰期,電燈忽明忽暗,容易傷害眼睛。一次,繼母開玩笑說,乃瑩呀,晚間不讓你看書,你爹也是為了你好。你想呀,萬一眼睛累壞了,配一副眼鏡,找個女婿該說你眼睛藏在鏡子後邊啦!

“我才不想找對象呢!”蕭紅很任性。

“喲,哪個姑娘不想找對象呀!”繼母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老話說的好,女大不該留嘛!”

“那我也不嫁,要嫁就嫁給這些書!”蕭紅使小性子說,“你是不是想早一天把我趕出去呀?”

“瞧你這姑娘說的話,太讓人寒心啦!好、好,以後這個話題我再也不提啦!”繼母很傷心,也很委屈。繼母也不比蕭紅大幾歲,在張廷舉眼裡也算是一個大孩子。

蕭紅見繼母生氣了,她偷著樂,很開心。

蕭紅還有一個習慣晚間睡覺,躺在被窩裡看書,看困了,扔開書本便睡。她的被窩裡,枕頭旁,經常放三、四本書。想看哪一本,伸手摸來,翻開便看。少女時代的蕭紅對古詩詞漸漸失掉了興趣,儘管早年祖父口授她《千家詩》,對一些著名的詩詞大家,如賀知章的《回鄉偶書》、杜甫的《春夜喜雨》、孟浩然的《春曉》等近百首小詩記憶猶新,但她最感興趣,最能燃燒起想象激情的還是中外文學作品。這樣一來,害苦了陪她同眠的小姨,她每天早晨都要把蕭紅身旁的書刊收集起來,擱在書架子上。幾十年後,梁靜芝老人回憶起往事,還感慨地說,蕭紅見了書沒命一樣,就是看。家裡人擔心她看書累壞了眼睛,近視了,找不到一個好對象。她才不在乎哩!

天完全黑下來,永業廣麵粉公司的“火磨(柴油發電機)”突突地吼叫,發出微弱的電量無法供應全鎮子居民的照明,有時南部街區停電,有時北部街區停電。張廷舉經常進她的房間搜走她枕邊的書,或者乾脆關上電燈,反正給她讀課外書刊帶來了不少麻煩。蕭紅並不在乎,有時她作矇頭大睡狀,別人真以為她睡著了,其實她蒙著被,躲在被窩裡,打著“電棒”看書。一次她被一本外國的愛情小說迷住了,看到後半夜。剛買的幾節電池全都沒電了,她才心猶不甘地睡覺。次日,繼母想進“道閘”間收拾舊衣物,準備送給鄉下的窮親戚,她才發現電池全都沒有電。不明原因的她嘟噥說,這電池受潮了咋的,全跑電啦!

蕭紅佯裝不解,歪著頭說:“不可能,這幾節電池還是昨天買的呢!”

“八成在雜貨店跑的電吧?”繼母疑疑惑惑地說。

蕭紅偷著笑,她發覺撒謊是一個樂趣,能騙取別人的信任。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少女的小伎倆,她在父親威嚴的目光前,輕易不敢說謊,因為父親會從她的眼神兒裡看出名堂。家裡買的新電池沒電,引起繼母的注意,她兩次找雜貨店交涉,得到的答覆出乎繼母的意料。剛開封的電池一節保一節,根本沒有跑電的。雜貨店老闆說:“張太太,恐怕您弄錯了!我們的電池全都是西洋貨,抗使著呢!”

繼母通過小妹(蕭紅的小姨)才知道真相。從那時起,繼母經常檢查蕭紅屋裡的“電棒”,看她是否又偷偷用來照亮看書。蕭紅覺察到小姨“出賣”了她,心裡結下疙瘩,為此好長一段時間不搭理小姨。

蕭紅的心靈手巧,在鄰里是公認的。少女時代的她除了喜歡玩耍,還有一點她很喜歡畫畫。那個年代的國內外文學作品有插圖,尤其中國古典文學的“繡像小說”更讓她愛不釋手。過年了,街上賣年畫,花花綠綠的招人喜歡,每家圖個吉利,也為了裝飾新年新氣象,再窮也要買兩幅掛在牆上,什麼《小放牛》啦,《五福臨門》啦,還有《白蛇傳》等等,花樣翻新,題材不拘一格。這時,蕭紅央求小姨陪她上街,挨個攤床看,挺挑剔地買回幾張,貼在牆上照著樣子臨摹。蕭紅臨摹的畫裡最傳神的還要算《大刀關羽》,畫上的關羽神采飛揚,捋著鬍鬚,一副英氣勃勃的樣子。身後是牽馬的周倉,也是一副英雄氣概。蕭紅畫罷,還買了顏料在畫上著了色,老街坊經常走動串門閒聊,都一致評價蕭紅的畫傳神,有功夫。蕭紅聽了很開心,她有時畫畫入了迷,幾乎到了忘我的境界,那些年她畫了很多幅畫,送給老街坊貼在牆上。

父親見蕭紅的畫果然不錯,滿心歡喜,便買來大張的白紙,要求她畫一幅家譜。

續家譜是呼蘭滿漢民族風俗,很多人擔心經過幾代人的變遷,找不著血脈親人了,所以續家譜成了習俗。一方面將有顯赫歷史的祖先記錄下來,一方面也為了告誡後代莫忘祖宗的恩典。《東昌張氏宗譜書》是張氏五代的張廷會、張廷舉等族人編修,已故的或活在世上的人都可以入冊。但畫的家譜稱“老祖宗譜”,則是一幅已故世的老輩人的支脈名單。一般來說,上邊畫有殿堂流雲,龍鳳呈祥的圖案,中間是條格,按順序填寫亡故長輩人姓名,下方畫有門坊石獅,呈現很有氣派的豪宅模樣,無非寄託後人的良好心願而已。

父親讓蕭紅畫家譜,歷練她的線條應用,再就是在眾人面前顯示女兒的才華。偏偏蕭紅對家譜宗親之類的民俗異常淡漠。父親在縣裡任教育局長,算得上是小小的官僚了,很多從來不認識也沒聽說的遠親趕來認親歸宗,想謀一份差事。蕭紅瞧不起這類勢利小人。尤其她對家譜並不感興趣,上邊充滿宗族觀念和迷信色彩的樣式令她心煩。幾天過後,父親發覺她並沒有畫什麼家譜,甚為生氣。蕭紅說:“我畫不了家譜。”

“畫不了?”父親氣沖沖說,“那你為什麼畫得了關老爺?而且畫得又那麼好!”

“關羽講義氣,是英雄。”

“混賬東西,你可是東昌張氏子孫,你忘本啦!”父親真的生氣了。

繼母擔心這對父女吵起來,忙哄著蕭紅說:“乃瑩,找你小姨,讓她買回點兒鹽,我好給你燉粉條肉片兒!”

張廷舉對女兒的任性很生氣,甚至想摑她幾巴掌,其實從內心講,張廷舉對女兒還是很溺愛的。有一年除夕,整個呼蘭街熱熱鬧鬧,孩子們歡天喜地打著燈籠走家串門,玩耍嬉戲。蕭紅找一幫同學玩兒,她們已經漸漸長大成人,對世事稍許諳知。其中有蕭紅在縣立南關第二初高兩級小學校女生部讀書的同學徐曼。兩個人摟著腰,走在掛著燈籠的街市,低聲吟唱當時流傳的歌曲。除夕夜,各家各戶的院子裡燃起鞭炮,有的人手提大紅燈籠,走到十字路口,燒香磕頭,接財神。除夕夜是一年最寒冷的時候。冷風刺破蕭紅的圍巾,她的面頰凍得紅撲撲的。徐曼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孩子,她說,過了半夜,我們又虛度一年。以後我們會幹什麼呢?蕭紅對前途充滿樂觀,她是一個早慧的女孩,很早就知道女孩大了早晚要成家,男女之間的那種事。她取笑說,徐曼,你還是嫁個漢子,快快樂樂過日子。幾年後給他生一大堆孩子,讓他成年累月幹活養活你們娘幾個。

徐曼便追打她,捧起雪往蕭紅的脖子裡塞,幾個女孩子笑成一團。

此時,已經快到午夜了。張廷舉和繼母早已炒好菜,燙好酒,等待孩子們回家團聚,共進夜餐,吃辭舊迎新的餃子。按當時的風俗,晚輩要給長輩磕頭祝福,長輩要給晚輩“壓歲錢”,平輩互相祝福新年快樂,家家戶戶徹夜不眠,盡情玩樂,打麻將推牌九玩撲克看小牌,而且還要動點輸贏,稱之“守歲”,也就是“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圖個吉祥。蕭紅與同學搭幫結夥走家串戶瘋玩,早已忘了家,忘了“守歲”。而弟弟秀珂更是樂此不疲地與小夥伴拎燈籠,放鞭炮,到處找樂子,玩得正歡,忘掉回家了。

張廷舉和繼母兩個人默默坐在炕邊上,吸著煙,很無聊。繼母說,孩子們不著家,咱們吃,咋樣?

“再等等他們。過年了,也不趕快回家,真是的!”張廷舉悶悶不樂。

繼母勸慰說:“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早晚要離開的!”

“少說那樣的話!”張廷舉脾氣很大,搶白地說,“要不是你從中添油加醋,乃瑩能跟我疏遠嗎!”

繼母很委屈,說後孃難當。自己要是親孃,何必總讓人瞧不起!

張廷舉覺得她的話豈止抱怨,還有一絲惱恨,瞪了她一眼。繼母的眼淚盈在眼邊兒,沒有掉下來。除夕夜,家家戶戶圖個吉祥,無論如何也不要說喪氣話,這也是一種忌諱。繼母說,廷舉呀,今天晚上守歲,別自找苦惱好不好?有什麼話,趕明個兒說。

祖父是一個極善平衡關係的老人,他一旦聽繼子和梁亞蘭抱怨說“榮華”這孩子不聽話,馬上注意起來。俗話說,隔代親,果真不假。祖父對蕭紅寵著慣著,繼母也覺得,她很難與前房的孩子融洽相處。當時,張廷舉的二哥給蕭紅提親,介紹顧鄉屯的汪恩甲。蕭紅知道後不同意,並且大吵大鬧一場。繼母一聲沒有吭,並打開房門,任憑鄰居聽,表示她管不了前房孩子的事兒。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後來,祖父一再說汪恩甲是一個有出息的小夥,蕭紅也覺得汪恩甲是文化人,不僅是教員,而且喜歡讀書,偶爾還吟幾首唐詩,才漸漸對他產生好感。一來二去,蕭紅也就默認了這門親事,祖父樂了,大孫女婚事有了譜,他心裡也痛快。

4、“我要上學”

教育是人類知識結構中的鏈條,銜接著人生每一個階段,燃起讓人追求知識的渴望。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蕭紅髮覺世界太大,自己知識太少,需要繼續上學,完善人生。蕭紅從打16歲那年訂親後,父親對她的學業就不那麼熱心了。父親是積極倡導女學的知識分子,當蕭紅讀罷了高小,準備繼續求學的時候,小姨悄悄告訴她說,聽姐說,姐夫不準備讓你上學了,想讓你……小姨說到這兒,“噗”的樂了,面頰飛紅。

“讓我幹啥,你快說呀!”蕭紅是一個急性子人。

小姨悄聲說:“姐夫讓你出嫁!”

蕭紅臉上驀然發紅,追打著小姨說:“你撒謊,騙人!”

“真的不是撒謊。姐夫和姐姐嘮嗑,我聽到的哩!”小姨正色說道。

蕭紅從她表情看出,小姨言之確鑿。一想到婚事,蕭紅有說不清的滋味兒。女人必須走的一條路就是嫁給一個男的,兩個人苦巴苦業地熬日子。公允說,給蕭紅訂的親她挺稱心,人長的模樣周正,又是教員,且家庭殷實;只是,她不甘心當一個家庭主婦的女性,尤其是上學後,她的視野開闊了,所聞所見多了,她要求學習的願望愈加強烈,她看出,只有學習,她才能在世上獲取到更多的快樂。

父親不同意她繼續求學,準備讓她結婚也是很有道理的。

那個時代的中國經濟受政局衝擊,如沉痾負身,毫無起色。張氏家族人來人往,花銷大。再說,蕭紅讀書,最終能幹啥?莫不如趁著婚事已訂,儘早成婚,在家相夫教子,也圖家中清靜。

父親看出那個時代,平民百姓不會有什麼作為。他也深知女兒個性倔強,桀驁不馴,極容易在外邊惹下亂子。萬一撞個渾身傷疤,不如安分當一個悠閒有致的婦人。只是,父親沒有想到,蕭紅的血液裡流淌著先祖堅忍不拔的性情,她不甘心這樣沉寂而平淡地生活在世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麻木無為地生存在丈夫的庇廕下。尤其一個女子,沒什麼文化與教養,沒有自己的事業,遲早會在無情的歲月中苦熬自己的殘生,成為歷史中語焉不清的一段記憶,並從此消沉下去。

她寧可成為歷史的廢墟,也不願成為衣食無憂的普通婦女,悠哉遊哉苦熬歲月。

她利用暑假期間,整理書呀本呀的,準備上學。但她很快發現,父親對她的求學渴望,竟是那樣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父親忙著他自己的事兒,閒暇的時間也只用在與繼母的閒聊,什麼柴米油鹽醬醋茶。衣食住行,談個沒完,彷彿她根本不存在一樣。

等待一件根本不成立的事是很不耐煩的。蕭紅終於等不下去了,因為報到日期臨近。她問父親:“馬上要開學了,爹有什麼打算呀!”

“我已經說了,女孩子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還是等著結婚吧。”父親認真地回答。

“爹,我還要上學!”蕭紅十分清楚,父親是一個習慣講道理的人,想說服他,只有講道理,“你看現在,沒有文化的人有什麼出息?”

“想出息?在家相夫教子就是女孩子最大的出息了!”

繼母插話說:“榮華啊,你爹說的對呀!看我跟你爹,日子過得多安穩。”

“我才不要這種安穩哩!”蕭紅的眼裡冒出光澤,那是她的渴望,“爹,現在時代不同了!我有了出息,丈夫也會瞧得起我的!”

“夫妻倆還有什麼瞧起瞧不起的論頭?”父親很固執,他凡是打定主意的事很難更改,何況那又是風雨飄搖的多事之秋,“榮華呀,爹給你看的這步棋沒錯。想要什麼出息?清朝垮臺了,民國又是這個上臺那個下臺,這裡打仗那裡開炮的,現在亂得很哪!汪恩甲雖然只是小學教員,家境也不錯,何苦你到處奔波呢!”

汪恩甲是蕭紅的未婚夫。“反正我想上學!”蕭紅比父親還固執。

父女兩個意見不統一,氣氛馬上緊張了。繼母見狀,躲在一旁不吭聲了,只有張廷舉和蕭紅你一句我一句地爭吵。父親氣得臉色鐵青,他沒有想到,蕭紅責備他沒有盡到父母教養子女之責。把你養大了,翅膀硬了,你就反而誣告老爹一口哇!“這個杵逆的東西!”父親咒罵著。

蕭紅見狀,求學已經沒有希望了,她“哇哇”大哭場。說母親不在人世,女兒也沒人管了。真不如跟母親一塊兒去!她使性子說,家裡不准她去讀書,寧可到天主教堂出家當修女!張廷舉氣咻咻說,你還不服天朝管啦!爺兒倆吵起來。正在這時候,與鄰居老梁下幾盤棋的祖父回來了。繼母忙通風報信,說老爺子回來了,你們爺倆還吵哇,就不怕別人笑話!

自從家裡接二連三的發生變故,祖父加上年紀漸大,有了吸大煙的那口癮,又有老病纏身,精神頭不大如往常了。祖父明顯衰老了,性情也不如過去開朗,除了一日三餐,閒暇時間很少在屋裡,他差不多每天都要與老梁下幾盤棋,再不就領著秀訶逛河岸、去公園,偶爾還到茶館聽幾段評書,對家裡的事極少過問。父親也不是管家的主兒,家務事兒全都推到繼母的身上。繼母也清楚自家的底兒,眼瞅著花銷日漸頗巨,而收入日漸減少,從心裡不希望再供蕭紅讀書了。沒想到的是蕭紅對讀書情有獨鍾,死活也要上學。老爺子縱慣著大孫女,他要是知道她要讀書,肯定舉雙手贊同。他一個老年人,哪裡知道靠張廷舉的薪水和低廉的房地租支撐這麼一個家,生活日漸窘迫,十分不容易呢。

蕭紅聞聽祖父回來,也忙揩乾眼淚。她不想讓祖父知道這件事,因為她覺得會讓老人為難,再就是父親以為她只會倚仗祖父刁難他。

從打蕭紅日漸長大成人,祖父對她不像童年時那樣形影不離了。她從祖父縱橫的皺紋裡看到他的衰老,擔心自己使小性子會讓祖父憂慮,所以她從來不在祖父面前賭氣,或者抱怨什麼。父親也摸透女兒的心思,此刻也心情平靜地攙老人坐在炕上,又遞上菸袋鍋,並替老人點上煙。

家中的平靜有點出乎祖父的意料。他巴咂著煙,問張廷舉,秀訶這孩子還沒有回來嗎?父親動氣地說:“秀訶這孩子越來越野了,說不定又跑到哪兒瘋哩!”

“前兩天,呼蘭河淹死一個孩子,你們當爹當孃的,一定要管住秀珂啊!”他吩咐。

繼母說:“啥事都讓您老操心!秀訶有您老這麼一個爺爺,也真是修來的福哇!”

祖父瞟一眼蕭紅,說:“榮華啊,你有點不高興?啥事啊?”

“爹,沒啥事!”張廷舉忙替蕭紅解釋,還使眼色支使蕭紅,“她呀,剛才看自己一件旗袍被耗子嗑了,心疼的!”

“是上轎穿的那件?”祖父取下菸袋,摳摳煙鍋,原來煙梗塞住了不通氣,“給她再做一件嘛!女孩子出嫁,也不容易。”

蕭紅實在忍不住了,氣沖沖地說:“我才不出嫁呢!誰愛出嫁,誰出嫁!”她推門跑開了。

紙終歸包不住火,蕭紅執意上學,父親不讓去,成了這個家庭暴發一場爭執的導火索。那天,祖父從外邊回到家,見張廷舉和梁亞蘭悶悶不樂,小秀訶蹲在院裡在地上亂畫一氣,也是滿腹心事。老人問:“榮華呢?”誰也沒有吭聲。

張廷舉神色有點惶惑地說,那丫頭可能又去同學家了!丫頭大了,不服爹孃管了。

“小子,你咋這樣說呢?”祖父眼裡閃出一絲不滿,“子不教,父之過。榮華那丫頭最聰明,她懂事兒。去年我患病,端屎端尿,還不全是她嗎?你們幹啥啦?”他用柺棍指指戳戳地說,“你們以為養一個丫頭就成了累贅,就是賠錢貨啦?是不是也以為我老了沒用了呢!要是那樣,咱們就分家,我和孫女一塊兒過!”

“爹,我說的不是那麼回事兒,您老往心裡去。”張廷舉擔心老人生氣,甚至給他跪下,說道,“我們只想孝順您老到百年,把榮華嫁出去,其他的念頭都沒有……”

繼母說:“爹,小的有不對的地方,請多包涵。我們當小的,哪敢有什麼念頭啊!消消氣,廷舉,給老爺子包餃子。”

祖父見秀訶蹲在門外,一語不發,悶著頭,偶爾他還抹抹眼淚,疑竇頓生,一再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張廷舉搪塞地說,真的沒發生啥事兒。爹,你老把心放在肚子裡。

“連福,過來!爺問你話。”祖父喊他過來,並打量他,“說,你姐呢?”

“姐……姐去了天主教堂。”秀訶垂淚兒。

“去那兒幹什麼?”祖父很奇怪。

“小孩子不懂事兒!爹……”張廷舉偷偷擰兒子耳朵一下。

祖父終於發現苗頭,瞪著眼珠說:“好哇你張廷舉,你欺上瞞下,搗什麼鬼啊?連福,不怕。爺爺問你,姐姐幹啥去啦?”

秀訶望一眼爹的表情,低著頭摳著手指甲,嘟嘟噥噥地說:“姐、姐……姐要當洋尼姑!”

“什麼?廷舉,真有這事嗎?”

見老人生氣了,事情無法隱瞞,張廷舉只好實話相告:蕭紅要繼續求學,家裡則想讓她完婚,她不依,結果她賭氣去了天主教堂,說什麼也要當修女。天主教堂的主事知道蕭紅的情況,馬上捎來信,請張廷舉把蕭紅接回去。豈料,蕭紅又哭又鬧,死活也不想回家,還表示,假如教會不收留她,她要去慈雲寺出家當尼姑!問清楚事情經過,祖父大怒,大罵張廷舉是“杵逆”,並一再說,你真的想氣死我這個老不死咋的?張廷舉哪裡敢犟嘴?戰戰兢兢跪倒地上不起來。祖父氣壞了,喘著粗氣說:“還不趕快把榮華接回來!”

“爹,她說什麼也不回呀!”繼母說。

“那還不趕快答應她唸書啊!”祖父手抖顫著指指門外說,“快,接回來!要不,我們一塊兒死去!”

有祖父的話,誰還敢說別的?張廷舉怕事情鬧大了,急忙僱了一臺斗子車,飛快趕往天主教堂。此刻,蕭紅正央求主教收留她,四周圍觀的人很多,有馬車伕、擺小買賣的,還有教會人員,很多人都認得張廷舉,紛紛攘攘指責他說,從事教育工作,不準女兒讀書,太狠毒了!張廷舉面紅耳赤,有苦難言。他對女兒好說歹說並許諾說讓她繼續求學,蕭紅這才放心地跟著父親回到了家。家裡的空氣十分沉悶,誰也不敢大聲說話。祖父疼愛地替蕭紅擦乾臉頰的淚痕,一再安慰她說,想念書,好事呀!榮華,跟爺爺說一聲,爺爺就是菸酒不動,也要支持你上學呀!

蕭紅突然哭倒在祖父的身旁。這一次她勝了,新學年開學的時候,蕭紅進入哈爾濱東特第一女中讀書,開始編織她最初的夢想。任性,有時能夠達到自己的目的;有時也會為自己的命運付出代價。她完全沒有想到,她的任性與倔強最終會給她埋下苦澀的根源,父母對她頗多微詞,卻對她的事不想管、不敢管,也無法管,註定讓她的命運並行不悖地陪伴她短促且又輝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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